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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夏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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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谷少主,姓夏,名延,字修原。
小离从丁伶那里了解到,夏国与中土文化不同,并没有在姓名以外取字的习惯。冰谷少主明白无误是夏国遗民,居然有字,不是不奇怪,可惜小离毫无深究的兴趣,想过便罢了。
那一天吵架过后,夏延两日不见人影,小离眼睛耳朵同时清静,不免得意洋洋,然而心情才好两天,夏延又现身了。
时辰正当巳时,天气晴好,夏延头束玉冠,身穿淡黄底金绣华裳,足踏淡金色长靴,俊逸非凡,贵气翩然。
正在给小离缝制干花香囊的丁伶不经意抬头,看见主子当门玉树临风,一时失神,差点忘记行礼问安。
小离坐在桌子前,专心摆弄铺满桌面的各类干花,仿佛不曾察觉有人进来。
夏延神清气朗,似乎日前发生的事情不曾留下芥蒂,“小离,今日天气不错,你不是一直想到外面走走么——”
小离悠然自得地挑出两个玫瑰干花香囊,一个佩在腰间,一个塞在袖里,这才慢慢回头,将目光投向夏延,“那也要看牢头肯不肯放人!”
夏延微笑,“我来,就是为了当向导。”
小离撇撇嘴,不屑,“不如说是监押吧。”
夏延仿佛没有听见,温文相问:“怎样,你要去吗?”
小离从椅子上跳起来,飞向门口,“放风也好过坐牢!当然,为什么不呢?”
房门口的守卫果然撤走,小离毫无阻碍地走到庭院里,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所谓的庭院是一个宽广的天井,一条走廊环绕过所有房间前头,走廊首尾衔接处,一扇大门面南而开,像是惟一出口。出了大门,抬头可见门框上方刻着:碧落阁——居然是大乾文字。
碧落阁建在高高的基座上,往下走十二级台阶才到达地面,从台阶底层往上看,碧落阁高大宏伟,像一座小型宫殿。
小离仰起头,看着高高的天空,用力呼吸清爽的空气,总算感受到一丝自由的喜悦。
夏延立在旁边一直不出声,小离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凝视的目光,好心情飞走了,“少主今日大发慈悲,竟肯放我出来感受自由了?”
“我答应了你,绝不食言。”
“许可范围内的任何要求你都愿意答应——我记得你是这么承诺的!”
夏延点点头。
“谁晓得什么才是你许可范围之内的!”
“你不提,又怎能知道我不会许可。”
小离侧头看着夏延,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那好,我先提第一个要求,要是你不答应,我永远不再提第二个,也永远不再和你说话,你也再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小离——”
“什么事?”
“你方才提到一个要求了。”
“那不是要求,是通牒好不好!”
“好吧,你说。”
“首先,我不喜欢的事物,你不准自恃能力比我强逼迫我接受。欺压弱小非常可耻,你知不知道?”
夏延沉吟片刻,点头,“我答应你,还有么——”
“今天暂且提这一个好了。”小离笑靥如花,迈步前行。过犹不及、适得其反的道理,她懂。
“小离,方向错了——”夏延走在小离身后,这时轻轻扯住她飘动的白色丝袖,“往这边走。”
小离回头,转身,仰起头看着夏延,“少主,我闯进冰谷,犯了谷规,因此被你惩罚。你刚才亲口答应了我的要求,要是自己违反,又怎么说?或者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谷主,可以不对任何承诺负责……”
“我会守信。”
小离声音很轻,“那么,你若犯了我的规,也应该受罚的,对吧?”
夏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小离,你会怎样惩罚我?”
小离莞尔一笑,“犯一次规,罚你三天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夏延摇了摇头。
“那……两天。”
“不行!”
“一天。”
“好吧。”
小离垂下睫毛,注视依然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少主,你现在拉着我,可是并没有询问过我的意思——男女授受不亲。因此,我们明天一天就不必见面了。”
夏延一僵,手指松开,往后退了一步,久久盯着小离,神色渐渐冷漠,声音也生硬了,“不必等到明天,就从现在开始罢!”
说罢,身形一闪,人消失了。
“阴晴不定的小气鬼!”
小离冲夏延消失的方向做了个怪脸,他被她气走了,她难得的出行是否也就此搁浅了?才想着,忽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是自由的。
自由……小离一跃而起,再落脚时,已在二十丈开外,她心中一喜,预备再跑,四周忽地冒出一堆卫士,团团围绕住她,形成一个水泄不通的包围圈。
小离镇定一下情绪,泰然自若,“你们少主亲口允诺让我出去的,让开。”
冰谷卫队首领夏桓分开卫士,走到包围圈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小离姑娘,我奉命陪你四处走走。”
跑了一个主子,来了一堆下属,却也没能动摇小离出行的决心。
夏桓一挥手,大群卫士散开,只留下十二个——正是严密看守小离的那一些。十二个卫士整齐列队,六个在前,六个在后,小离被夹在中间,夏桓并行旁边。一行浩荡,走出碧落阁,走出炎天府。
炎天府,就是冰谷之主的府第。
炎天府前后共住了两代主人,第二代主人就是夏延,至于第一代,小离问过丁伶,她语焉不详,说了半天也没能讲述清楚,小离到底没有探听明白。
炎天府座落在冰谷西部,坐北朝南,大概占据冰谷二成土地。从外面看,青石墙,灰色瓦,建筑古朴,倒是与冰谷不求闻达于世人的风格相衬得很。
南门是炎天府的正门,大多时候却紧闭不开,府里人最常出入的是东门。东门前一条大道,直直通向东谷口日门,而与东门相对的西门,就是西谷口月门。
夏延本人虽然不出头露面,监守工作可一点儿没放松。小离留神观察那十二个卫士,猿臂蜂腰,脚步轻捷,都不是泛泛之辈,而夏桓,既然代替夏延前来,也绝不会是等闲人物。
沿大道往东走上百十来米,两旁街巷渐渐纵横交错,房屋店铺鳞次栉比,有趣的是,谷里所有店铺都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走过一家胭脂水粉铺时,小离突发奇想:
“我要是在这里住下了,也开一家胭脂铺,把宫……把长安城里最好的货都搬过来,生意定然比这家好。”
“谷里有规定,同样的生意只能开一家。”夏桓作答。
“独家生意啊,要是店家进劣质货乱开高价赚昧心钱,顾客岂不是只能吃亏?”
“不会有这种事。”
“哦?看来你们谷主别有良策。卫队长可否赐教——”
“首先,店家进的货是府里供给的……”
“垄断!”
“……所以不会有劣质货。其次,店家必须按照少主规定的价钱出售,不然,免除生意人的资格……”
“专制!”
“……因此,姑娘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我比较好奇,除了生意人,其他人靠什么谋生?冰谷狭窄封闭,百姓在哪里开耕田地,拿什么做粮食?”
“我们有田地,虽然不广,出产足够谷里的人吃饱,没有田粮可以采植药材交换衣食用品,实在饥荒的人家,少主会从谷外购买粮食回来分发。”
“你家少主也并非足不出谷的嘛。”
“少主一年有大半时间在谷外。”
小离没法不鄙视夏延,“身为谷主,勒令自己的谷民蜗居在与世隔绝的地方,自己却天下任逍遥!”
“姑娘错了,谷里的人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但是,一旦离开就不要再回头了。”
“你家少主为什么就能随意出谷又回来?”
“因为少主是谷主。”夏桓说:“少主出谷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让谷里的人民生活得更好。”
“实在不公平,他自己定的规自己却带头不从,竟然还能受人拥戴。”
“那条规不是谷主定的,是谷里的老人共同约定的。”
小离不免讶然,“难道说谷里的人自己根本不想出去……他们甘愿隐居,与世隔绝?”
夏桓点点头,“谷里的人是避战乱时候迁进来的,安定隐逸惯了,不喜欢外面的尘世喧嚣,也不愿受外人的打扰。不安定想要闯荡天下的,家人则以为他背叛了亲人、民族。因此,离开的人一旦出谷就不要再想回头了。”
“你家少主就不怕走的人泄露冰谷的所在,带外人来找?”
夏桓摇摇头,“想走的人,我们通常都是药昏了蒙上眼睛,撇在数百里之外,他想回来自己尚且辨不清路径,即便泄露给外人知道,侥幸找到路了,进来也无法隐藏行迹。”
小离指指自己,“比如我——”
夏桓点点头,“姑娘算是躲过搜索最久的一个了。”
小离轻轻地哼,“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泄露行迹。”
“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
“其实,姑娘能够找到这里,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卫队长听过桃花源的故事吗?”
夏桓摇头。
“桃花源就像你们冰谷,桃源里的人民也跟你们的人一样,与世隔绝,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有一天,一个打鱼人沿一条河划船呀划船,不经意划到一个洞口前,钻进去才发现里面住着人。我也是看见路就走,看见山就爬,走呀走,爬呀爬,一不小心就来到你们冰谷里了,你们自己该不会以为冰谷真的脱离这个世界吧?”
夏桓低头自语:“莫非护谷阵法失效了……还是……不可能?”
正好走到一间药材铺前,小离开口问:“卫队长,你刚才说到谷里的人采植药材交换粮食物品,那么药材铺老板收了药材又卖给谁?你家主子?”
“药材铺是府里的产业。”夏桓应声,“只有少主才清楚应当把药材贩到哪里出售,这个生意其他人做不来。”
“我明白了,冰谷所有商家背后的老板只有一个——就是你家少主。”
夏桓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小离当他默认了。
嘿!这个冰谷少主还真是个奸商,盘剥整个冰谷,聚敛钱财,人们还把他当作神供奉。
想到“钱财”二字,小离又有问题了,“你们谷里的流通货币是什么?金子、银子、制钱?”
“都有。”
“你们自己铸制钱?”
“外面流通什么,我们就用什么。”
“为什么用外面流通的钱……方便拿出谷去使用?金银珠宝永远有价值,但是旧制钱怎么处置?比如那人手里只有夏国钱币,现在不用了,难道统统作废?”
“不,可以到钱庄里照币值兑换。”
“钱庄也是你家少主开的吧?”
“唔。”
“虽然旧钱兑换新钱方面有点吃亏,从长远利益来看,却能促进经济……你家主子屈尊在山谷里太大材小用了,他应该到外面行商,或许很快就富可敌国。”
夏桓没有接话。
药材铺旁边是米店,米店再过去是布庄。小离走到布庄门口,一个人抱着一块布从里面走出来,远远看见她便盯着看。
小离也看回去,一眼就认出那人——瘦颊高颧,正是冷月。冷月认不出小离,但一眼看到她,又接连看了好多眼,目光始终盘桓不去,直到夏桓在旁边猛然咳嗽一声,才转移她的注意力。
冷月看清夏桓,脸上登时展现柔媚笑容,屈膝行了个礼,细声细气说话。
冷月说的是夏国话,小离听不懂。
夏桓用官话对答,说的是:以你的身份无权过问。
小离根据夏桓的答话猜测,冷月问的应该是:她是什么人?
那二人交谈不上两个回合,冷月走掉了,临走前又悄悄瞥小离一眼,目光相当复杂。
一行人沿街道游逛一圈,转回到炎天府,已是暮霭纷纷。本来么,冰谷地处山谷,日晒时间不长,天色暗得自然也快。进东门,回碧落阁,沿途半路,暗处不时有人影闪动,小离凝目细看,隐约是些丫头打扮的女子,再细看,更隐蔽处是威武雄健的卫士。她瞄瞄前后左右以及身边的夏桓——唉!暂且还得充当阶下囚。
走进碧落阁大门,靡靡丝竹扑入耳帘。
小离循声望去,其中一个房间灯火辉煌,里面似乎有人载歌载舞,应当是冰谷少主在寻欢作乐。她不感兴趣地走回自己的“牢房”,才到门口,便看见门边站着一个呆呆的丁伶,脸朝着歌舞升平的那个房间,眼神落寞。
小离轻轻拍丁伶的肩膀,“回魂了——”
丁伶打了个哆嗦,回神,看清小离,猛眨几下眼睛,垂下头,羞怯之态横生。
“姑娘,请——”夏桓又做了个请的姿势。
小离昂然走进她的“牢房”,还没歇上两口气,她的“牢饭”紧接着摆上来了。
外面传来的丝竹声愈来愈低弱,琵琶声反渐渐突出,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拨奏一番,一名女子宛转的歌喉随后响起,回荡在碧落阁里,动听非常。
小离一边听,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饭。
“添汤——”
丁伶不应声,不动作。
小离抬眼看,丁伶仿佛听歌入了神,她微微一笑,“丁伶,你家主子今夜好兴致,嗯——这位歌伎唱得真好,音色悦耳超凡,容貌想必也是绝色。”
丁伶恍惚低语:“少主……喜欢的……都很美……每一个都很美……”
“丁伶——”
“嗯……”
“你应该为此庆幸——”
“什……什么?”
“因为不够美而免遭荼毒,不幸中的大幸。”
“什么?”
“流水落花,天上人间——”小离摇摇头,“不说这些无聊事。丁伶,你的名字用夏国话怎么念?”
丁伶愣怔,下意识念一遍。
小离指指外面坚守岗位的卫士,“他们呢?”
丁伶也说了。
“嗯——把炎天府里的人的名字都念一遍给我听,夏国话挺有意思的,闲来无聊,你教教我。”
“对呀,可惜的是没有文字……哦,你想学夏国话?嗯……也好。”
小离才明白,碧落阁大门上方为什么铸的是三个大乾文字,原来夏国话只能说,没法写,夏——果然是个愚昧落后的民族,难怪被灭亡,可悲的是遗民还得使用灭亡了它的国家的语言文字。
“你们几乎不出谷,为什么会说官话?”
“因为少主会说官话呀……哦,因为少主老夫人只会说官话,所以府里许多人都学会了。”
“少主老夫人?”
“就是少主的娘亲,她好几年前已经去世了。”
“你家少主的爹呢?”
“我不知道。”
“他爹就是老谷主,对不对?”
“我真的不知道。”
小离推开饭碗,“我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