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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二章 虎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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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皇帝欲往御囿冬猎,携带许多年轻臣子和世家子弟随行,西凉王子赫连哲和修原国师也在受邀之列。只是赫连哲月前骑马跌伤一条腿,虽然痊愈,却还不能进行激烈运动,狩猎队伍里只得少了他。不过听说他的胞弟赫连元悄悄来到京城,情愿代兄参与活动。
以往徐离玺御囿狩猎,女儿定会缠着同去,这次,眼看队伍整装待发,她却置若罔闻的样子。
徐离玺亲自前来询问:“乐儿,爹爹知你往日颇喜爱狩猎,此次为何兴致大减?爹爹瞧你似乎郁郁寡欢,却是为何?”
徐离昀清楚爹爹目光犀利,刻意掩饰反而容易弄巧成拙,索性撒起娇来,“爹爹也晓得女儿闷得慌呀?什么游玩、狩猎,说真的,女儿都腻味了,也不知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能激起女儿兴致……”
“腻味?”徐离玺关切建议,“乐儿随同爹爹出猎,归来再评判有趣与否如何?”
徐离昀拒绝,“爹爹何不让弟弟陪您去?”
“你弟弟课业多不得空,你娘又是不去的,乐儿在家也是闲着,就陪同爹爹去吧。”
徐离昀继续推辞,“爹爹……你把娘留在宫里,就不担心娘寂寞么?我还是留下来陪娘吧。”
“你娘有弟弟陪着,足够了。”
“我……”徐离昀一时找不到借口。
徐离玺注视她,表情失落,“怎么?乐儿不情愿与爹爹一道么?”
“不是啦爹爹!”徐离昀赶紧否认,“可——跟爹爹去野外狩猎,猎手、军士全是男人,女儿觉得实在不方便,且还不能让人看穿身份,很累的哦。”
徐离玺沉吟,“爹爹允许你以真身示人,拨一队女护卫侍候你。”
呃?看来爹爹非要携她同行不可!徐离昀心思一动,又撒娇,“我才不要呐!如果世人全都认得我这个豫平公主了,以后再想出宫,只怕寸步难行。爹爹,我还是不去算了!好不好?”
徐离玺叹道:“总之,乐儿是心中不情愿?”
徐离昀默认。
徐离玺殷殷劝诱,“爹爹此行携带诸多狩猎好手,听说西凉贵宾狩猎尤为出色,可惜西凉大王子腿伤方愈未能前往,幸而邀请到了国师,乐儿不想见识此人身手么?”
夏延也在狩猎队伍之列?但——她已经下定决心,又何必再相见!
徐离昀摇头,“再如何飞弓走马,无非也是比比谁捕获的猎物多。女儿听说况将军身手颇为了得,狩猎也是强中手,西凉人未必比得过他。”
“况将军历来确为佼佼者,不知今年有无一争高下的对手出现。”
“爹爹对自己的得力爱将没有信心么?”
徐离玺若有所思,“倒也不是。乐儿对况将军一向不以为然,爹爹听说,况将军奉我旨意到东都迎接乐儿时,将你得罪了?”
徐离昀诧异,“哪有的事!谁人嚼的舌根?”
徐离玺欣然,“没有便好——去换上猎装,这便随爹爹出猎吧。”
“爹……”徐离昀还想耍赖。
徐离玺不容置疑,“动作快些。”
枉费一番口舌,徐离昀最终还得无可奈何地跟随爹爹出猎——谁让她爹爹是金口玉言的天子呢!
冬天,狩猎要到南边无雪之地,最近的南方猎场从京城出发最快的马也要跑上三天。因是皇帝御驾出猎,队伍并不赶速度,在路上走了五天到达目的地,扎营立帐,休息一夜,次日一早军士先去围场,将猎物驱赶聚集到方圆百里的圈地内,然后皇帝才率领猎手策马驰骋山野,四处搜捕猎物。
徐离昀既然不以公主身份示人,也就不方便着女装,加上她爹爹不许她稍离左右独自行动,于是干脆扮作爹爹的御前侍卫。随她而来的两个贴身宫女橙雨、蓝霜则作小内侍装束,倒也像模像样。
皇帝此番出猎,麾下猎手几十、内外臣子逾百、御林军数千、禁军上万,声势浩大,朝野注目。特别之处还在于:皇帝此次挑选的猎手全是才貌出众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于是有人大胆猜测:皇帝定是想要借此机会考查、择取未来女婿。
和平时期,狩猎相当于军事演习,无机会上战场的彪悍将士们可以一展身手,通过猎物多寡证明自己的能力,而某些文质彬彬的儒雅公子则有些吃亏了。
一般而言,狩猎队伍是不掺杂斯文公子进来的,其中拉不开弓的人确也寥寥无几,因此,队伍里代替兄长来参与活动的西凉贵宾二王子赫连元那单薄柔弱的体态便显得突出,引人注目。
赫连元当初现身长安,是作为原氏商行的东家,虽然算得上轰动一时,影响力却仅限于少女少妇之中,况且他隐姓埋名刻意低调,诸多京官和世家公子其实都不认得他。因此,参与狩猎算赫连元在朝廷活动中第一次正式露脸。
赫连哲大王子来长安大半年,广交朋友,人缘不错,许多人见了二王子,不免要拿他与哥哥相比,之后暗暗纳罕:一向听说大王子与二王子是双生子,见了真人才晓得,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可能天渊差别。赫连哲大王子高大威武,一看便像豪情万丈的勇士,二王子却是纤细柔弱,颇有女儿忸怩之态,而且无武功,简直就是手无缚鸡之力。
狩猎场上只有勇敢优秀的猎手才能吸引目光,弱弱的赫连元二王子只是稍稍激起人们诧异的比较,此后便不再引人注目。
第一天狩猎结束,最出色的猎手除了皇帝,便是安夏侯况攸,皇帝金口嘉勉,御赐奖赏,安夏侯当晚风光无比。
夜幕初降,营地里燃起巨大篝火,捕获猎物剥净了架上火烤,浓烈的肉香伴着酒香,引得追逐奔波一天的人们食指大动,听得皇帝传谕开膳,立刻狼吞虎咽,共享胜利成果。
狩猎进行到第二天,仍是况攸拔得头筹,皇帝龙心欣悦,召他来到龙帐之前,亲手御赐一樽美酒,羡煞其余猎手。
况攸春风得意,徐离昀则不以为然。
爹爹说邀请了修原国师同来,她一路留神,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夏延到底来还是没来?来了究竟隐身何处?当然,除非爹爹特意召见,他也实在没有机会靠近圣驾十丈——可是,凭他一身本事,想要像况攸那样大出风头根本不难!他是不懂把握机会还是不屑在爹爹面前表现自己?
他,还是无意走近她的家人,融入她的家庭……他的骄傲比她还重要!
那么,她还期待什么转机?趁早将他抛掷脑后算了!
第三日,军士意外将一头斑斓凶猛的母虎驱进一个四而环山的谷内。皇帝听说此事,兴致大发,不许众人使用弓箭射击,端看谁敢与虎近身搏斗。
况攸勇气过人,头一个跳下马,跃入包围圈,博来漫山遍野的喝彩。
徐离玺携着女儿登上附近小山头,俯瞰谷底人虎大战。
况攸手执匕首,几步飞掠到猛虎面前,两相对峙。母虎被人驱赶围困在山谷里,暴怒异常,见有人主动挑衅,更是凶性大发。只见母虎瞪着一双令人发毛的幽幽兽眼,两爪往地上一按,庞大身躯猛然纵起半空,重重扑向况攸。况攸快速一闪,避过千钧力道。母虎一扑不中,就势扭身狠狠撞向况攸,况攸再度机灵闪避。母虎两招未能制敌,恼了,竖直长尾,硬棒似的剪向况攸,况攸往旁一跳,又避开了。母虎招式用尽,见敌人未伤分毫,连连发出怒吼,震得地动山摇。
吼声中,母虎瞄准况攸使尽力气又是一扑。
况攸这回不再避让,他候母虎身躯在半空里下坠难以控制之际,矮身前蹿,钻到母虎肚皮下,用手中匕首戳母虎的胸腹,母虎躲闪不了,生生受他一匕首,吃了痛,只顾腿脚乱蹬,尾巴胡扫。况攸这一刺没能重创母虎,只得飞快滚离虎身,跃起立在一旁。
母虎受了伤性子更暴,也不顾章法,只管循着况攸的身影腾跃扑杀,巨爪刨起地上土石,弄得烟尘飞扬滚滚。
况攸视野受阻碍,险些被母虎扑中,慌忙闪避,狼狈异常,围观者不由得替他捏汗。
徐离昀看着她爹爹,“爹爹再不派人援手,只怕将要损失一名将才。”
“乐儿无须担心。”徐离玺平静而笃定,“况将军稳操胜券。”
徐离昀揶揄,“女儿只担心爹爹缺少人才,担心此人——谈不上。”
徐离玺微笑不应。
一人一虎在山谷里扑来闪去半晌,俱已气喘吁吁,周围军士擂起战鼓,为况攸助威,母虎听得锣鼓喧天,人多势众,气焰渐弱,不住左右顾盼,像是寻找突围路径。
况攸觑准母虎心神不定,突然在它面前一晃,引母虎飞身一扑,而后趁它旧力使尽新力难生之际,跃起骑上虎背,揪住虎头用力往地里按。母虎想要拱起,况攸只管提起拳头照眼部猛打,母虎竭力挣扎不起,急得四脚刨地,又是一阵烟尘滚滚,把众人的视线都阻住了。
也不知况攸打了多少拳,烟尘渐渐消散,大家再看清楚时,只见人和虎紧贴一起瘫倒在地,母虎的眼耳口鼻源源往外淌血,良久不动弹,想来是气绝了。
而况攸却缓缓抬头,站起,朝皇帝所在的山头拜了拜,虽然双脚虚浮,险些踉跄跪倒,仍是赢得无限欢呼赞叹。
徐离玺回视女儿,“如何?”
徐离昀微微耸肩,“赢是赢了,姿态却不怎么漂亮。”
徐离玺微笑,“以性命相搏,胜,便是强者。”
徐离昀嘿嘿一声,“我更喜欢赢得漂亮的。”
“举目四顾,乐儿能找出比况将军赢得更漂亮的勇士么?”
徐离昀无语。
军士们欢呼罢了,簇拥在况攸左右身后,拖着死虎往皇帝所在山头而来,恰在此时,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又一只猛虎从后面山上扑出,几个纵步靠近拖着死虎的军士,踩踏撕咬,军士们不防,登时伤者连连,惨声号叫,侥幸未受到攻击的赶紧四散奔逃,场面乱做一团。
况攸走在前面,回头看见又出现一头猛虎,想要上前迎击,刚纵身跃起半空,又跌落跪倒在地,撑着膝盖吐出一口鲜血。
猛虎扑倒驱散众军士后,围着扔在地上的死虎绕了三圈,仰头发出悲吼,而后前爪往地上一按,头部压低,腾云驾雾般跃起,只管往人多的地方扑,被攻击的人闻风而逃,到处乱窜,围场里鬼哭狼嚎。
况攸颤巍巍立起,迈步迎向猛虎,逃出性命来的军士不由发出骇叫,却也无人胆敢跳出阻拦。
徐离昀看着狼奔豕突的军士,以及豁出性命不要似的况攸,拽住爹爹的手,紧张之余还不忘猜测,“刚才那只死了的定是虎妻,现在虎夫来为它报仇了,军士散乱一团,猎手难以用弓箭射击,况将军已经无力再打,爹爹手下的良将难道只有他么?”
徐离玺伸手脱解外袍,“猛虎暴怒,定要胡乱伤人,我许久不得活动筋骨了,今日不防检验自己是否老矣。”
徐离昀死死抱住爹爹的手臂,“不行!不行!爹爹不能冒险!我不许爹爹去打老虎……爹爹要想想娘啊,娘知道了一定会担心死的!”
徐离玺迟疑了一下。
一旁的御前侍卫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劝,“圣上乃是万金之躯,善加珍重才是。况且有臣等在此,请圣上允许臣下先立此功……”
徐离玺眼睛望着山下,“不必了——”
众人一愕,视线立即随之移去,齐齐脱口讶呼。
徐离昀是最后一个看向山下的人。
谷底,横陈几个死去的军士,一些受伤的躺倒在地不敢乱动,况攸独立当中,猛虎蓄劲待发,正要向他攻击。危急时刻,一名身穿黑色猎装的青年横空出世,拦在况攸面前,截住猛虎。
猛虎见有敌手出现,弃了其他目标,一双吊睛全神贯注盯住胆大包天的人,嘴里咆哮不断。
徐离昀只往身穿黑色猎装的人脸上望一眼,呼吸险些窒住——连日不见身影的夏延竟在此时现身,一出场便使人心惊肉跳。
这头猛虎较死去母虎更庞大强壮,方才况攸杀死母虎已是艰难万分,如今这只……而且不要命的还是一个不知根底的西凉人。众人稍微镇定下来后,全部屏气凝神,再度坐观人虎大战。
徐离昀顾不得一旁的爹爹,眼睛一眨不眨,心脏都跳动不起来了。
夏延与猛虎对峙须臾,稍后,猛虎往左前侧走两步,又往右前侧走两步,渐渐缩短与夏延距离,最后,斜横在夏延面前。
夏延按兵不动。
猛虎微扭头,吊睛大眼盯着夏延,脚下缓缓走动,看似要往回后退。
围观众人以为猛虎暂时放弃攻击了,趁机喘一口气。
徐离昀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却见猛虎身躯一扭,一根竖得直直的尾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向夏延。这一尾如果扫中目标,夏延将会滚到虎口边,而猛虎利齿已经呲开,等在哪里。
“嗬——”围观者齐齐发出声音,料不到猛虎如此有谋略。
夏延往虎尾扫来的反方向闪去,觑准空档,往虎尾根部猛踢一脚,猛虎一声惨叫,尾巴垂拖在地,再也举不起,扫不动,竟是折断了。
徐离昀稍稍呼出一点紧张的气息,握住爹爹的手摇了摇,“爹爹,依你看,这人……能不能稳操胜券。”
徐离玺注视夏延,没有回应女儿。
爹爹也看得入神了——徐离昀心想,又赶紧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夏延身上。
猛虎尾巴受伤,威势居然不减,转过来正面相对夏延,蓄劲一跃,雪山崩倒一般扑向夏延。夏延没有闪避,但也不像况攸那样等身虎开始下坠迎上痛击,而是在猛虎刚跃起时立刻抽出插在靴里的短剑,往前冲进猛虎腹下。
他简直是不要命了!徐离昀忍住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不自觉捏紧爹爹的手。
众人全部张大嘴巴。
猛虎一跃而过夏延头顶,扑到地上,往前走两步,突然趴倒,挣扎拱动,身躯侧翻,倒地不动了。众人再仔细看,发现猛虎从胸到腹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肠脏与鲜血流了出来,淌一地。
徐离玺回头看女儿,“乐儿觉得西凉国师的姿态足够漂亮么?”
徐离昀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攥着爹爹的手好紧,忙放开来,讪讪地看着猛虎凄惨的死状,胃里隐隐泛起恶心,她忍住不适,答得文不对题,“爹爹不觉得这对老虎夫妻其实很可怜么?它们本来安居山野,与世无争,哪料到突然飞来横祸——双双丧命于此。”
徐离玺拍拍女儿的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人不杀虎,虎必伤人,生存之道莫过于此。”
徐离昀沉吟,“以武功而论,爹爹以为修原国师究竟有多强……能强得过爹爹么?”
“修原国师年纪虽轻,武功着实深不可测,论单打独斗,爹爹未必是他对手,加上你娘——则另当别论。”
徐离昀笑一声,“爹爹事事都离不开娘,这次狩猎,爹爹应当带娘同来才是。”
徐离玺颔首,“若乐儿不来,今日如何能见识到西凉国师高深精妙的武功。国师胆气非凡,出手果决,更兼深藏不露,看见他,恍惚想起爹爹年轻时候——国师甚得吾心啊!左右,传朕口谕,今日况将军与修原国师各毙一虎,各立大功,修原国师救下诸多性命,尤应褒奖。今夜摆上庆功宴,宣况将军与修原国师同入朕帐里领赏,与朕同席畅饮。”
徐离昀一愕,“爹爹,那我呢?”
狩猎期间,她假扮御前侍卫,除了睡觉,几乎都跟随爹爹一起,夏延来龙帐里,俩人碰面必不可免。自上回贵宾馆一别,她已打定主意与他撇清关系,如今要是再次面对面,结果可就难以判定是他先控制不住还是她先压抑不住——爹爹真会给人出难题。
徐离玺说:“乐儿是爹爹最宝贝的女儿,自然得陪在爹爹身边。”
“我未公开身份,爹爹怎么向人介绍我?要不……我易容。”虽说,易容也根本瞒不了夏延的鼻子。
徐离玺诧然,“乐儿往日出宫在外,似乎从不忌惮以真面目示人?”
“那是因为人家不知道我是公主。”
“乐儿觉得——做朕的女儿见不得人?”
“不是啦!爹爹简直置女儿于不义之地嘛!乐儿不但这辈子做爹爹的女儿,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要做爹爹的女儿,爹爹若是不要我,我也赖着!”
徐离玺将女儿搂入怀中,“乐儿,你是爹娘第一个孩子,也是爹娘最宝贝的女儿,爹娘希望你能快乐地度过人生,这也是爹娘给你取这乳名的涵义。”
“爹爹和娘对女儿的用心乐儿明白——乐儿只想一辈子与爹娘在一起。”
徐离玺微笑摇头,“傻孩子,关于人生快乐,你领悟的还不够。”
“爹爹太小瞧我了——”徐离昀嘟哝。
“乐儿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爹爹今晚不是要摆庆功宴么,这天色也晚了,该回去准备了吧?”
徐离玺摸摸女儿的脑袋,“好——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