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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三章 宴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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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篝火生起,庆功宴开始了。
宴会首席摆在皇帝龙帐里,皇帝端坐正中席位,遥遥面对篝火。龙帐外,臣子、猎手、军士则围绕篝火团团坐定,地位高者靠近龙帐,藉藉无名者只能望人项背。而以龙帐为中心的方圆五丈之内,御林军、御前侍卫、内臣层层林立,影影绰绰,坐在最前的人其实也难以辨清皇帝的身影。
徐离昀坐在爹爹右首,身上是御前侍卫装束,脸却原样不动。既然爹爹定要犒赏况攸和夏延,那两个人都是知道她身份见过她面目的,掩饰也没有意义。
况攸先到。他曾在奉皇命往东都迎豫平公主回京时有过惊鸿一瞥之缘,乍见徐离昀坐在龙帐里,猛然一呆,幸而他定力算强,随即恢复常态恭敬行礼,“拜见……”
徐离玺摆手道:“况将军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且坐。朕今日得勇士之力获两只大虎,心中喜悦非常,况将军亦不可拘束。”
况攸立刻明白皇上乃是不愿泄露豫平公主行迹,及时住口,谢了龙恩,由侍者指引坐到与徐离昀相对的左边席位。
三人坐定许久,修原国师姗姗未至,客不齐,宴不开,徐离昀等得几乎不耐烦,她爹爹却是和颜悦色不以为意。
况攸突然欠欠身,恭敬请示:“圣上,西凉国师或有要事耽搁了,微臣自请去催促国师——”
徐离玺又摆摆手,“不急。”
徐离昀心底禁不住生怨:夏延那个混蛋一定是故意的!他今天杀猛虎大出风头,她爹爹赞赏有加的话早就传遍上下,人人都知大乾皇帝对西凉修原国师青眼有加,换了别人,早就受宠若惊,他迟迟不到,无非表明自己不稀罕大乾皇帝的恩宠。他知不知道大乾皇帝也就是她亲爹!他不卖她爹爹面子,总得顾及她的感受吧?
相比之下,她爹爹多么大度!没准她爹爹得知他是夏之辰的儿子,也会一笑泯恩仇呢!
归根结底,那就是个不值得疼不值得爱的臭男人,哼!
三人各怀心思,内臣也终于为难地入帐询问何时开膳之际,身着红灿灿西凉国师袍服犹如阳光般耀眼的夏延总算翩然而至。
徐离玺面含欣赏的微笑,礼貌迎接迟到的贵宾;况攸神色有些复杂——是那种一向被捧在云端某一日突然发现自己头上还有九重天的人往往表现的复杂;而徐离昀,差点儿被夏延浑身亮丽的色彩闪了眼——这人生来有种好处,不管多么暗沉多么鲜艳的颜色往身上挂,都特别显眼。这和他的身材肤色有关,更得益于他与生俱来的王孙贵气。难怪三公主对他死缠烂打,敢情他在西凉都穿成这样招摇过市?
“国师令人耳目一新,无怪乎姗姗来迟。”徐离玺调侃,手指女儿身边座位,“国师,请坐。”
修原国师欠身致谢,在徐离昀身边坐下,目不斜视。
徐离昀心脏不受控制地一跳,没去多想爹爹为何如此安排,一心努力压抑自己转头看夏延和他说话的冲动。
“这位是朕最宠爱的御前侍卫——乐儿。”徐离昀等修原国师坐定,向两位座上宾介绍徐离昀,“朕担心席上冷清,特意让乐儿相陪,望二位勇士宾至如归。”
爹爹在搞什么嘛?
徐离昀僵硬地朝况攸点点头,再朝修原国师点点头,眼角一瞥,已将修原国师的神态瞧在眼里——他一脸认不得眼前御前侍卫就是大乾豫平公主徐离昀的平静无波,伪装功力之深连老于此道的徐离昀都不得不佩服——佩服是假,郁闷和窝火是真。
他多看她一眼都不肯,天知道是安分知礼还是不屑一顾?
徐离昀疑心病立刻犯了:他如此漠然,莫非贵宾馆别后他移情别恋了?还是终于被三公主勾搭上撇开她了?要不,就是气她不告而别存心怄气……乱七八糟猜忌一堆,越疑心越当真,越当真越烦躁,直想动手扳过他的脸问个究竟,可在爹爹面前却又得强忍着不能造次。
宴席丰盛,然而徐离昀食不知味,偏偏还得面不改色,着实辛苦。
对面况攸眼光常常不由自主溜过来,扫扫修原国师,更多的是落定徐离昀,可一旦与徐离昀目光相接又忙不迭收回。徐离昀觑觑淡淡然然事不关己的修原国师,捕住况攸又一个情不自禁的目光,忽然对他启齿一笑。
况攸正与修原国师互相举杯致意,收到美人一笑,倏然怔住,手中杯微倾,洒落几滴酒。
徐离玺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切。
修原国师似乎没有瞧见况攸的狼狈,先干为敬。
徐离昀心里好像有什么在抓挠,烦躁难耐,幸而她爹爹开始与夏延寒暄起来,顾不上留意她表情有异。
徐离玺与两位年轻人饮过三巡酒,便只看着修原国师,“国师今日轻松克虎,武艺之高朕平生难得一见,无怪乎年少有成,身居西凉国师高位。”
修原国师不卑不亢,“陛下过誉了,修原蒙西凉国王错爱,赐为国师,坚辞不去,不过虚挂其名。”
徐离玺颔首,神色间颇为赏识,“少年人懂得谦逊,难得。敢问国师家姓,祖上是西凉本国人么?”
徐离昀心里“格登”一声,侧耳倾听夏延作答。
修原国师平静回答:“修原本姓夏,名延,祖上长居北兹,长辈听闻□□洛阳乃繁盛之地,便迁居洛水之畔,行商聊以为生。修原性喜放浪江湖,曾游遍数国,偶得西凉国王知遇之恩,因此受了国师一职。”
徐离昀出乎意料,想不到夏延会自己交代身世——虽说,最重要的隐瞒了。
徐离玺沉吟,“朕有一不情之请,且已去书征得西凉国王割爱,同意国师留在本朝——不知国师愿意与否?”
三个年轻人的目光霎时聚集在徐离玺身上,表情同样讶然,其中程度最重的是徐离昀,次为况攸,修原国师最轻微。
因而,修原国师随即对答:“陛下诚挚相邀,修原本应叩谢,只是——事出突然,陛下容修原思虑后再作答。”
“朕不勉强国师,西凉使团归国之时,国师若情愿便留下,若难舍故主依然可随使团归去,如何?”
“陛下实乃宽容之主。”
徐离昀忍不住瞥夏延,他身段也端得太高了吧?她爹爹有意延揽,主动请他留在朝廷,这么好的机会,他竟还装腔作势!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她?气饱了!气死人了!
这时,况攸端起酒杯,语气谦恭,“国师若能留在本朝,日后便是况攸同侪,况攸不才,今日深受国师救命大恩,他日还望国师多多照拂。这一杯酒,况攸敬国师,请——”
“况将军客气了。”修原国师举杯相迎,各自饮尽。
徐离玺面容始终平和,待两人放下酒杯,看着修原国师又问:“国师人才出众,令尊堂定也是非同凡响的人物。”
修原国师神色一僵,声音沉郁,“我父母俱已辞世多年。”
徐离玺叹息一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修原国师身躯微不可觉地一颤,徐离昀垂眼,恰好看见他放在席面下的手捏成拳头,又迅速松开。
徐离昀一惊,想起爹爹对他武功的评价——此时御前侍卫全部帐外侍候,况攸白天斗虎内伤未愈,她自己又敌不了夏延几招,万一夏延控制不住情绪突然发难,她爹爹岂不是危险……霎时,先前满腹无聊猜忌和妒意全化成了担忧。
她遽然起立,望着她爹爹,“圣上,西凉修原国师三招两式便杀了猛虎,简直神人,我也想敬他一杯。”
举座愕然,包括修原国师本人。
徐离玺很快泰然自若,点头应允。
徐离昀侧头对夏延笑一笑,“国师来自西凉——西凉拥有大王子、国师这等人杰,可见地灵。国师能否先叙些西凉的人情风物下酒?我听说西凉国王膝下有一位公主,年纪与我相差不多,且长相酷似赫连王子,想必是位大美人,十分想要见见。”
徐离玺饶有兴味地看着女儿,并不打岔。
对面的况攸垂下眼,自斟自酌一杯,眉目之间隐有落寞——当然,谁都没空注意。
夏延静静听徐离昀说完,与她对视良久,眼神寂然,不见应声。
徐离昀怫然不悦,端起酒杯凑近他嘴唇,语气生硬,“国师不愿说话,那便认罚喝酒罢!”
夏延眨一下眼,接过酒杯,仰脖饮尽。
很好!他爱喝酒是吧?今夜让他喝死去。徐离昀又开口:“自古人们崇尚仁、义、礼、智、信,信虽则排在末位,却是人与人相交的根本,不知国师如何看待?”
夏延嘴边闪过隐隐约约的苦笑,拿起侍者斟满的酒杯,“我还是喝酒罢。”
徐离昀冷冷道:“国师是无言以对,还是——莫非国师认为,言出必行乃是极难办到的事情?”
夏延视线飘向徐离玺,很快收回,“那倒不是。”
“言过于简,我不理解,国师再喝酒罢。”
徐离玺含笑制止,“乐儿,宴饮方开始,国师便是海量,如此下去也要不胜酒力。你且歇一轮,让国师尝尝今日猎获美味,你也敬况将军一杯如何?”
徐离昀也不起身,望对面的况攸举举杯,“况将军连日独占鳌头,今番更是头一个奋身而出,胆识过人,武艺出众,确是军中楷模,请——”
“况攸不敢当——”况攸站起身,举杯相迎,豪爽地一饮而尽。
徐离昀敬人家酒,自己却不喝,端着满满一杯酒回头看夏延,“我素来滴酒不沾,这一杯奉圣上之命敬况将军,却是不能不喝,国师海量,又是爽快之人,不知能否代劳?”
那边况攸慌忙站起,伸过手来,“况攸……”
徐离玺同时出声,微带责备,“乐儿,适可而止。”
夏延却已接过徐离昀手中杯,将酒饮尽。
况攸讪讪坐下。
徐离昀不理会她爹爹,接下来的时间里只管缠着夏延,充分展现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力,借口层出不穷,左一杯右一杯,猛灌夏延不停。
宴席未散,夏延已有醺然之意。徐离昀不相信他如此不济,但想到这是打发他尽早离开爹爹的好借口,也就听之任之,并且主动提议,“圣上,属下忘形,致使国师不胜酒力,属下诚恐,这就命人送国师回帐歇息。”
徐离昀没来由揪着修原国师狂饮乱灌,徐离玺和况攸干坐一旁不知其意。如今修原国师不省人事,徐离玺以谴责的目光看着女儿,无奈命人扶他回去帐篷。
徐离昀当然明白爹爹是因为没能从夏延嘴里探听到更多而遗憾,于她,却为爹爹解除一次隐患而松了口气。
修原国师被扶走了,况攸拱拱手,迟疑地禀:“圣上,容微臣冒昧……臣方才也许错觉,西凉国师隐隐散发一股不善之意,不知何故?还请圣上谨慎……”
徐离玺抬手制止他,“况将军有伤在身,朕今夜也尽兴了,将军早些回去歇息吧。”
况攸行礼告退。徐离昀朝他背影白一眼,深恨他感觉敏锐,嘴巴太多。诚然,况攸对爹爹忠心耿耿,她应当感激他才对,可是呀……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冤家她也同样见不得他有性命之忧。
烦……真烦!
虽说野外狩猎住的是帐篷,一切从简,身为皇室公主该享受的待遇也没差到哪里去,例如,在临睡之前洗个香喷喷热乎乎的澡马上就可以办到。
徐离昀回到自己帐里,先吩咐橙雨为她准备洗澡水,想了想,又对蓝霜说:“我刚才在宴席上沾了点酒,有些头晕难受,你亲自去为我熬醒酒汤来,不许声张,我父皇知道了要担心的。”
两丫头各自行事。
徐离昀沐浴毕,醒酒汤也熬好了。她靠在床头,闻闻醒酒汤的味道,蹙眉,“味道似乎不太好。”
蓝霜赔笑,“公主素来不喜欢吃酸,但醒酒却要有些利口之物才好见效。”
徐离昀推开汤碗,“既然如此,我不喝了。”
“那……奴婢端去倒了重做……”
“不必了——唔——今夜宴席上,西凉国师被我灌得酩酊大醉,我父皇颇有责备之意,醒酒汤你就端去给国师喝吧,算是我赔罪之礼。”
蓝霜迟疑,“公主,营地好大,帐篷又多,奴婢恐怕一时找不着国师住处……”
“笨蛋,你不会要人带路呀——方才我父皇不是命人送国师回去么,你找他带你去。”
蓝霜豁然,“是……奴婢真笨!”
“记住,不要说是我的吩咐——你就说是我父皇的旨意。”
“奴婢遵命。”
徐离昀点点头,“去吧。”
蓝霜奉命出去,徐离昀一跃而起,裹上披风,对橙雨说:“我去父皇帐里转转,你呆在里面,有人来问,就说我睡了。”
橙雨愣愣答应,徐离昀已经一阵风出去。
出了帐篷,蓝霜还没走远,徐离昀放轻脚步,悄悄跟在她后面,先跟着她找到送夏延回去的内侍问路,然后跟着她寻找夏延的帐篷。夏延身为西凉国师,待遇不差,所住帐篷离皇帝龙帐不算遥远,以蓝霜的脚程,不用一刻钟也到了。
这次狩猎,西凉贵宾只来了赫连元二王子和修原国师两位主子,这两人分住两个毗邻帐篷,他们的随从则各自围绕主子帐篷搭建简陋住处。
值夜的人守着几处篝火,有人吹起箫,乐音呜咽;还有人捧着酒壶,意犹未尽地畅饮。
蓝霜捧着醒酒汤走到修原国师帐篷门前,看见两个人当门而立,便问:“西凉的修原国师在里面么?”
其中一人立刻脆声回应,“你是谁,半夜三更寻修原国师何事?”
乖乖,听这气派不小的声音,可不就是西凉国三公主特有的吗?阴魂不散,她也来了?不必怀疑,这位娇滴滴的痴情公主既然能够远道从西凉追寻夏延到长安,也必定做得出跟随夏延出猎的事!还是……夏延自愿带她来的?哼哼!他要是胆敢背着她不三不四对不起她,信不信她立刻教他变成宦官!
徐离昀屏住气,悄悄绕过去贴在帐篷边,仔细聆听。
蓝霜听见对方问的不客气,不高兴地答:“圣上谕,因修原国师大醉,特赐醒酒汤一碗,你们谁是修原国师的侍从,快接了,我好回去复命。”
另一个人跨上前,双手接过蓝霜手里的碗,道:“小人是国师的侍从夏至,夏至代国师谢大乾皇帝恩典。”
三公主嘴里嘟嘟哝哝,徐离昀听不清。
蓝霜完成了任务,拍拍手,立刻往回走,“好生服侍你家主子,我回去复命也。”
“三公……王子,你也请回吧。”夏至对三公主说,捧着醒酒汤要进入帐篷。
“我也要进去——”三公主嚷道。
“国师歇下了,三公……王子请明日再来探望国师如何?”夏至双手捧着醒酒汤,叉开双脚堵在门口,就是不给三公主闯入。
三公主见夏至手不方便,又推又拉又踢,想要强行弄开通道。
夏至身挡,脚顶,虽然游刃有余,却没法弄走三公主。
徐离昀已经十足确定,这个三公……王子什么的人正是传言中代兄出猎的“赫连元二王子”,也就是女扮男装假扮自己二哥的三公主真身。嗬,这个女人还真是百折不挠。
徐离昀从隐蔽处窜出,插进僵持的两人之间。
“谁?”三公主骤见眼前多出一人,大吃一惊。
徐离昀刻意压低风兜遮住大半张脸,沉下声,威严地应:“大乾皇帝御前侍卫。”
三公主瑟缩后退,声音柔和许多,“御前侍卫来此……可是奉了大乾皇帝的命令?”
徐离昀煞有介事,“不错!圣上派我来,务必监督修原国师喝下醒酒汤,养好神,明日伴驾狩猎。”
“大乾皇帝太关心我国使臣了。”三公主瞪一眼夏至,“还不赶紧端醒酒汤进去喂国师喝下?罢了,你手脚粗笨,还是本公……本王亲自来吧!”说着便去抢夏至手上的醒酒汤。
“二王子且慢——”徐离昀伸臂一挡,拦住三公主,“国师大醉,安睡一宿便能恢复知觉,赫连二王子身份高贵,怎好做侍候臣子的事,还是我等东道之主来吧。夏至,醒酒汤给本侍卫——”
自徐离昀现身,夏至一直愣愣看着她。
徐离昀住在贵宾馆的那几日里,夏至虽然竭力避讳,仍然不可避免直面徐离昀,当然是认得她的。她突然从贵宾馆主子的卧室里消失,此刻又意外出现在帐篷门口,如此神秘离奇怎不令人讶异。不过,夏至人虽怔忡,却还是下意识将手中汤碗递给徐离昀。
徐离昀接碗在手,撩开帐幕进去的同时又道:“有本侍卫侍候修原国师,赫连二王子尽可放心回去歇息。夏至,看好门,切莫放闲杂人等进来惊扰国师。”
“是!”夏至应声清脆。
“你——”三公主气哼哼,嘴里嘟哝谁也听不清的话,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徐离昀懒得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