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余香》蓝色偏爱

23、第二十二章 小离

　　小离沉睡醒来，是三天后的事情。

　　她暗调内息，惊喜地发觉内伤已经完全痊愈，功力也较原先有了提升——圣元果果真名不虚传。她睁开眼睛，看清自己睡在新房（也就是夏延原先的卧室）的婚床上，夏延不在旁边，四下里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她紧蹙秀眉，在被窝里躺了好久，才慢慢爬起床。

　　夏延的卧室分为里外两间，小离从里间踱出，一眼便看见佗冉支着下颏坐在外间的炕边打盹，炕上躺着一个人，细看正是夏延。小离走到炕边，脚步虽然轻悄，佗冉还是警觉地睁开眼睛，坐直身体，招呼她：

　　“夏夫人——”

　　小离摆摆手，对这一声“夏夫人”还很不适应。她不大自在地垂下目光，看着夏延。夏延紧闭双眼，不清楚是睡着还是昏迷，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黑气，显然体内的毒素尚未消散。

　　“他……少主怎样了？”她轻声问佗冉。

　　佗冉摇摇头，“三天前的凌晨，修原少主抱着夫人从外面回来，夏夫人虽然身受内伤，但处在康复之中，歇息几日便好。修原少主却中了奇毒，我一时无法对症下药，延误至今……修原少主已是昏迷两三日了。”

　　小离心里涌起歉疚，喉头不禁干涩，“他不会有事吧？”

　　佗冉不出声，神情凝重。

　　“大夫，你医术高明，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佗冉凝视小离，“你很担心他？”

　　小离垂眸，“他是因为我才中毒的。”

　　“为救妻子而中毒，换了其他丈夫……不一定心甘情愿。”佗冉说。

　　小离声音很低，“我明白。”

　　佗冉转开眼，注视夏延，“修原少主所中之毒我之前未曾有过接触，观其症状倒是与蛇毒相似，他昏迷前我们一同猜测，怀疑是绝壁顶上那条蛇的毒……”

　　“那条蛇不是被夏延打死了吗？”

　　“蛇的确是死了，但蛇毒或许被别有用心之人取去，也未可知。”

　　小离立刻想到雪莲。雪莲擅长使毒，也一直暗中想要夺取圣元果，她刻意跟踪夏延，在夏延打死毒蛇后设法取得蛇毒，留作用途，比如抹在那支暗算她和夏延的箭上，不是不可能。小离又想起死去的老谷主，他十年前武功已经登峰造极，一朝遭毒蛇咬，结果被迫冰冻躯体等待灵药挽救生命……如果夏延重蹈覆辙……

　　小离生生打了个寒颤，“如果是蛇毒……大夫，怎么办？”

　　“若有圣元果，一切无虞。”

　　小离不由蹙眉，“没有圣元果了。”

　　“因此，我想——虽然没有圣元果，圣元果树的叶、枝、茎、根或许也有一定治疗功效。那一夜，修原少主曾折下一根圣元果的枝条，我既已无计可施，以为不如尝试用来入药……”

　　“有效吗？”小离觉得这位大夫颇有罗嗦之疑，忍无可忍打断他。

　　“不清楚。修原少主如今躺在这里，昏睡不醒，不过症状似乎缓解、减轻了许多。”

　　小离心情放松了一些，想了想，说：“圣元果会使人陷入昏睡，在人昏睡状态发挥药效，逐渐治愈或解除人体内的伤毒，它的枝叶或许也有同样的效果……”

　　佗冉点点头，“希望如此。只要修原少主醒来，便能证明夏夫人的猜测完全成立。”

　　“大夫刚才说，少主已经昏迷了两三天？”

　　“是呀。”

　　“他武功高强，昏睡的时间应该不长才对。”

　　“可能是圣元果的枝叶药效不如圣元果强，起作用要慢一些罢。”佗冉道。

　　小离点头表示同意，又问：“佗大夫守护少主很久了吧？”

　　佗冉满脸倦意，控制不住呵欠，“从他昏迷到现在……两三天了，确实够久的……”

　　“大夫如果觉得疲倦，不妨先去休息，我替你看着，有动静立刻通知你。”

　　佗冉欣然而起，拔腿往门外走，嘴里一边说：“夏夫人太体恤人了，我正有此意——我就在隔壁书房里歇息，有事再叫我——”

　　余音袅袅，佗冉消失。

　　小离在炕沿坐下，低头静静看夏延，眉头越蹙越紧，唉——这个教人无所适从的男人，她应该拿他怎么办？

　　绝壁事件过后第五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日，夏延脸上的黑气已经褪尽，人却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小离与佗冉轮流替换看护，小离一天比一天心焦，佗冉反而愈来愈没事人一般，入夜时分，干脆收拾药箱走人：

　　“我累了几日，疲劳不堪了，我看修原少主这么睡着也无大碍。夏夫人，劳你费心看护，我先回去睡它五天五夜大觉再说。”

　　“大夫……”小离唤不动佗冉回首，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守在夏延的病床边干等他不知何时的清醒。

　　夜，月亏。

　　小离趴在炕边，双手支颐，凝视夏延的睡容，咕哝：“你到底要不要醒来？你再不醒来，我不管你了……这就回家了，你听到没有？”

　　夏延显然没有听到，继续沉浸在酣睡之中。

　　小离摸摸他的额头，温度正常，一时无聊，顺便研究他的长相。这位足以迷倒冰谷所有少女的年轻男人容貌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他之前给她的印象实在不好，导致她难以真心赞赏和认可。其实，这家伙浓眉长眼，高鼻薄唇，宽肩长腿，典型一个俊帅英挺的北方男儿，也难怪燕语自愿从江南追随他来到如此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但是——她自认没有燕语的痴情与不顾一切，她有自己的家人，她想念家人，亲情愈来愈泛滥成灾，更甚于爱情……

　　“为什么……你偏偏要生为夏人？”小离瞪着夏延，嘀咕。更何况，他的父亲还战死在夏乾两军对垒的沙场上——亡国之恨，丧父之痛，与生俱来的仇怨，单薄如一时被美色蛊惑的迷恋，能抵消得了那一切吗？

　　结果其实已经注定。

　　她从来不打算留下，之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她的决定……一直没变，也一直没错。但是，离开之前，她必须确定他安然无事，否则一辈子无法心安，不为别的，至少他救了她的命。

　　二更敲响，小离开始打盹，当她的脑袋再一次伏在炕沿时，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极轻极柔，小离还是感觉到了，立刻清醒，抬起头——夏延侧卧在枕上看她，一只手伸着，手指还搭在她头顶。

　　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涩涩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小离选择忽略，脸上漾开欣慰的笑：“夏延，你总算醒来了！”

　　夏延看了她好久，才哑着喉咙道：“我以为……在我昏迷期间你会……我做了个噩梦……梦见……”

　　“你吞吞吐吐，到底梦见了什么？”

　　夏延眼里有隐隐约约的担忧，“昀儿……我梦见你走了……义无反顾离开我……”

　　小离抿抿嘴，嗔道：“难道不是我坐在这里吗？你胡思乱想什么！不过，我确实很想快点儿回家……”

　　夏延握住小离的手，“答应我，昀儿……不要离开……”

　　“反正我走到天涯海角你都能找到我，离开……我都想不出躲到哪里才行。”

　　夏延表情郑重，“昀儿，你如果自己跑掉……我有闲心便去找你……不然，我纳两千九百九十九个姬妾来取代你……彻底遗忘你。”

　　“你……嗯，你想纳就纳吧，根据你我的协议，你纳了妾，就不再是我的丈夫，我也管不着你，你自己欢喜就好。”小离一脸无所谓，语气淡极。

　　“当真？”

　　“当真！”

　　夏延往炕里靠靠，让出一半枕头，拍了拍，“昀儿，你家夫君死里逃生，不求别的，只希望他的妻子陪他躺一会儿，可以么？”

　　小离嘟起小嘴，用力瞪夏延，僵持了一会儿，还是爬上炕，躺在他旁边。

　　夏延搂她入怀，嗅着她浑身散发的清香，心满意足，“昀儿，我能娶到你为妻，是三生修来的福分，爱你还不够，哪里有心去看别的女人，就算对方是天下最尊贵最美丽的公主，我也绝不背叛你，你是我惟一的妻子，永远——”

　　小离轻哼：“甜言蜜语谁不会说！”

　　“哦？昀儿也说两句给夫君听听——”

　　“不——我又不像你，从小在美女窝里泡大，哪有机会练习油腔滑调，我可不懂说什么甜言蜜语！”

　　夏延勾勾她的鼻子，“你始终还是介意我的过去……如何是好？拿我回炉重造，人是清新干净了，只怕也来不及再娶你了……昀儿，你就谅解夫君一次，忘记以前的一切吧，好不好？”

　　小离猛抖鸡皮疙瘩，“夏延少主，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很很很肉麻？”

　　“有吗？”夏延亲亲她的脸颊。

　　小离下意识要推开他，想了想，忍住了。

　　夏延声音低沉温柔，“等我好起来，立刻带你出谷——”

　　“嗯——”

　　“昀儿的父母——”

　　小离应声道：“到时……再说吧，你有机会看见我爹娘，自然能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父母会不会……中意我？”

　　小离拉长声音，“我不是我爹娘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们的心思——”

　　“那么，昀儿呢？”

　　“什么？”

　　“昀儿现在，可有一点点儿喜欢我？”

　　小离耸耸肩，眼睛盯着天花板，“夏延，你昏迷了多少天，自己知不知道？”

　　夏延摇摇头。

　　“五天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十二月二十日，大概是这一日吧？”

　　“只是十二月二十日这么简单？”

　　夏延停了一会儿，才说：“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小离恍然大悟似的，“哦——原来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恭贺少主生日快乐！”

　　夏延神情无奈、郁闷，还夹杂着好笑，“难为昀儿了，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是你自己亲口所说，谁记得你几月几日几时生呀？”

　　“你记得的——”

　　“我才不记得！”

　　“不对——”

　　“就是！”

　　“真是个耍赖的小姑娘——”

　　“你以为自己很大了吗？在我们大乾，二十岁也不过刚刚弱冠——弱冠什么意思你知道吧？”

　　夏延不答，反问：“昀儿是几时的生日？”

　　小离思索了好一会儿，回答他：“三月十日。”

　　“十五及笄……那时节，上昀儿家提亲的媒人一定不少，对吧？”

　　小离白眼相向。

　　“你千里迢迢来到我身边，这是我们的缘分，昀儿，不要再抗拒，否定我……”夏延犹如宿命论者，语气却像最深情最痴迷的情人。

　　小离倏地钻出夏延的怀抱，背对他坐在炕沿，“我睡了几天，这两天又一直守着你，身上有些不爽朗，好想去洗个温泉浴……夏延，我可不可以直接从密道那里去？”

　　“当然——”夏延翻身想要坐起，无奈身体虚弱，晃了晃，又躺回去。

　　小离转过身来，拉过被子，将夏延盖得严严实实，“你起来做什么？难道想要陪我去洗浴？哼……色狼，我不去了！”

　　夏延握住她的手，微笑低吟：“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鸳鸯共浴虽然极美，昀儿，你不喜欢的事，我不会强迫，去吧，快点回来。”

　　“不——你睡着了我再去。”

　　“我一定言而有信。”

　　“我才不信！”小离跳下炕，“对了，你刚醒过来，肚子饿不饿？一定很饿——我去吩咐人做饭给你吃——”

　　“昀儿，穿上外套再出去——”

　　小离已经一阵风冲出门，找夏庚等人张罗事务，然后搓着双手跳着脚跑回屋里，颤声连呼，“外面好冷……冻死我了……”

　　“过来——”夏延唤她走近，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拉上炕，“冰谷不比外面，小心又伤风了。”

　　小离蜷伏在温暖的炕上，舒服地叹气，“幸而冬天快要过去了，我一辈子也没有经过这么冷的天气……夏延，你说说，当初我伪装成又黑又脏又难看的小乞丐，你故意罚我淋雨，毫无怜悯之心，后来态度怎么变好了？难道男人的同情心是因为美貌而有或没有的吗？”

　　夏延轻抚她的鬓发，“昀儿，昀儿，我承认自己做不到对任何女人一视同仁……对自己喜爱的女人多疼惜一些，并没有错，对吧？”

　　小离睫毛扑闪，“你的意思是——对不喜欢的女人就可以冷酷无情？”

　　夏延坦然道：“我不否认自己有时的确会这么想——或者说这么做。”

　　小离撇嘴，“夏延，你的个性真是不可爱！”

　　“难道昀儿希望我博爱天下女人，不论美丑，不管喜不喜欢？”

　　“你不用狡赖，偷换概念，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昀儿，或许我不够善良，然而，我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夏延表情无辜，“就算有，也应当给我机会改邪归正吧？”

　　“谁知道呢？”小离表情比他还无辜，“夏延，哪天你的博爱之心大发了，想要纳两千九百九十九个姬妾了，能不能也算上丁伶一个？就当是她侍候我几个月的报答吧。”

　　夏延沉默下来，良久才问：“昀儿为何要说这些话？”

　　“我在想，当初我以不美的模样出现，你并无怜惜，还肆意虐待我……虽说圣元果能够驻颜，我将来不会变老，但是——万一我遭遇什么意外变丑了，或者出现比我更年轻貌美的女人，你会不会变心，会不会再次冷酷无情地对待我？”

　　夏延神情疲惫，闭上眼睛躺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张开，苦笑：“昀儿，你到底要我怎么办？爱你不对，不爱你也不对——无情是错，痴情还是错——”

　　小离灿烂一笑，“爱也不对，不爱也不对，无情是错，痴情还是错，莫若不曾相识，便无诸多烦恼了。”

　　夏延凝视着她，刚要开口，夏庚叩响房门，带领一队仆役络绎进来，摆饭布菜，以极快的速度整治出一桌席面，然后恭请主子享用。

　　夏延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小离硬拉他起来，“你睡了五天五夜，肚子不饿吗？我今天守了你一天，可是饿坏了……我不管，即使你不想吃，也要陪我吃！”

　　夏延经不住她撒娇，乖乖坐到饭桌边。

　　小离褒奖似的，亲自动手给夏延舀一碗汤，递到他手里。

　　夏延低眼瞥汤，“里面放了什么？”

　　小离回答：“大厨做的，我不懂厨艺，也不知道。”

　　夏庚禀道：“炖的是人参鸡汤。”

　　夏延浅浅尝一口，放下汤匙，“鸡汤里不止放人参。”

　　小离不应声，直接看着夏庚。

　　夏庚又禀道：“佗大夫担心少主体内毒素未尽，吩咐少主醒后进的第一餐食最好是药膳，因此汤里特意加入一味草药。”

　　夏延面有疑惑之色。

　　小离连忙解释，“就是你那天晚上折下的那根枝条，多亏了它，你的蛇毒才能得解。”

　　夏延点点头，重又拿起汤匙，慢慢喝完那碗汤，又进了些饭食，便推开碗筷。

　　“我也饱了，撤下去吧。”小离也放下银箸。

　　各自漱了口，夏延斜靠在枕上，倦意已经遮掩不住，却强撑着拉过小离的手，“刚才，我想问你……”

　　小离脸色茫然，“问什么？”

　　“为何要说……莫若不曾相识……昀儿，你仍然不信任我，不情愿留在我身边……你会不会趁我睡着离开？”

　　小离反问：“你肯放我离开吗？”

　　夏延语气坚决，“不——”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没有你的命令，那些守卫肯放我出城门吗？我插翅也飞不出冰谷。”

　　“我会带你出谷……昀儿，你等我一两天……我保证……很快好起来……带你回去长安。”

　　“你眼睛都睁不开了，快躺下休息，等养好身体再说罢。”

　　夏延不由自主，身躯下滑，躺平在炕上。

　　小离为他盖好被子，拍拍他的手，“你快睡吧，等你睡着，我要去温泉池里泡温泉喽。”

　　夏延竭力睁开眼睛，结果还是闭上，很快，沉沉入睡。

　　“夏延——”小离轻轻摇他。

　　夏延没有动静，呼吸均匀，胸膛规律起伏，看样子睡熟了。小离坐在炕边看了他一会儿，俯低身子，伏在他耳边，无声道别：再见，夏延……假使将来再不会相见，无论如何，我会记住你……记住你的恩情……你的好，再见了……

　　更鼓再度敲响，细听，是五更——宵禁结束之时。

　　小离起身，最后看一眼夏延，快步走入卧室里间，拎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裹，沿着密道，来到温泉浴室，就着浴室里的光亮，打开包裹，拿出易容用品以及镜子梳子，改换容貌妥当，又翻出一套厚实的男式冬装，戴上手套，罩上风帽，大摇大摆走出浴室（先前她出门为夏延张罗饭菜时，特意跑去叫醒丁伶，叮嘱她，说是自己要洗浴，让她提前来开浴室的门，幸好那小妮子没有偷懒），大摇大摆走出炎天府，沿路碰上零星早起的仆役和值勤的卫士，不但无人过问她的行踪，相反，全都恭恭敬敬地跟她道一声早安。

　　小离通行无阻，一直走到东谷口日门，站在还没开启的城门前，不耐烦地用靴底敲打地面，然后对闻声聚来的守卫说：“快开门，我要赶在天未大亮之前出谷，去采一种药，少主急用！”

　　守卫举着火把凑近小离的脸，又忙不迭后退，“噢，原来是佗大夫——我们这就开门，绝不耽误大夫赶时间采药——”

　　说话间，城门渐渐打开，门外，一条通往自由的途径。

　　小离回头，最后看一眼冰谷，裹紧身上的大氅，不再迟疑，大步跨出日门。

　　冰谷落在后头，越来越远，终于，再也看不见。

　　小离消失了。

　　冰谷里再没有小离这个人，也或者，小离从来不曾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