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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瑞金】《火炉》 ...

  •   夕阳残照,天光见冷。

      旅者已经走了很久了,浓密的林荫铺天盖地,顺着漫天云雾与飞雪倾泻而下。

      他现在在哪儿?也许是叶卡捷琳堡,也有可能是在新西伯利亚,但记忆仍停留在阿纳德尔的海岸线上,哦不他绝不是怀念那些长颈的,在潮汐前优雅地单缩一只长腿的飞鸟,更不是卡扎奇耶深海处斑斑点点的鳞虾。

      他承认它们很美,无论是倏然受惊如红云晚霞自海天一线向天空尽头飞去时的炫目还是静谧无声中缓缓移动的仿若童话中人鱼划出的波纹——他觉得他应该想念它们,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

      那么,我在找什么?

      旅者迷惘的抬头,灰蒙蒙的苍穹里雪粉细细密密地落下,穹顶本应有星光,此时却沉寂得好似睡着了一般。

      是的,很晚了,他走过的路程已经不再清晰可忆。也许是累极了。崇山峻岭不会给他答复,过于空旷的荒野郊外也没有回响,这里远离城市,远离乡村,远离车水马龙和沃土农田,可就算他身处城市又如何?人人自危,欲自保尚不能够,又怎有精力顾及他人?

      唇齿中呵出的水雾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氤氲里出现了一轮太阳,就像无数个夏日清晨,天光穿云破晓。

      旅者全身都冻僵了,脚趾刺痛发麻,他低头看过去才发现破损的鞋面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缝,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冻的青紫。

      他需要温暖,热茶,一句问候,最好是在一栋红砖的小二楼别墅里,有一座壁炉,能看到乌黑的烟气从细细的通道管里一团团冒出。是的,虽然因着匠人手艺的缘故,这炉子或许并不好看,但他知道……它是如此温暖,在冰雹撕裂天际捶打大地的日子里,家里若是煮一壶水果茶,那香甜的气息能将坚硬墙皮都软化掉。

      哦。

      他豁然开朗。

      是了,家……他想回家——

      可是他真的太累了,眼前虚无与现实交叠,他在模糊的意识里机械般摆动着身体,像极了曾经看过的枪支火炮,现在的他正被什么人握在手中,鼻尖尽是刺鼻的硝烟气息,但他不能打喷嚏,揉鼻子,一切动作都要尽可能的小,他们要偷袭敌人的后营,这是决定胜负的一战,他知道这次身后跟随他的人大部分都会死,死在纷飞的子弹,四散的弹片或者是巨大的冲击下,可能会失去自己的四肢,眼睛,他记得那个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小兵失去了半个头颅,残缺的一只眼睛黯淡无光,他靠在自己身上,红白相间的液体泯泯流淌。

      这是场不容失败的战斗,无论是他还是什么人,他们是尖刀利刃,撕不开那层坚盾便是折断的命运,刀尖冷光前他有些想退缩了,但最终他还是冲了上去。

      因为他是…

      他……

      旅者重重的咳嗽着,从气管到肺部都隐隐作痛,且疼痛逐渐转移至心脏,直至蔓延到整个胸腔。

      隐隐约约间他看到远处绒绒的光芒,在这孤寂暗夜里灯火明灭。

      光。

      他突然一个激灵,像是获得了短暂的清明,就连冷冽的风刃也成为了提神剂,灌进他的神思。旅人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向那处走去,身后一路扬起飞旋的雪花。耳边有微不可闻的落雪沙沙声,风卷着少年低低的呢喃,混合了炮火放肆的咆哮。天地间渐渐暖和了起来。

      他靠近了光。

      那是栋小二楼的建筑,透着很明显的装修痕迹,斑驳的藓类生物占据了每一处稍显温暖的拐角,石砖已经有了些岁月的斑蚀,在风吹雨打中泛起蒙蒙的。

      明黄色的光芒被掩盖在厚厚的针织窗帘后,于这寒冷的雪夜里漫不经心地露出点尾巴,又倏的收了回去。

      巴洛克式的正门让旅者稍稍踟蹰着,他伸出苍白的指尖,点了点其上流畅的线条。

      这栋房屋的主人应该是个颇具财富的人,他也许很小,未经世事,热情而又生动动奔放;也可能久经风霜,深沉内敛,饱含商人的尔虞我诈。

      他会愿意接纳如此一个狼狈的男人,度过这一夜吗?

      旅者敲了敲门。

      他听到汲着拖鞋踢踢踏踏的跑步声,脚步轻快,那人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在一声巨响后伴随着轻微的“哎呀”。

      门扉被拉开的时候旅者才发现这屋子是真的久经失修,螺丝接口摩擦,声音尖锐刺耳,而拉开门的那家伙似乎也用了极大的力气,至少当他出现在旅者面前,那张脸已经红了。

      这是个有着金发蓝眼的少年,眼角向下收起一个含蓄的弧度,这让他在看人的时候总有种不谐世音的天真,而当他笑起来时又显得俏皮的促狭。他有一张略有些婴儿肥的脸,眼睛很大,眼窝很深,下巴极尖,显得脸部线条优美可爱,相较于欧洲人而言他的皮肤有些过分白皙了,就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啊?有什么事?”

      少年灵动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极快地将旅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又伸手去拉他的衣领。

      旅者微微缩了缩身子,随即反应过来他是想看自己别在衣领下的军章,便主动取下来递给他。

      少年握着军章摩挲,他的手指同样白皙,中指关节处有因长期写作留下的茧印,指腹不似手背那样干净细腻,也许是工作问题,反而像是成年多年的中年人才有的那种粗糙感。

      “雪真大啊。”少年将军章还给旅者,眯了眯眼睛。旅者这才发现他身上仅穿着一件毛绒睡衣,蕾丝加厚坎肩已经在飞雪里落了层细细的雪粉,“进来吧,是要赶路吗?等雪停了再走吧?”

      旅者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句,他颇不自在的将军章用力握在手心,摁在心脏处,期望着如此能获得一些微不足道的力量。他就像个初入圣堂的教徒,怀着满心虔诚和忐忑祈求上帝的垂怜,却又站在门口踟蹰不前,不愿以自己的污浊之躯污染这一片圣地。

      少年极轻巧的跑回了屋内,跳上丝绒沙发,舒服地喟叹一声,随即看着站在门口的旅者略带惊讶的招手:“进来呀,带上门,外面好冷的。”

      旅者理了理自己身上破碎但还算整洁的衣物,轻咳一声,迈进门。

      骤然的温暖包裹了他的全身,少年没有开灯,只在沙发旁点了盏油烛,火炉燃烧着,偶尔有木块噼啪的迸裂声,一切都是安静的,祥和的,像是一块味道浓郁的提拉米苏,或者是晨光熹微前湿漉漉的天空。

      “对了,我叫金,你呢?”金没有抬头,拿过沙发旁高脚桌上一本夹着笔的手帐,双膝屈起,平摊放在膝头上。他踢了拖鞋,把那看上去极昂贵的手工制品一路踢到火炉边,险之又险地被旅者截了下来,避免其葬身火海的命运。

      旅者拿着拖鞋不知该怎办,只觉得无论是继续拿着还是放下都不太对劲,奈何金已经收了腿,脚趾露在沙发外沿,见他的目光移过来,不自在的动了动:“我……啊……叫G就好了。”

      “G?”金若有所思,“诶?化名吗?”

      “嘛,算了。”他显然是个挺没心没肺的主儿,该说是天真还是什么?G不知道,他把拖鞋摆好放在金的脚边,环视四周,最终选了个离金不远的木椅坐下。

      刚坐下他就后悔了,这木椅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制品,与这房子相得益彰,只怕凳脚都得是空心的。

      还是金抿着嘴看着他,笑的眉眼弯弯,又起身去拖了个高脚凳过来,贴心的垫了软垫;“抱歉啊,二楼有病人,不能上去休息,只能让你在一楼将就一下了。”

      “你是医生?”G不动声色的问。

      “算是吧……毕竟这块儿只有我一个人懂一点医术。”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G发现他真的喜欢笑,是发自内心的那种愉悦,诸如清晨第一朵盛开的玫瑰,夏日倦落的夕阳,一只停驻于紫罗兰的蝴蝶。

      他低下头继续写写画画,稍显稚嫩的面容认真而专注,烛火的映衬下脸颊边缘细密的白绒毛滚了层金边。

      G敲了敲凳椅把手,只觉得心里一点莫名的情绪生了根发了芽,一株小小的植株正在长成参天大树。

      “你…一个人住?”他开口,嗓子有点干涩,于是声音显得极沉,倒也听不出尴尬。

      “啊?”金懵懵的抬头,显然是刚才太专注了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如梦初醒一般,“啊,以前姐姐跟我一起住。”

      “后来呢?”

      “她死了。”金歪了歪头,“霍乱。”

      “……抱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她是医生,我是医生,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少年放了笔,两手撑着头,眼睛注视着一个角落,蓦地轻轻一笑,“能够死得其所,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他慵懒的伸了个懒腰,披肩掉到了腰际,金懒得去收拾,索性屋子里暖和,便回问道:“G呢?是军官吗?”

      G沉默片刻:“是的。”

      “退役了?是要回家吗?”

      “没有退役…应该没有…回家…是的。”

      “你好奇怪!”金笑道,“怎么连自己是不是退役了都不知道?”

      他颇有兴趣的开始了自己猜想:“受伤了?脱离部队了?迷路了?”

      G无话可说。

      他是真的不记得一切前因后果了,过去的人生像块在高温下不断融化的冰,整体逐渐变成一摊液体,然后蒸发,进入大气循环,留不下一点水印。

      于是他急忙转移了话题,试图将金的注意力从千回百折的爱情故事家庭伦理转移到一个稍稍能接受的地步。

      “那金你呢?”

      “哦?”少年垂下眼睑,“要听吗?”

      “不会是什么开心的故事哦?”

      这年头,也没有人会过的开心吧。

      “……好啊,”金轻声回答,“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五岁前我还是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正直的富商,他有才华,有能力,有能让女人为之疯狂的财富和面容,母亲嫁给他是因为生意上的联姻,但从表面上,他们过的非常幸福。至少在我五岁前是这样。五岁过后父亲便不怎么在家里住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应酬,他说是生意,但是母亲应该是不信的。”

      “记忆里母亲是个很优雅的人,坚守着旧贵族的规矩和仪式,她从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于父亲的不满,无论是出于自尊还是其他的什么,包括我在内。她喜欢花,会亲自料理花园,每周一开一次晚宴,周末下午是固定的茶话会时间,她待下人很好,虽然严格但极富人情味,她也会严厉的管教我的礼仪,但每天的晚安吻是不会遗忘的,她甚至会亲自帮我整理床铺,在床头放上她料理的鲜花。”

      “你应该觉得我过的很幸福吧?”金淡淡的笑了笑,“后来,大概是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回家了,有人说他去了其他的国度继续做生意,但迟迟没有回音。在国内的产业虽然能勉强维持,但母亲不懂经营,因此也是意料之中的每况愈下。不过好在生活无碍,也有些过去的朋友愿意帮我们。”

      “后来战争爆发了。”

      “那时候我是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家里的境地每况愈下,到处都是在进行选举的人们——房屋行政,各种组织,政府公职,公众事务,或者是其他其他,不管是什么地方都有政府派来的……那种叫人民委员的家伙,就是那些穿黑色皮夹克,不喜欢刮脸,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的家伙。”

      金顿了顿,无意义的拿起笔点了点纸面,又划了几条毫无意义的线条。

      “我不知道他们带着手枪,只知道人们都怕他们,可是小孩子哪懂这些,只要吃饱喝足了就喜欢瞎闹腾。那时我家的产业也是被这群人给管控了,他们居然要利七分!七分啊!母亲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是她没办法反抗,战争开始后她娘家里便家道中落,也是靠着父亲的产业勉强度日,只能忍声吞气,活下去就算不错了。”

      “再后来……我打算给那些人一个教训。”

      “原以为只要能整他们一下,出个洋相就可以了。但是那人恼羞成怒,拿出了枪。我不认识枪,母亲从不让我接触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枪的威力有多大,竟然还敢取笑于他。”

      “之后只记得母亲疯狂尖叫着跑了过来,一把将我推开,我摔在马路上,磕破了额头,耳边一阵阵蜂鸣,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那么大声,把我给吓懵了。”

      说到这里,金闭上了眼。

      他用双手附在脸上,抹了一把,吸了吸鼻子。

      声音略哑,很沉,G有些听不清楚。

      “你见过被枪杀的人吧?我清醒过来,去找母亲的时候,她躺在路基旁的草地上,额头上横着一道细小的血痕,血水已经干了,看上去倒不像是血,比如橡皮膏,不小心溅上去的泥浆,或者是一片湿黏的桦树叶。那血痕不像是从母亲身体里流出来的,像一个钩,判了她过去的人生一笔勾销。”

      “她应该是那样美丽的人,即使是死亡也应该躺在洁白的玫瑰里,穿着她最爱的长裙,而不是像这样,被随意丢弃在路边。”

      G没有说话。

      他扭过头,凝视着火炉。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火焰跃动,辐散着光与热,似乎永不停歇。影子在墙壁上扭曲盘桓,如同一幅生长着的壁画。

      “送葬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来了不少人,有我见过的,也有我没见过。牧师是母亲名义上的哥哥,曾经在教会学院学习过。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没有人关注我,他们大多克制而有礼节的交谈着,商议财产的分配。母亲没有留下遗书,所有人都想尽可能分一杯羹。”

      “天上下着雨,送殡的队伍一面唱着《永恒的安息》,一面继续前行。歌声偶尔停止的时候,脚步声,马蹄声和阵阵风声都像是在接着他们唱歌一样。牧师念完告别词,画完十字,还没将土洒在母亲的遗体上他们就忍不住了,匆忙的唱完了《义人之魂》就开始忙乱的掩上棺盖,钉牢,放入墓穴,四个正直壮年的长辈把土填进去,做好了坟堆,之后无关的人就散了,留有遗产权的就进了屋子里商量。很可笑,没人注意我。”

      “谁会想去带一个吃白饭的家伙回去呢?不会有的,他们自诩贵族,却只继承了贪婪和无尽的欲望。我一个人坐在母亲的坟墓前,他们甚至连块墓碑都不想给她,石板粗糙,隐约能看见母亲的名字。我以为父亲会回来,可是他没有。我想走,但我不知道应该去哪儿。”

      “没有人会接纳我。”

      “然后我遇到了他们。秋,和格瑞。他们是医生的孩子,都是医生捡来的,或是在路边,或是在战场。医生很年轻,是个风趣的男人,他在战场上为了救人炸断了双腿,因此得以退役。他教我们辨别草药,配置西药,他好像神通广大,什么都能弄来,糖果,新衣服,刚出炉的小蛋糕,还有好多好多东西。”

      “那是我过的最开心的日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情同手足,秋是犹太人,我是混血,格瑞是纯种的沙俄人。医生有的时候会开玩笑说我们三个就像是从重组家庭里出来的,能牵扯出上一辈无数的爱恨情仇,说不定还能写一部哈姆雷特。”

      “他当然是开玩笑,但是我和秋真的有点像,发色,眼睛,面颊,常有人会误认我们是亲姐弟。秋总是笑着不解释,还把格瑞拉过来,说我们三个是亲生姐弟,就是父亲太风流了,所以才弄成现在这样。”

      说到这里,金舒展了眉眼。

      G刚刚发现他的眉宇间有股子浑然天成的温和隽秀,兴许是这短短人生的大起大落磨砺了他的性子,顺着那点温和的尾巴,还能稍稍窥探出过去那个小贵族应有的骄傲和任性。

      “医生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时间久了,也是每况日下,他去世的时候很安静,晚饭后还给我们每人发了一颗糖果,说自己累了,让格瑞送他去休息。格瑞去了约莫一刻钟时间,回来后告诉我们:‘他死了。’”

      “兴许是经历了母亲的事情,也有可能是跟着医生行医,也算看过了那么多的离别,这次我居然没有那么悲伤。秋料理好了医生的后事,我们暂时住在医生的房子里,他将什么都留给了我们,存款不多,但也让我们得以维持生存。”

      “之后秋带着我做家庭医生,上门诊治一些小病,格瑞去了工厂做工,当然最开始肯定是很艰难的,没人相信秋的医术,甚至有人想对她……”

      “我和格瑞当然不会答应,两个人一起跟他们打,居然打成了平局……当然大部分是格瑞的功劳啦……他超级厉害的!我……嘿嘿……就是个添头啦,加油助威还行……”

      顿了顿,金竟然笑了,像个小孩子一般,带着点不好意思,又有些狡黠,仿佛恶作剧得逞,惊险刺激的兴奋感溢于言表。

      G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生动的表情,身体却没由来的紧绷,握住扶柄的手背上青筋暴露。他强行忍耐着心中树木不安分的躁动,枝叶分叉,乱七八糟的构成了一具牢笼,将一颗心千刀万剐得鲜血淋漓。

      “那时候是真的乱啊……”金感叹,“好像昨天还是沙皇统治,今天就是资产阶级那群人了台,没过几天那个什么……布尔什维克又把这群贵族推翻了,自卫军不知道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人们大都紧张兮兮,军统到处抓人,好多我们认识的朋友都接二连三的被抓走了。谁会信他们是外国间谍啊…大多数人俄语都说不利索,但是他们还是被直接枪毙,或者是运气好点的进了劳改营……不过也是暂且留条命罢了…”

      “格瑞是突然被抓去参军的,具体的我们也不清楚,工厂被查封了,有劳动力的男性都被抓走了,他连招呼都没能跟我们打,还是托了人知会我们一声。后来,我们就再没有见过他。”

      “跟你说个笑话啊,格瑞走不久我们邻居也被抓走了,那人特别机灵,居然半路跑回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家没了!他被抓走的第一天那些军统搜刮空了他家的首饰金银还有酒,第二天就有人偷偷撕了封条进去搬家具,家具搬空了就开始拆围栏,然后就是门框窗户,最后居然有人开了辆大车,推平了房子把砖块都搬走了。等邻居回来后就只剩下一片地,还被人占去种了菜!你说好笑不好笑?”

      金一个人笑的前仰后合,可是G笑不出来。

      树木生了虫,啃食着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他为何还能笑出声?

      G不知道。

      从心底涌起的悲伤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至深海,无光无声,自四肢百骸里灌注着冰凉咸涩的液体,仿佛要将他全身冻结。

      “后来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生活了,我和秋打算搬家。我们将原来的房子卖了出去,这里是母亲娘家的祖宅,到的时候已经很破旧了,几乎没人会来,我联系了过去的亲戚,舅舅——帮我母亲送葬的牧师,联络了一些人,将这里翻新了一下,材料是按市价的百分之八十买的,大部分工作还是我和秋一起做,我们想把这里装修的像医生家里一样。”

      “可是我们走了,没给格瑞留信,他会不会站不到我们?”金迷茫的看着虚空,他没有看G,但男人却倏的心跳一紧,“他要是找不到我们了,该怎么回家啊?”

      G抿了抿嘴唇,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语言乏陈可数,不过是那些车轱辘的安慰,于是又闭上了嘴。

      “也许还是我不够成熟吧,从懂事以来我就发现有些人的五官与别人大致相同,但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类人,只有很少的人喜欢他们,更糟的是,没有人爱他们。小时候我没办法理解这种情况:你是生而不如别人的,并且任你如何努力也无法加以改善。”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金忧伤的抱住自己的双腿,整个人蜷成一团,“我相信【民族】在那些凯撒——高卢人,斯维亚人或者是伊利里亚人等等的统治下是有过的,但以后就变成虚构的东西了,只有当国王或政客们演讲时才发生一点作用:民族,我的民族。”

      “《福音书》说,在上帝的国度里没有犹太人和希腊人的分别。可是我简直不能想象,可怜的犹太人们在这场战争中受到了多少苦难,战争在他们的区域中进行,好像惩罚性的征税一般,他们的财产被破坏了,这还不够,他们还要蒙受屠杀,羞辱和不够爱国的指责。”

      “我们明明没做错什么。”

      “我们只是…有犹太血统而已。”

      旧生活与新秩序尚未接触,它们还没有相互公开敌对,向下年内战爆发以后的情况。它们之间还没有联系,两者各站一边,势不两立的面向对方。

      “这里实在是太荒芜了,几乎没有人会来,居住在这里的村民还不太了解战争的可怕,我们的到来也算是让他们了解了一些外面的情况。衣食住行的话,需要走二十公里去镇子上买,一般是我们自己种,蔬菜啦小麦啦,还有些买办商人会来,或者是后来村里的一些人去城里交换东西,能帮我们带上一点。”

      “后来,村子里爆发了霍乱,是因为有人买了病死家禽的肉。秋不让我去,自己一个人去治疗伤患。后来…后来就…”

      “她去世的时候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的房间里有一个瓷制的树枝形状装饰灯架,我看着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她的眼睛真亮啊,从未这么亮过。那时候她已经认不出我了,会用低沉的声音哼歌,是很哀伤的调子,我真的太难受了,只会在她身边哭,她说她想看到格瑞回家,可是格瑞他……怎么会回来呢?”

      “然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格瑞是不是还活着,他过的怎么样?应该比我好吧?他那么厉害,比我聪明,比我能干,比我会打架,比我有力气。我很喜欢他呐!”

      “我记得我生日的时候,连秋都不知道,他居然打听到了,特地给我做了一个护身符,箭头的样子。他说我本来就是应该活在童话里的小王子,只是因为世界需要我,所以才让我来成为光。”

      “唔…其实他没对我说这话啦……是我自己偷看了他的日记……秋说他知道我看了我才不信!他要是知道,为什么不拦着我?”

      “总之…总之,我还是想见他。”

      “有一次差点成功了哦!我去镇子上,听到工长一直在抱怨修理厂的那些配件不合标准,他说修理厂用的钢韧性不对,铁轨会坏的,但是管理的人不听他的,肯定是收了回扣。”

      “我其实也没想听啦,他们讲的太大声了嘛!后来他们就说到前几天有装甲列车过去了,一定是斯特杰林的专车。格瑞,和瑞的姓氏就是这个!他们说他在追加列耶夫,那个夺得了尤利娅金港湾的祸害,他们说斯特杰林一定能干掉那个家伙,只要成功了!这次战争就胜利了一半了!”

      “我当时真的好高兴,我去问他们怎样可以跟上格瑞的车,他们说不可能的,莫斯科铁路的陆工们闹起了运动,莫斯科到喀山线的工人已经罢工了,到布列斯特的工人们好像也想罢工,铁路上的人其实都知道,他们只不过是在等一个借口罢了。现在借口来了,铁路不运行了,我赶不上了。”

      “你说,是不是好可惜?”金细声细气的,歪了歪头,“差点就赶上了呢。”

      “我还没跟他说家里换了地方,要走很远的路,可是格瑞好像很厉害,一定有人会送他回来。”

      “他不需要像我们这样,自己走来走去,为了生活发愁,他有荣耀,有追捧者,他是英雄,是会被歌颂成史诗的英雄!”

      “可是我…好想他。”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似乎变小了些,没有了风的呼啸,变得静谧而温和。

      “我记得秋说过一句话,是东方的话,恨晨光之熹微。”金看着G,“为什么要恨呢?生在黎明之前的人是多么幸运啊,他们一声都在看着天光乍现,太阳升起,世间万丈光明。”

      他揉了揉眼,自嘲道:“好奇怪哟,我看不清你的脸啊?是太累了吗?”

      G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缓慢的,尽量温柔的对他说:“是啊,太晚了,很累了。”

      他起身,帮他将披肩披好。

      少年挣了挣眼皮,睡意突如其来。

      他伏在桌旁,仍旧不死心似的,轻轻呢喃:“战争结束了,格瑞会回来吗?”

      “会的。”G说,“他会回来,战争也会结束。”

      G站直了身子。

      他向楼上走去,台阶透露着木头的暗黄,潮湿与木虫留下了不大不小空洞,但他才上去,却几乎无声。

      二楼没有灯,墙壁上有岁月留下的缝隙,不似一楼的温暖,冰冷的好像另一个世界。

      他径直走向最深处的房间,打开门,一张双人床,床头放着桃木柜,散乱的药品混合着破碎的水杯,水已经冻结了,于是其中的还未扩散的药品就这样凝固成了双色。

      床上躺着一名少年,被子一直拉到下巴,脸色苍白,紧闭着眼。

      窗户漏风,一阵阵侵蚀着G身上为数不多的暖气。

      他走过去,伸手,触碰到窗台的一刹那又猛地触电般缩了回去。

      少年依旧在沉睡。

      心里的树枯萎了,腐朽了,留下一堆腐殖物,散发着腥臭的气息。

      他在窗台前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一地的洁白反射不出任何光线。

      没有灯,没有火,没有光。

      他挺拔的脊背倏然倒塌,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倾覆成田,眼角滚落的液体冰凉如铁,没有啜泣,没有嚎哭,他无声的流着泪,一轮赤红的圆轮升起来了,星辰消散,夜空之海在他眼前干涸,于某一个瞬间,世界骤然明亮。

      晨光熹微,照耀着这栋古宅。

      窗台前没有人。

      【后记】

      金医生的病突然好了!

      听说是秋医生都没有治好的病,金医生治好了!

      村子里的人们四处传递着这一喜讯,人们都说是因为金医生是好人,上帝不忍心让他如此之早的便登入天堂。

      面对这些话金一直笑而不语。

      他仍旧免费为村子中的人看病,从蛀牙到风寒,只要你提出了身体上的痛楚他都能药到病除。

      金医生真是个好人啊!

      人们这么说着。

      面对这些话金只是笑。

      病好后他有些变了,喜欢深夜里对着火炉书写病历手帐,喜欢在二楼的窗台前看雪花悠悠的飘。

      曾经他说他在等一个,人们开玩笑似的问他:“等到了没有?是心上人吗?”

      金的笑容灿烂:“等到了哟!”

      一个月后,红军打败白军统一全苏俄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此处。

      那天金极早地站在了门口,静静等待着。

      远处有车笛鸣声,临近了才能看清是军队的车。

      一名军人手捧盒子走下了车,他的面容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憔悴,应该是经历了马不停蹄的奔波所致。

      他向金行礼,自我介绍,他叫安迷修,是格瑞上将管辖下的一名少校。

      他将盒子递给金,金并不惊讶,双手接过。

      格瑞上将,于最后一场战役中,身死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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