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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瑞金】《献给安达卢西亚的花》 ...

  •   【卡门】

      他在梦里舞蹈。

      金色的舞台,金色的衣裙,金色的长发,金色的花朵,一圈一圈,绽放在红木地板上。

      他的头顶是一片琉璃星空,流光溢彩闪闪发光。狮子跨过巨蟹,双子骑上金牛,仙后优雅地牵着天马,抬手鞠一捧星尘,于是光点摇落,像雨像雪,纷纷扬扬落了他满身满面,他在发光。

      台下尽是星星,人形的,细胳膊细腿儿,五角星的脸上一对豆大的黑眼睛,正在给他鼓掌喝彩,巨熊抬头闭眼,在幕后高唱:莎乐美,莎乐美!你的美丽让我沉醉!

      他不知疲倦,踢踏,跳跃,手持贝壳样的夹板,珍珠从开口一颗颗坠下,系在手腕的丝带越拉越长他的周身都被透明的枷锁包裹,穿着沉重舞鞋的脚用力跺下,好像要把这地面跺穿,把这星光跺散。

      突然从门口蜂拥而至黑压压的人群,个个头套黑布袋,手里拿着刀斧剑戟。星星们惊慌失措地逃窜,在锋锐下溃成灰黑的烟尘。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枪响,冰冷的子弹擦肩而过,他的手脚被冻结,碎裂,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巨熊的哀鸣和怒号粉碎在人们无情的进攻中,座椅被拆碎,帷幕被踩踏,狼藉的舞台黑暗笼罩,刀柄杵上他的后心,他痛呼一声,嗓音嘶哑。

      可是舞蹈时的力气不见了,他浑身酸软,下半身好像没有了知觉,一双手抓得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同腿上如出一辙的痛。

      忽然身下落了空,原来是那黑暗终于吞噬到了他的身上。

      天空是暗的,没有了星星,就是空洞浓稠的黑,没有花了,金色的花凋零了,腐朽了,枝叶都成了黑洞的养分。

      他就这样坠落着,坠落着,没有尽头,没有目的,他的身体被吞噬了,那黑洞就连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一切都不放过,他开始忘记自己是谁,自己在干什么,自己为何在这,舞裙被枪打坏了,撕裂了,腿上的疼痛愈发清晰,随之而来的还有跗骨之蛆一样的寒冷。

      他的手僵硬,脚僵硬,身体僵硬,摆不出笑脸,哭不出悲切,像是断了提线的木偶,他被主人抛弃了,失去了目标。

      好冷啊。

      能不能温暖一些啊!

      他真的好冷啊!

      骤然间他的裙子开始燃烧,一团妖异紫色的火焰从他的裙角缠绕上小腿,再顺着飘带蔓延到了胸口。他觉得自己的眼睫毛和头发都烧了起来,眼皮都是暖烘烘的,越来越热,越来越热,他浑身是汗,腿上的疼痛不甘心地隐退,身下望不到头的空洞突然明亮,耳边炸开了狂乱的纷杂,他难耐地闭上了眼——

      啪——

      亮着屏幕疯狂震动的手机尽职尽责得担负起闹钟的功能,却被金一巴掌拍到了地上,他顶着张睡眠不足的脸,用了足足一分钟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被子掀了,空调半夜断电,大夏天的,不是白天也能热死人。

      男人认了命似的胡乱撸了把头发,低着头叹了口又长又衰的气。他睁着双朦胧的大眼拍着被子摸衣服,糊里糊涂套上了衬衫,裤子都穿好了才发现套反了,只得脱下来重穿,第二次,扣歪了纽扣。

      困。

      可是没办法,到点了,开工了。

      凌晨五点,逼仄的化妆间里七七八八挤满了穿着小红裙的小姑娘,都是十二三岁,除了领舞的大上那么点,都是眉心点一点红,困的东倒西歪。有的靠着化妆台,还能撑着架子睡一小会,更多的站着站着就一头栽下去,幸亏有从小练起来的平衡力,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救下自己那张白白胖胖的小脸。

      化妆师长得眉清目秀,脸嫩得很,看上去也就比领舞的小姑娘大不了几岁,一头凌乱的金发用鸭舌帽勉强镇压住,仍顽强不屈地左一簇右一翘,硬生生将那帽子都顶起来几分。

      金歪着头夹着手机,熟练地给那面前的小女孩上妆,粉底眼影腮红一气呵成,嘴里仍是不停的:“不是我说你姐,我一个业界知名化妆师哪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单子就能接的······”

      “诶什么叫我是死鸭子嘴硬我明明······”陡然升高的语调在看到小女孩一点一点的脑袋后又底气不足地落了下来,金伸手撑起她的脸蛋方便涂口红,他只开了化妆镜前的灯,希望那些大半夜就被拖起来参加表演的小姑娘们能睡好点,“好吧我接了个舞蹈团的单······她们没化妆师只能另找······”

      “你这单子多少钱?”电话对面的女性语调平平。

      “一个人一百八。”金老老实实的回答。

      “你卖白菜啊。”秋的语调慢条斯理,有那么点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意味,但任谁都能听出她的无奈,“总是心这么软,到处不跑也不怕把自己累着,一个人一百八?你?他们怎么不去抢?”

      “姐你别说了我接,我接还不行吗······”金把沾着口红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又取了根新的,把小姑娘转过去一拍后背,“得嘞走着!没没没我没跟你说话跟化妆的······”

      女人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等着她的不肖弟弟给自己回拨。

      杂七杂八的事情全部弄完已经是天明时分,金申了申腰,只听见脊柱咯嘣一响,他在心里悲叹祈求只不要自己大好年华就来个骨质增生这种中老年疾病,怎么听怎么不青春,全然忘了自己一个快奔三的男人,想青春也青春不了多久了。这两天跑的单子实在是多,奈何自己是真的舍不下心拒绝,长时间的低头弯腰导致脊椎问题都是化妆师常见的职业病,金早就看过医生,什么少做高强度锻炼多保养,迫于工作他都做不到,索性当成了耳旁风,在医生满眼的鄙视里当一朵安静的小百花。

      他活动活动筋骨,继续和姐姐通话:“我说,谁的单子啊。”

      “格瑞的,他的舞剧公演。”秋说。

      话筒对面传来不算短暂的沉默。

      “我不想去啦……”男人讨好似的撒娇。时间确实没在他的身上留下多少印记,多大的人了,还是个孩子样,声音都是带着少年气的清亮。

      “你真的不去?”秋顿了顿,没听到回话,料想中的结果并未使她开心。她撩了撩脸颊旁的一缕垂发,冲着身旁满脸不耐烦地金发男性做了个稍等的手势,那人扳了张晚娘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别人欠了他八百万的大爷相,皱着双眉头的时候尤为险恶,是个出了命案就会被列为第一嫌疑人的典型案例。

      “金,就当去免费看一场。”秋低低地说。

      扛着二三十斤化妆包的男人压了压帽檐,深吸了口和着水汽的空气,只觉得大脑一个激灵,那些梦中的沉闷阴郁被驱了个干净,连带着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姐,是嘉德罗斯拜托你让我来当化妆师的吧?”

      女性轻轻的笑:“你知道还这么拖着我?你要是不答应,他可要烦死我了。”

      金咧了咧嘴,忍不住,闷笑出声。声音大了自家姐姐隔壁的家伙肯定听得到,他没胆子去惹一个随时会炸的火药桶,即便自己过去已经不知道明里暗里得罪了他多少次。那家伙的爆点千奇百怪,至今金都没弄清楚他到底看自己哪方面不顺眼,只能恨上天没给自己投个好胎:“行吧行吧,免费去看一场。”

      公交到了,上班族簇拥而上,站在门口的金显然已经是习惯了如此盛况,挂了电话举高手机,随波逐流地挤上了早班车。

      弗拉明戈在国内不是什么出名的舞种,这种被誉为西班牙国粹的舞蹈在过去的年间里并不受人瞩目,直至近几年才逐渐风靡起来,当然,相较芭蕾拉丁探戈这些,仍不算大众。

      国内出名的弗拉明戈舞者,秋算一个,秋的搭档嘉德罗斯算一个,再就是近日升起的新星,格瑞。

      这个被誉为寒冰中的火种的男人初露头角便斩获多个国内外奖项,以其内敛的气质,奔放的舞姿与俊美的颜值又同时俘虏了一大批粉丝——绝大多数姑娘们都是冲着后一项来的,毕竟这年头,颜值才是正义。

      金自认为是个纯正的直男,也过了因为帅气的外表去追星的年龄,更没有什么奇怪的小女生情节,因为对于格瑞的关注非常正常的处于一个外行男性人士应有的几个形容词里:活的,公的,会跳舞。

      哦,再详细一点:长得帅,跳的是弗拉明戈,叫格瑞。

      至于其他的,年龄身高体重外貌细节生活习惯跳了什么舞女伴是谁,一概不知。

      当然,对于格瑞和嘉德罗斯之间的爱恨情仇他也是没个概念。

      事实上,如果不是秋这次的请求,金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和格瑞扯上什么交集。

      不过当他沐浴焚香静心洗手,换好睡衣一条腿缩在椅子上手里还拿着苹果块,悠哉悠哉地点开秋发过来的演出名录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格瑞和嘉德罗斯,双男主。

      史诗级大戏!颜值的对拼!粉丝团的撕逼!水军的狂喜!五毛党和复制党的胜利!舞技已经不重要了,谁在舞台上更加上镜更讨观众喜欢才是王道。

      看看他们两个的关键词,现在的媒体第一要素就是吸睛,管他什么没下限都敢往上加,金估摸了一下,这两人背后至少被凭空编造出了三四个“xx门”,其内容千奇百怪到令人不得不叹服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同为一个物种,人家的想象力就像WS15,从一个眼神就能分析出八世代的阴谋论,到了他这里,顶多觉得格瑞眼睫毛真长。

      不是就这有什么好拼的?金是真的不明白。

      那么浓的舞台妆一画,那么亮的灯光一打,不管是谁上去都不会太难看,相应的,不管是谁上去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再加上观众离得远,能认出来你是谁都不错了,谁还顾得上颜值?

      奈何已方队友点名道姓了要往死里GANK敌方势力一波,金怂,金惹不起,金只想明哲保身吃瓜看戏乐得他们神仙打架,非常没有义气地直接打算帮完忙就跑,跑的影都没了最好,至于他嘉德罗斯想怎么跟格瑞怼那是他的事。

      别把自己扯进去就好。

      当天金没想起挺早,头天已经奔波了一天了,加之看了一晚上八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应该睡他个一上午,十二点醒了,还得开着手机先打几局游戏,不到下午两点不能起,这是原则问题。晚上的舞剧,化妆都得在演出前再弄,去那么早干什么?盒饭又没有你的份,人家还指不定嫌弃你占地方,过会就被撵出去了半句废话都不跟你多说的。

      可天知道嘉德罗斯那个龟sun······贵人一大清早就在他楼下按喇叭,半点公德心都没有的,小学思想品德肯定没及格,典型上课睡觉下课撒欢的主儿。

      金蒙起脑袋准备当做没听见,不想低估了汽车响笛的威力,防御措施不健全,硬生生被这家伙闹了起来。

      他顶着张半死不活的脸,冲上阳台对着楼下扯着嗓子喊:“行了行了别按了我马上下来!”

      “那你特么快点!”嘉德罗斯回以一声分贝更大的怒吼。

      这还不如他按喇叭呢。

      揉着耳朵的金梦游进了盥洗室,焉了吧唧地刷牙洗脸梳头发,中途抽了个空努力扒拉开自己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的眼皮,仔细瞅了瞅镜子里面的人,觉得自己面色青黄眼底发黑,是个典型的天庭不饱满地阁不方圆,非常之不吉利,出门必有大难,遂又跑进卧室补了点简单的面妆,以期望能够人工改良面相。

      待他终于下了楼的时候嘉爷已经等得异常不耐烦了,看那架势颇有他再不下来就自行上楼抓人的念头。金相信他绝对有这个行动力,说不定人家后备箱里就放了把电锯准备武力破解。

      “你怎么这么慢?”大爷挑剔地看着金一身的大包小包,拽过来最大的那个,一个没注意,整个人都被带着往下沉了沉,“包怎么这么重?怪不得长这么矮!”

      “······”就比自己高两厘米的人究竟是哪儿来的勇气?

      他趁着嘉德罗斯转身放东西的时候对他做鬼脸,又非常有眼见的在他看到自己之前收敛了表情,即便如此嘉德罗斯仍旧是冷着一张臭脸,看着他的目光非常险恶。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金莫名其妙。

      “你当后视镜是摆设啊?”大爷面无表情。

      哦豁要完。

      金随即一副“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的表情钻上了车。

      还没坐稳就被前排的嘉德罗斯扔了一脸油条,豆浆不敢扔,好好的送到了他手上。

      “快吃,早点过去彩排!”

      “我去你受什么刺激了?”金惊恐地看着他,“给我送早餐还让我坐你车?你是想送我去剧院还是想直接拖我去山区灭口啊?”

      “我现在就能把你灭口了你信不信。”

      “······大哥你说今天我们打哪个砸场子的。”

      “格瑞。”嘉德罗斯一个响指,“务必给我把他画的越丑越好,听到没!”

      “大哥我说错了,我们今天去打哪一个幼儿园。”

      “······”

      车身在无人的车道上扭出一个风骚的S。

      一路上两人都不安生,红灯闯了俩,被一个操着一口川普的交警小哥哥拦着俩人教育了大半个钟头,那普通话全程跑偏,金试图挑战解密,未果,遂维持着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的哲学状态一直到了结束,嘉德罗斯漠然的看着天空,显然已经走神到了爪哇国。

      又这么鸡飞狗跳地开了十几分钟的车,终于从那惊心动魄的死亡赛车里滚出来的金发誓这辈子再上嘉德罗斯的贼船他就直播吃炒饭。

      再香也不说,埋头吃。

      原本他就是颗灰头土脸的黄花菜,现在彻底变成病危状态了,可还行呢,再来大点刺激他就和太阳肩并肩去好了,直接升天立地成佛,火化下葬都不用带的。

      蹲在剧场门前的金吐到怀疑人生,明明八岁以后就没再晕车过的,这次居然破了功,攒了二十年份的胃摩拳擦掌准备好好表现,但显然他的主人并不领情。

      拼命想要抑制自己反胃冲动的金连眼泪都快冒出来了,那该死的嘉德罗斯居然还一脸嫌弃地躲到了一边,气得金想冲过去打他一顿,奈何武力值不够,肯定打不过,只能悲哀地继续吐到胃安分为止。

      “没事吧?”一只手伸了过来,拿着包餐巾纸,说话者语调有些迟疑。

      “没,没事,谢谢。”金有气无力地回了句,努力抬起头露出个苍凉的微笑。

      嘉姓混蛋终于上了线,绕到他身前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扯进了剧院后台,直接忽略了那个搭话的男人,金象征性挣扎了两下,没挣脱,索性等着这货拉自己进去。

      进门前抬头看了眼,问他话的小哥面熟,挺帅,长头发,腰细腿长,一看就是个跳舞的好胚子。

      “这人谁啊。”金扯了扯嘉德罗斯的衣角。

      “格瑞。”嘉总的脸黑得像秋的剧团老板银爵。

      “他……”

      “闭嘴。”

      “比你……”

      “闭嘴。”

      “高……”

      男人回头,用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看着金:“几个月不见,你开口找揍的功夫见长啊。”

      “……”金咽了口口水,缩了缩脖子。

      果然进了剧院金就没什么事了,他找了个角落玩手机,午饭过了又刷了半天微博,直到手机快没电了才插上插头充电,然后无所事事地看着灯光背景道具跑来跑去,一双双大长腿晃得他眼花缭乱,闲得发慌又去找有关这场舞剧的资料。

      嘉德罗斯的没什么好看的,他俩熟的快烂了,日常就是金毛之间的单方面欺压。女一号是个还算出名的小花旦,本来主要的戏份她就没多少,主角还是那两个。

      他随意点开格瑞的个人资料,一条条往下拉,看进去多少也不知道,反正大部分都是看着字不知道意思的。

      你把这些字单个放我面前,我都能给你念出来,换个顺序连起来,那就不怪我了。

      这可是一维到二维的差别。

      金空着眼神往下拉,一路拉到了底,就对着最后一张剧照图发呆。

      这舞剧他知道,《卡门》,姐姐也跳过。

      照片中的人紧身衬衣,高腰长裤,修长的形体清晰可见,他高扬着头,眉心紧皱,眼神却是不屈的。

      “在看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他身旁的人拿着两杯水,金神色不变手指不抖,非常机智地把页面跳转到了游戏攻略上。

      天知道这家伙走路怎么都跟没声音似的,周围到处都是呯呯哐哐,就他一个安静得跟飘一样。

      “没什么——要化妆了?”金淡定地收起手机。

      “没有。”格瑞欲言又止,片刻后喝了口水,侧着脸,“《卡门》我跳的并不算很好,你应该知道,当初最优秀的演绎者是GOLD。”

      干,怎么今天什么小动作都做不成功!

      金呵呵呵的笑着不知道该接什么,搜肠刮肚才从自己那点墨水里勉强榨出了点人话:“GOLD跳的是女步嘛,这不能比的。”

      他拿着根眉笔无意识地转,技术非常烂,换手指的时候总是夹不住,格瑞看不过眼,帮他把眉笔捡起来放好:“先帮我化吧。”

      “诶?会不会太早?”金嘴上说着,手里已经非常快速地把粉底和肌底液抓了出来。他怎么会听不出这是格瑞再给他解围,天知道他到底有多闲!

      “到时候再补也可以,马上就要彩排了。”这个大明星出乎意料的亲和,话语间都是温柔有礼的,压根不似网上传言的那么高岭之花。

      金半咬着嘴唇,这会儿他倒是彻底安静了下来,面前的男人是真的英俊,天生一张不过时的冷峻款,眉目尚且稚嫩,怕是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较金而言,还是个后辈似的存在。

      舞台妆面多是看服装搭配和主题,金没怎么添多余的东西,他将格瑞的五官轮廓修饰得更加明显了些,拿着棉签将口红从里向外晕染,心道头一次看见男人用这个色号还不觉得违和的。

      格瑞半垂着眼,全程没有说话。

      结束后男人彬彬有礼地道谢,并答应了金合照的请求。

      晚饭后才是真正忙碌的时间,金不是唯一的化妆师,但主角的妆面都由他负责,好在他经历的场面不少,也算是得心应手,除了嘉德罗斯全程给他捣乱,最后被抓狂的团长一把揪过去好一顿蹂躏。

      舞团团长是个叫凯莉的小个子姑娘,笑起来又甜又可人,冷着脸也凌厉的像刀子,凑近点都能觉得她的视线刮得人皮肤生疼。开眼前最紧张的就是导演了,这个满场子检查各项设施的姑娘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最后一遍道具检查,金彻底成了闲人,剩下的补妆之类的工作其他人也能完成,他偷了个空,悄悄跑去了前座。

      嘉德罗斯提前帮他定了位置,前排,风景独好。

      这可是一场不能错过的表演。

      灯光骤然熄灭,第一束灯光打了下来。

      开场的三人合舞舒缓柔和,两位男主与女主在舞蹈里完成一个交接似的仪式,长裙纷飞,极尽绚烂的舞台重归于黑暗。

      现在这片舞台只属于他们。

      鼓点倏地激烈,舞步踢踏,热情与奔放于悲苦中迸发,拍手,剁脚,紧皱的眉头虽未纾解,但那舞姿慷慨狂热,格瑞和嘉德罗斯一次换位,一串串节奏飞快踢踏有声的舞步伴随着拍手声直冲云霄,像飞鸟心向天空,像北风呼啸怒号。

      金骤然捏紧了手。

      他掌心的汗濡湿了衣角,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一层一层的,干燥的口舌催促着主人寻找水源,身体却僵硬如木偶。

      梦,梦里的花,梦里的裙。

      梦里的黑暗,梦里的……坠落。

      如同骤雨磅礴,如同电闪雷鸣,舞者们重重地踩踏着地面,夏夜的狂放属于弗拉明戈,它短暂,却美丽,它生于痛苦,但欢愉仍存。

      动作定格,帷幕落下。

      不是金色的。

      后勤人员们忙着收拾东西,布景道具,倒水递毛巾,辛苦声此起彼伏。

      金抱着自己的化妆箱,一声不吭。他受不了闷热的后台,满是焦躁和拥挤,径直跑了出去。

      最好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谁都不在。

      可是天晓得就连后门附近的观景台上都有人!

      格瑞仍穿着演出服,衬衫马甲配马裤长筒皮靴,布料被汗水浸了个透。他点了根烟,没抽,夹在手指间,脖颈处的汗珠清晰可见。

      金放慢了脚步,想从他身后悄悄经过。

      “等一下。”格瑞的声音仍是带着喘的。

      金加快了脚步。

      “麻烦你,等一下。”不容拒绝的语气。

      锐利的视线径直刺向金的眼睛,男人沉着嗓子,他是疲惫的,也从未如此清醒过。

      “你知道GOLD。”格瑞放缓了语气。

      金不做他言。

      “很多人说,在所有舞蹈中,弗拉明戈舞中的女子是最富诱惑力的。她不似芭蕾舞女主角那样纯洁端庄,不似国标舞中的女伴那样热情高贵。她的出场,往往是一个人的,耸肩抬头,眼神落寞,动作却是热情悲壮的。”

      格瑞掐灭了烟头,空气里仅有的一丝烟火气也消失的一干二净。烟灰在窗台上积了一小簇,他早在这里等了许久:“你觉得,GOLD经历了什么?”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舞者,她的每一次旋转都像是挽歌,每一次跳跃都用尽全力,每一个鼓点都如踩在刀尖之上。音乐为她而奏,歌手为她而唱,她是女王,只要在舞台上便无人能与她并肩。”

      “可是她最后不跳了。”舞者低下头,声音沙哑。

      金的瞳孔骤然暗了下去。

      他没有后退,没有回头,站在原地,执拗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那人同样看着他,双目对视,看不见的火花点燃了空气。

      紫色的眼睛,紫色的火焰。

      金觉得自己又一次燃烧起来。

      一缕月光打在他们之间。

      无人,无风,晓月明夜。

      “有人说她走了,有人说她因为疾病再也无法跳舞了,更有人说她已经死了。最开始我还不敢相信,但是嘉德罗斯的承诺绝不会是妄言。”

      格瑞迈步向前,走到金的身边,伸手虚揽住他的腰,身体微微前倾。

      一个漂亮的舞蹈开场。

      他的目光从冷淡到狂热,压抑着的野兽咆哮磨牙,藏在肉垫中的利爪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金,你为什么不跳了了?”

      【莎乐美】

      GOLD,人如其名。

      她是金黄色的,带着面纱,一身长裙,眼神淡漠,长发高盘,一颦一簇皆是上帝垂怜的弧度。立如芍药,坐如牡丹,站若百合,说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女性吧。

      当她站上舞台,踢开第一个舞步,抬起的双手像火焰般舞动,世界为她独独倾泻下一片星河,你会看到时间的跳跃,看到属于吉普赛民族的孤独和悲怆,还有从泥沼里诞生的片刻欢欣。

      她的年纪不大,仅凭舞台上不经意的一瞥便能确信这只是个年轻的孩子,也许才刚刚成年?可那从骨子里漫出的却绝不会作假。她那么年轻,却忧郁得像个历经世事的诗人,她正处花季,眼神的沧桑却已见过千山万水。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人们无法得知,被她颠倒过的众生在一段不长的时间里保持着对于其神秘失踪的好奇,众人纷杂的谈论里蕴藏着怎样的恶意和揣测已经无人得知,网络的世界注定是如瀑如流,那些暗显的人心也在新生的众多繁星里消失殆尽,无需多久,GOLD便泯灭在人们的视线当中。

      你看见从未开花的树上绽放出一枝的白,沉沉地坠下,几乎垂到你的头顶,你闻到了清浅但自顾自的香,在汽车尾气弥漫的公路上显得如此孤傲。

      一场雨后花落了,浸在泥水里被踩踏成泥,那点香味终究是散去了,无人记得那枝花。

      现在那个人就站在格瑞的面前,抱着化妆箱,嘴唇紧抿,他个子不高,自己需要低着头看他,即便如此也只能看见蓬乱的发顶,衣着虽整洁却能明显看出老旧的痕迹,无论是那消瘦的身形还是初见时的狼狈都与舞台上的GOLD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但他知道他就是GOLD,数十年的习惯已经印刻在他的骨子里,他会不自觉维持着后背的挺直,像一只张望的鹤,仿佛下一个抬头便会抬起双手,指尖轻捻,无形的火红裙摆荡开一圈涟漪。

      “你说什么?”金慢慢抬起头,下颌和脖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他略微后仰的身体像是压力到了极限的弹簧一样陡然回弹,化妆箱发出悲惨的哀鸣,它被一向爱惜自己的主人扔到了地上,拖拽出长长的划痕。

      金的双手虚放在格瑞的发鬓两侧,顺着脖颈慢慢滑下,搭在肩膀上,他歪了歪头,这是舞步里没有的一个动作,右脚斜移,脚跟后点,帆布鞋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勉勉强强踩出一段节奏。

      格瑞微微屈膝,配合着金踮起的脚尖,扶在腰身上的手微微回收。

      现在是金处在上位了。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舞者,低垂的眼帘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冷淡的视线毫不避讳的直视格瑞的双眼。

      肩膀上的手移到了后脑,左腿卡至格瑞的双腿之间,他将两人拉到了鼻尖可触的地步,呼吸暧昧地交缠。

      卡门说,我可以爱任何人,我也可以爱你。

      但我绝不会属于你。

      无关痛爱恨痒,从没有人可以支配一团自由的火焰。

      GOLD回来了。

      两人骤然分开,侧身回步,指尖顺着对方的手臂抚过,他们好似排练过千百万次,就像面对一面看不见的镜子,镜外人抬手,镜中人落下,山与海,日与月,相互对立又不可分割。金揽起看不见的裙摆,他没有穿舞鞋,因而踩踏不出自己想要的节奏,但时钟的分针和秒针重合,沉重的钟鸣声激荡人心。

      他们站在钟塔底,头顶是来自天国的祷告,神明庄严地宣判世间轮回,光,人类需要光。

      第一声重响,他与格瑞保持着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窗外树影摇曳,光滑的地面如同暗流攒动,两人相隔一片黑暗的海。

      第三声重响,金倏地靠近,两人手背交叠,划过眼前。激烈的视线碰撞,炽热和冷淡汇聚成一股洪流,金挑衅似的挑了挑眉,他微张的嘴吐出三个模糊不清的字,格瑞骤然皱起了眉头。这不像是一场舞蹈,而是一次战斗。

      第五声重响,金转身回抱手臂,格瑞随着他的手搂近,他嗅到了金身上浅淡的薰衣草洗衣粉的味道,掩在常年接触化妆品的脂粉香下,一缕月光透过他的耳垂,映白了衣领下的皮肤。

      第七声重响,格瑞的手指掠过金的锁骨,双肩,金顺着他的动作侧目,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那身沉重但华丽的衣服仿佛回来了,坠在他的身上,闷得他喘不过气,遥遥望去还能看见那个在舞台上踢踏身影的一角。

      第九声重响,幻象消失,金回身,用力甩开格瑞的手,单手摁在他的胸膛上,向后推去。他没有用力,因此格瑞未退。舞者冷傲地收起了因为情绪失控而泄露出的一点崇敬之心,他握住了金的手腕,将两人的身体拉近。

      第十一声重响。金闭了闭眼,他的手陡然用力,能够抱着几十斤重的化妆箱跑来跑去,这个消瘦的青年看上去并不如他表面上那么弱不经风,格瑞被推了一个踉跄,舞步突转,金俯身弯腰,拉住后退舞者的指尖落下一吻,如空气中飘散的薰衣草香,转瞬即逝。

      当——

      第十二声重响。

      两人分站在门口与窗台,好像刚才那只激烈的舞蹈从未发生过,化妆箱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一只眉笔不情不愿的漏了个头,然后牵一发而动全身,眼影盘底妆乳口红稀里哗啦散了一地,给这场表演落了个乱七八糟的敷衍结尾。

      金一拍看不见的裙摆,挺直了总是瑟缩着的脊背。他冲着格瑞极冷淡的一笑,眼尾向下收敛出一个含蓄的弧度,于是看人的时候显得分外事不关己,浑身上下透露着生人勿近的讯息。

      可是转眼GOLD又不见了,金轻巧地抬起自己的下颌,脖颈线条优美,一双眼睛睁大了,看什么都是不谐世事的天真:“乖啊,小孩子太晚回家不好的,我姐姐要骂人哦。”

      格瑞将手背在身后,他的指尖不自觉地轻轻搓了一下,觉得自己用了半辈子的理智才拉住那颗信马由缰的心。他将舌尖抵在上颚,把自己一肚子的疑惑揉吧揉吧碎成了渣,和着刚才的旖旎一起扔到了太平洋,方才维持住了脸面上的坐怀不乱。

      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可是没有一个问的出口。

      三年前秋的意外事故使得她无法在短时间内继续表演,因此她推荐了GOLD。事实证明这是她最成功的的决定,GOLD的舞蹈天赋犹如神通鬼才,她的舞蹈她的演绎她的诠释,甚至有媒体大言赞词:“神所倾心的舞者”。

      他甚至可以足够大牌,等着人们追捧称赞,这当然不要紧,粉丝们对于真正有实力的人总是宽容到了无法理喻的地步,就算每年吝惜着露个脸,屈尊去哪个小场应付应付,他都能都赢得大批为之狂热的信徒。

      金还在跳舞,他还能跳舞,可是他不跳了。

      为什么?

      若是说你不想跳了,刚才的舞步分明娴熟自然,绝不是一个长期不练习的舞者会有的身姿。

      若是你说因为身体缘故不能跳了,像大众发出通告解释总比一个人隐姓埋名要好。

      他看着金的眼睛,在眼前放了两片加厚的显微镜,才隐隐约约看清楚一点点灯笼罩下模糊的火影。

      金是不是藏了什么?亦或者他什么都没藏?他把自己和舞蹈相关的一切都摘得清清楚楚,泾渭分明如同楚河汉界,偏偏又故意藕断丝连地牵了根绳,在风暴中晃晃悠悠,把格瑞的心吊在旋涡之上,自己站在岸边看得痛快。

      “这个没有什么为什么啦。”金无奈地说。

      他施施然倒腾起地上的鸡零狗碎,说话的语气是从姐姐那里学来的慢条斯理:“我不想跳那当然是我不喜欢啦,如果不是姐姐的期望我当初也不会上台,本来化妆也才是我的正业嘛。”

      他说的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配上那张不谐世音的脸,言语成刀,一下下把风暴中的心捅成了梭子。

      “不要对什么都那么纠结,不然人活得多累啊?”金粲然一笑,绳子连着心扑通一声落进旋涡,被外力撕了个粉碎,“你找我有什么事?就是跳一支舞?”

      “不······”格瑞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浑身发僵,他所想的一切都与现实不符,就好像他三年压抑在马里纳亚海沟的悲喜和憧憬都突然在一场无疾而终的火山喷发里冷却成了灰,之前的辗转和踌躇都成了天大的笑话,“我想······请你复出。”

      “抱歉,我拒绝。”金回答的干脆利落。

      他抱着自己的化妆箱重新站好,整个人又成了格瑞初见时被嘉德罗斯拖着走带着点傻气的幼稚青年,蓬乱的金发,一张明显睡眠不足的脸,随时都带着笑的脸,穿着白衬衣和黑裤子的时候像个疲于学习的高中生。他把属于GOLD的影子暴晒在太阳下,心情好时拿出来玩个踩影子的游戏,心情不好了便投放在不知哪片阴影下,现在彻底看不见了。

      舞者站在背光的窗台,一片昼白里独独他周身黑暗,金靠在门口,他收敛了情绪和笑容,就那样站在原地的时候,还颇有几分长辈应有的严肃。

      潘多拉的匣子关上了,灾厄席卷过的世界已经没有了欢声笑语,那剩下的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人总要有点自知之明。”金斟酌着语句,恨不得把那些词字都磨成粉,精挑细选着最佳的排列组合,生怕不小心刺激到了格瑞,“有的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以前我也这么觉得。”

      “你说所有事情如果都能靠努力来完成那不是很好吗?可是有的时候努力真的是无可奈何。”金用脚尖点了点地,又扯了扯鞋跟,想忍受什么又实在是没忍住,略弯着腰,抱着肚子轻咳一声:“抱歉,复出这件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格瑞一句话都没说。

      他要炸了。

      金恐惧地想。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手里的化妆包有千钧重,消瘦的青年一步步缓缓挪到楼梯口。

      舞者依旧站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从头顶压下来的力量太多强大,穹顶坍塌,凡人们绝望地在地面看着世界的崩溃,哭泣哀嚎,祈求者上天的垂怜。可是灭世的号角被吹响,天使手举长枪撕裂了大地,一切都收不回去了。

      直到转角,他心心念念追逐着脚步的人彻底消失,他都再未看向金一次。

      化妆包又被扔到了地上。

      这次更惨,它的主人随着它一同瘫倒在地,满头冷汗唰地落了下来,后背浸湿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迹扩散开来。

      金哆哆嗦嗦地去掏手机,可是疼痛让他控制不了手指,他的双腿在罢工,从膝盖往下传导的疼痛在舞蹈结束后愈发猖狂,梦里刀劈斧砍的疼痛又一次回来了,套着黑布袋的人们围着他站成一圈,嘲笑着狼狈的舞者低伏在尘埃里挣扎。

      他用了好几次才划开锁屏,从联系人里找到了嘉德罗斯的号码,第一次按错了短信,第二次拨了过去。

      待机时间里他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着氧气的交换,试图让自己的大脑清醒些。

      “喂·····喂?”终于通了。

      “嘉德罗斯······来3E出········口找我。”他的声音在颤抖,沙哑的鼻音里掺杂着哭腔。

      “我的腿好疼。”

      如果喜欢一件事就一定能成功那会多好。

      理想和现实是无法共存的,它们天生处于对角线的两端,就像莫比乌斯环一样循环往复却又无法重逢,无论是往哪一条线路前进的人们都会被困在无尽的分支间隙里,似梦非梦,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有些幸运的人们能够找到那条真正通往出口的路,有的人们穷尽一生却只到达了一处无解的死胡同,更多的人们仍在迷宫里行走,迷茫的看着周身重复的风景,认不清来路和归途,便将歧路当做了通往天堂的阶梯。

      这件事金早就知道。

      他趴在床上,翘着两条腿,倒出瓶子里所剩无几的药干吞进肚子,被嘴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味苦歪了脸。

      如果不是该死的嘉德罗斯硬是一大早就把他拉去了表演厅,他也不会忘记今天已经到了服药期。

      躺在楼梯口的金成功把嘉德罗斯吓了一跳,素日傲慢无礼的少年这辈子第二次表情活像是见了鬼——第一次是在知道GOLD是男人的时候——他背着金就要去医院,包子脸板成了烧饼脸,从出展厅到上车说了一路三字经,听不过去的金捂了他的嘴勒着他的脖子“好言相劝”才让他直接送自己回家。

      天晓得他当时哪儿来的勇气,平日里哄着这大爷还来不及,现在居然都敢动手以下犯上,可谓是胆大包天。可是格瑞已经把他的家底吐了个七七八八,一双眼睛直盯着他的时候金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到底是谁泄的密,知道GOLD真实身份的人只有四个,他姐姐姐夫当然不会说,那就只剩下嘉德罗斯这家伙一个了。

      他把过去二十多年积攒的勇气在短短几句话内用了个精光,方才成功塑造出一个冷淡而又彬彬有礼的GOLD,糊弄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格瑞,当时满脑庆幸着人设没崩万事大吉,事后只觉得良心隐隐不安。

      人要有自知之明。

      他把这句话来回品味,本来是说着好听的场面话,大人教育小孩子的时候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同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和指点者的身份多么贴切,可是现在被他翻来覆去的,硬是砸摸出一点指桑骂槐的意味。

      怎么会不喜欢跳舞呢。

      金抱着枕头打了个滚。

      坚持了十多年的东西说放就放,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人心都是血肉做的,会发热会跳动,因此才带动了一整个肢体的行动,它会疼,会麻木,创伤太多时甚至会死掉,它不是铜墙铁壁,只是极强的恢复力总是让人忽略了它自身的脆弱性,误以为心脏是个刀枪不入的神兵利器,便毫不在乎的往上面肆意刻画。

      金不是神,他区区的凡胎□□禁不起这种折腾,梦终究是梦,有的时候他回顾往昔,发现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被疾风吹得离他而去。

      弗拉基米尔说,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回忆的,灾难,死亡和爱,你想回忆却痛苦不堪。

      可是一腔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气骤然炸了个满天花,莫名其妙的委屈紧随其后,二者锣鼓喧嚣为非作歹,再三而竭的自尊不得不临危受命,哭哭啼啼的过来维持场面。

      回忆不是用来遗忘的。

      即使你忘却了,疼痛的身体也会千方百计的拖拽着你前行的脚步,你脱不开摆不掉,深陷于泥沼之中浑沦度日,绝望的毒液浸泡出了骸骨之花,缠绕在你的身体上,用欢愉当养分,叫你寸步难行。

      他光着脚踩上了地面,小时候听姐姐讲童话里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是行走在刀尖之上,他还用那颗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好好想像了一下,奈何头发短见识也短,毛头小子猫嫌弃狗不理的年纪不知道疼,只觉得成人的世界真是神奇,踩在刀尖上居然也能行走,和马戏团里的小丑一样厉害。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从肌肉到骨头里的疼痛迅速扩散,千万根针从内而外游移,他浑身的力气倏地被抽了个干净,久经沙场的大脑神经见怪不怪,控制着双手一把扯住了床单。

      他疼得皱起了眉头,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腥甜的锈蚀味道,不争气的腿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塌塌的不受控制。可是金还是站起来了,手背上青筋暴突,指尖摁得苍白,凌晨了,如果他倒在家里没有人会发现他,成年以后他就和姐姐分居两地,逢年过节几乎是唯一的见面机会。接下来的几天内都没有单子,更没有人会想到来找他,真是绝佳的自杀机会。

      他被世界扔在角落自生自灭,只觉得一整片夜的黑暗都沉甸甸地压在身上,黑洞引力突破了地球的界限,拖拽着他向下,向下,最终会到哪里他也不知道,可绝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

      金轻微地喘息着,他开始试图向前迈步,从床边到门口只有两米左右的距离,如果是平时大概仅仅需要一秒左右的时间,但这次他足足走了有五分钟,一步一个水印,袜子被沁得透湿,不需要照镜子金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不好看,恐怕已经不是简单的印堂发黑可以形容的了。

      咬着牙进行这样的自虐行为,从身到心都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抖M,并且不知道意义何在。只是他想走,他的那根脊梁骨直挺挺地戳在那里,不知道在置什么气,明明还是像孩子一样撒娇胡闹的,面对格瑞的气势都被扔到了不知道哪儿去了。

      金咬了咬牙,手机早就不知道被自己扔到了哪里,他卡在客厅和睡房的走廊上,骤然间真的有一种举目无亲的孤寂感。

      他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挪到了沙发上,从疼痛到麻木,眼前一阵阵的昏暗,蜂鸣忽远忽近,他的世界天旋地转。

      没有人知道他,没有人会想他。

      只有他一个人。

      格瑞侧头看自己身边的少年,舞者对于身材的要求极高,很难想像像这样这一习惯于吃高热量食物还喜欢半夜加餐的家伙是怎么保持自己的体重的。

      虽然也有过爆料说嘉德罗斯的体重绝不止公开的那么轻,当事人拒不承认并且巧妙地面对镜头岔开了话题。

      格瑞不吸烟,他不喜欢那种呛鼻的味道,也不明白为何世界上会有人愿意将那种有毒气体灌入身体,但是现在他迫切地需要一种减压的方式,于是回来收拾东西的嘉德罗斯就成了他最好的倾诉者。

      为什么GOLD不愿意复出?

      为什么他宁可当一个名气稍微过得去的化妆师也不愿继续舞蹈?

      格瑞不知道,他从最底端一步步爬到高台之上,想要亲自去触碰吸引自己的光芒,却在到达终点的时候发现那光芒不过是个骗局,是个虚像,他的主人早就背弃了这座塔,将权杖扔在无人问津的地方蒙尘。

      “我是已经把他叫过来了,你成功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嘉德罗斯眯起眼,他舔了舔手指,把最后的油渍都卷了个干净,方才满意地开了腔。

      格瑞不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如何去接嘉德罗斯的话题,最开始两人的相遇不过也是这个麻烦的少年单方面将他作为对手,一心寻找GOLD踪迹的男人无意理会这横空出世的程咬金,敷衍应付了足足大半年,结果却发现GOLD最后的踪迹掌握在他的手里。

      真是世事无常。

      于是不得不厚着脸皮过来请求人家。

      “你是不是傻?”嘉德罗斯在自己眼前挥了挥手,“谁告诉你会跳舞就一定要跳舞的?人所站的地方越高风越大,被风吹多了脑袋进水了?”

      这前后不搭的嘲讽令格瑞哭笑不得,果然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他本着一个大人的角度,顿了顿准备开口反驳,未出声却又被这个在他眼里不成熟的孩子劫了话头:“格瑞,人家想怎么样那是人家的事,你想怎么样那是你的事,非得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别人身上还要刨根问底个干净,你是站的太久看不懂人脸色了还是脑袋发浑抽风了?”

      这句话说的没错,但是对象太不走心,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就是口中那种看不懂脸色的浑蛋的嘉德罗斯理直气壮,他向后一靠就是一个完美的总裁姿势,腰腿比例好到能引得那些小姑娘尖叫十分钟不停,一双盛气凌人的额眼睛永远是俯视人的态度,看什么都端着能完败五湖四海所有王八的王霸之气。

      那你还把他的消息告诉我?

      刻薄的反讽压在舌头底下,转了十八个弯又吞回了肚子。成年男性现在真的很想抽一支烟,胃酸胃胀得难受。

      他旁边的嘉德罗斯等不到回应就喜欢炸毛,这次居然压抑住了性子,无所事事地仰头望天,踢栏杆,翻格瑞的包,从里面不客气的掠夺走了口香糖,只是每三秒钟一次的眼刀削得格瑞觉得自己的脸疼。

      话也说了,怼也怼了,东西也吃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格瑞不知道,他被嘉德罗斯看傻子的眼神看到自我怀疑,不由得开始回想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前前后后两个人的对话不过两三句,要说换了别人两个小时什么都不做发呆只说两三句话那真的是神经病了,但这样也好,起码格瑞回想起来容易。

      “你是说·····金本来就是想要跳舞的?”格瑞猜测道。

      嘉德罗斯一副你终于明白了的样子

      “剩下的你自己查吧,秋快要把我灭口了。”他悻悻地做了个告辞的手势,“那女人弟控得空前绝后,这次没灭了我都是因为看在过去是搭档的份上。”

      他自顾自的扔了个重磅炸弹转身就跑,乐得一身轻松,长腿走路带风。

      无关的人走的潇洒,困在局里的人还在自我的厌弃。

      格瑞觉得自己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摇摇欲坠。

      【大河之歌】

      二环线以内的公路,早七点到晚十点,一向都是拥堵的高峰路段。

      中路不知谁家的御座追了尾,车身风骚的摆了个六九连环,非常默契的堵住了来往去路,一伙人站在路中间吵的面红耳赤,大人们操着八百米开外都能听到方言与普通话的杂交产物,小孩自顾自坐在车内玩手机,自觉前后接连的鸣笛是在为其助威,开开心心拿了个五杀,吵着要吃金拱门。

      格瑞今天特地把自己那头长发梳了个马尾,戴个口罩换了墨镜,从后头看就是个身材高挑的美人,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无知少年的目光,待上前搭话发现是个同性以后高呼审美观都碎成了渣渣。

      舞蹈演员不是明星,更何况是小众舞种,格瑞上街上得毫无压力,他挤了一早上的地铁,开着百度地图在西区硬是跑了个长途马拉松,当地路况错综复杂,道路宽的宽窄的窄,明显就是老街区胡乱改造的后果,人进去了就分不清头尾,得拼了命左突右撞才能看看找到点路。

      嘉德罗斯给他的地图与他的年龄段非常相符,手绘线路抽象得犹如毕加索在世,格瑞望着其中一个三叉戟百思不得其解,电话呼了嘉德罗斯八次,后者才满嗓子“找你大爷干撒”的语气告诉他那是三段式的百货大厦。

      你是只有九岁吗?

      男人放弃了抵抗,为自己逝去的智商默哀三秒,然后把自己的年龄小拉到了和九岁儿童同等的地步,总算是看懂了这自带密码系统的地图。

      旧城区的建设非常不走心,大多是直接在原基础上添添补补的产物,不少常驻的钉子户不肯搬迁,自作主张地另辟蹊径,硬是把一条笔直的通道修出了蛛网的效果,陌生人闯进来,得拼了命才能挣扎出去。

      格瑞走得腿脚发酸,好似在练习室里跳了一天的节奏训练,总算是拐出了那一片摩斯密码似的迷宫。

      摩西分开了他身旁的海水,眼前骤然开朗。

      他觉得自己活像是走过了长征六万五千里,爬雪山过草地,满脚的泥泞还未甩干净,突然又看到了一片不像人间的天地。

      幽静的建筑屹立在一片高楼大厦的包围中,小二层,正片街道都是旧时的仿欧建筑,雕花虽旧,但能看出精心保养得痕迹,从窗口垂下的三色堇一直落了地,紫白黄色的花瓣重重叠叠,幽香阵阵,自顾自地飘荡在人烟不至的墙边路角,若是凑近了去闻,却又害羞似得不见了。

      格瑞不自觉理了理衣角发鬓,他数着红木的门牌号向前寻,路边有正装的老人微笑着对他点头,虽然拄着拐杖,腰背却是挺直着。

      身穿白裙的女人拢了拢肩上的针织坎肩,眉目与金颇有几分相似,该说不愧是姐弟吗?

      她站在街道尽头看着格瑞走过来,一只蝴蝶犬依偎在她脚边,湿漉漉的鼻头轻轻蹭着女人的平底鞋。秋将小狗送到对门的孩子那里,小男孩兴高采烈地抱着狗跑进了门,女人脸上的微笑还未收敛,一口深长的气便重重叹在了格瑞的心头,把他轻飘飘的身躯压回了地表。

      未等格瑞开口,秋转身进了屋。

      门帘被清风吹过,没上锁,格瑞吃不准她的意思,想来没有开口拒绝便是同意了,他僵着身体跟在秋身后进了屋子,紧张得犹如自己第一次上舞台,看着台下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幕后团长的叮嘱都成了耳旁风,第一个预备动作都差点做成了谢幕。

      秋礼节性地给他倒了茶,她坐在沙发正坐上,垂下眼睛的动作与金极像,她细细地吹开表面的茶沫,浅尝截止。

      窗外的光透过窗纱,格瑞随着看过去,电视机旁的墙架上摆了一排排照片玩偶,一个人二十年的成长记录在此,仿佛能辨识出时间流逝的痕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金的?”女人歪了歪头。

      “七年前零四个月前。”格瑞说,条件反射,出口速度甚至超过了大脑的反应。

      七年前他看到了GOLD,长裙金发,投映在商城荧幕上,万千粒子构成了她的脸,她的面纱,她的眼睛。

      他被寒冬腊月的风雪无情地鞭挞,苟且在羽绒服和秋裤里,来去匆匆的人们将目光凝视在脚尖,唯独他驻足在十字路口,一颗心因为美得痛楚要涨裂开来。

      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样都可以,但只要他看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金是和我一起学的舞。”秋漫不经心地开口。

      她一手撩开脸旁的碎发,目光没有与格瑞对视。

      “当初父母本也没想让男孩子跳女步,只是金说他想和我一起,能够陪着姐姐练习就好了。”
      “他跳得真的很棒,明明比我学得晚,却成了班级里的第一,他也是真心想要跳舞的。”
      某一张照片里,一身红裙的少年回眸侧目,他看着镜头外的一角,眼睛里的光芒犹如一颗星。

      格瑞回想起他和金的那支舞。

      那颗星星没了。

      “是的,他跳得很棒。”格瑞斟酌着说,“GOLD的昙花一现真的很可惜······”

      “如果他想跳我当然不会阻止他。”秋冷声道,“这不是可惜还是怎样的问题。”

      女人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她将提高的嗓音压回了原调,有些颓然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秋动了动嘴唇,她没说话,一双同金一样,天生带着带着笑意的眼睛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意:“GOLD的事是金瞒着我的,那时我出了车祸,虽然不严重,但绝不可能参加已经谈好的巡回舞展,金不想我放弃这个机会,也不想我失约,便偷了我的手机给主办方发了消息,自称是,我推荐他来代替我演出。”

      “但是我没想到嘉德罗斯居然也帮他圆谎。”女人轻轻咬了咬牙,“那个臭小子成天给我惹事儿!”

      格瑞选择性沉默。

      只能祈祷他好运了。

      秋换了个姿势坐好,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搭在膝上,肩上的长发散了下来,半遮了脸:“你会追查到这个地步我也是没想到。”

      “金的腿是天生的,不能做长时间的繁重运动,就连上学时,打篮球都没法和同班的男孩子一起打。”

      “起先只是练习后会腿疼,雨天也会,可是十六岁那年确诊了,金还想和我一起参加比赛,他觉得自己过去能跳现在也能跳,后来当场摔倒在了舞台上。他的第一本来是当之无愧的。”

      “成年后他就离开了家,自己去做化妆师,复健是一直在做的,平日里的正常行动都没有问题。可是巡演结束后他的腿伤更厉害了,嘉德罗斯没跟我说,但我知道。”秋闭了闭眼,这个将坚强刻印在了柔美外表之内的女人吸了口气,声音里掺杂着鼻音,“他就连平时练习以后都会疼的几乎走不动路······”

      女人侧过头,单手捂住了嘴。

      上帝关上了你的门,你本以为那扇窗户是为你而开,但拼尽全力靠近了才发现那只不过是惟妙惟肖的风景画。

      你还是被困在牢笼中,找不到出路。

      他早该想到所有的意外都不过是天灾人祸,所谓的人定胜天有事真的无能为力,所谓理想,无论起跑线上的路有多么艰难,拦截的敌手有多么强大,那条代表着起点的界限总是存在。
      可有的人已经失去了起点,他们站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举目皆是黄沙厚土。

      人要有自知之明。

      他到底是本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抱歉。”格瑞低低地说,“打扰了。”

      阳光正好,车水马龙的喧嚣骤然淹没了他的世界。他从世外桃源里听到了秦汉的消亡,得知光芒已逝,高塔之上仅余寒风冰雪。

      就像一个陷阱。

      他抬头的时候看到了街边的奶茶店,金发青年抱着杯奶茶吸溜吸溜,一双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嘉德罗斯要被我姐打死了。”

      格瑞:“·······”

      青年不见外的帮他点了杯乌龙茶,把自己的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姐看到你来了就给我发了短信,我在巷子口堵了你半个小时。”

      洒水车摇头晃脑,身后跟着的水管像条不听话的尾巴,金往里跳了跳,突然做了个牙酸的表情,膝盖不自觉地一弯:“曾经我也是个能够以一挑三的男人,直到我膝盖中了一箭。”

      他的手臂被格瑞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男人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十多厘米的身高差,非常轻松。

      他用自己开玩笑开得理直气壮毫无压力,听的人却莫名得伤感。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金天真的问,“我姐姐成名要早很多啊,她还是个美人——啊不过我姐姐都结婚好久了······”

      他一个人就能说的很开心,自说自话,双簧唱得到位,变个音调就能讲相声,格瑞安静的听着,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满杯乌龙茶。

      他与想象中的GOLD完全不同。

      他想象中的GOLD是个忧郁的少女,沉默,敏感,也许还有些身处上位而彬彬有礼地傲慢,也许这样才对得起她诉说的故事。

      但他早就忘了卡门究竟代表着什么。

      你可以爱我,我也的确爱着你,但我不属于任何人。

      即便赴死,我也绝不会改变。

      强烈的爱与憎绝非一个冷漠的人可以领悟,金将现实与虚幻分得太清,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舞台生涯时日无多,他也早就知道他随时可能会像从前,摔倒在舞台上便再也爬不起来。可是那又怎样?

      伊甸园的果实是甜美的,落入凡尘的惩罚也是残酷的。

      但绝不会有人类后悔。

      天堂的穹空布满地狱之火的颜色——但仍然是天堂。

      “你想再跳一次舞吗?”格瑞问。

      “什么?”金一愣,自嘲笑道,“我姐姐都跟你说清楚啦,我不跳舞了。”

      “我说,你想再跳一次舞吗?”男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仍然在寻找着过去自己的踪迹,你会去每一个弗拉明戈舞剧演出,你会答应所有邀请你为他们化妆的弗拉明戈舞团,你会不自觉地提起裙边,就像在月光下的共舞一样。

      你在姐姐的家里还保留着那条裙子,红色,长摆,裙边很重,但旋转起来会像一株花。舞者就像是一个被无形的压力鞭策着的车轱辘,你必须不断旋转,运动,翻滚,前进,否则你就会锈在原地,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现在的金深处迟暮,他的身躯早就行将就木,却被主人的一根执念牵上细绳,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却又不肯就这样放弃,满身的力量压在手上,叫人动弹不得。

      只是跳最后一次。

      在舞台上。

      车开过闹市区,上了三环线,再往外,基本就不剩什么人了。

      金曾经居住过的城市不算大,但也算是个繁华的商业城,近几年开发商丧心病狂得东奔西走,看见座山都觉得底下埋着千年大矿,不少原住民已经搬到了城外求个清静,从窗户往外看出去,两三栋别墅星星点点地分布在道路两侧,院子里都是自家栽的花果。

      他摇上车窗,经过一道明显的分界线,水泥路段彻底变成了泥土的,碎石与黄沙纷飞,一茬一茬的矮树又瘦又小,枝丫无人修建,便随心所欲得长出了各种花样,放眼望去,粗制滥造的盘山公路一圈一圈看不到头。

      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个不停,金早就连上了蓝牙耳机,接通电话后便听到了对方那里鸡飞狗跳的战斗现场。

      “诶?什么?先不来?等二十分钟?可是我已经快到了呀。”青年的语气颇为摸不着头脑。“要是是因为雷狮的问题我来就好啦!雷狮一直挺听我话的!”

      “不麻烦不麻烦!我马上就到!”

      小汽车一路疾驰,待再绕过了几重山,眼前的视野骤然开朗,天池湖面如镜,白云低垂,垂钓人带着草帽,好奇地看着车辆远去的方向。

      金在半山腰拐了个弯,从一条小道内拐了进去,在高崖峭壁的窄路径上七折八绕,到达于一栋小楼面前。

      小楼背临大片桦树林,藏得集富想象力,平常人不往眼睛上贴俩显微镜,基本看不到其翠绿的底色,也不知主人建了这么个玩意儿有何居心。

      金刚刚在门口停下车,走出车门,车锁的鸣笛警示还未响完,便有一黑白相间的生物瞪着一双卡姿兰大眼睛扑了过来。

      该哈士奇不愧为狗中豪杰,两米高的围墙视若无物,半空中舒展身形,一个完美的空中旋转落地翻滚,甩着舌头直奔正主,油光水滑的皮毛在风中飞扬,金一个小个子若是被它扑了个正着,后果估计也美好不到哪儿去。

      就在这决定了金的接下来两个星期究竟是在何地度过的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院子里传来男人的呵斥:“安迷修!”

      二哈条件反射似的转身立定坐好,精光闪烁的眼睛紧紧盯着院口,尾巴晃出了花。

      男人慢条斯理地拉开院门,另一只纯白的藏獒才踩着方步溜溜达达地绕到了哈士奇身边,非常人性化地扔给他一个目测白过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哈士奇的白眼。

      男人吹了个口哨,尾音俏皮地上挑,他冲两只狗招了招手,把这对联手起来能拆掉半座山的祸害一狗一屁股踢进了院里头,再示意金可以进去了。

      “原来的鹦鹉呢?怎么换了只狗了?”金也不见外,他看了原来放鹦鹉架子的地方好几眼,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四层猫爬架,最底下还搭了个小窝,从上到下美短挪威金吉拉狸花波斯,居然还有一只胖橘,其庞大的身躯和从不让人失望的毛色艳压群芳,成功吸引了金的全部注意力。

      “那只安迷修跟着一只杂毛麻雀跑了,”雷狮笑得风轻云淡,语气却是换张脸就能吃人的险恶,“后来去宠物店,安迷修抱着这货不撒手,哭着说长得这么帅肯定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你说他是不是傻?哦好吧他是真傻,就他的智商也就和二哈差不多水平了。”

      金不敢说话。

      当年的腿伤加重后,雷狮就是他的主治医师,待他成年外出,秋嫁人以后,老家的房子都已经卖给了别人,他也极少再与雷狮联系了。

      对于他的腰部问题也是雷狮提出的专业意见,并把它的生活方式从头到尾鄙视了个通透。

      他点了点手指,【雷狮】绕到他身边安静地趴下,把他的双脚捂在自己的毛发里。桌上有盘西瓜,还冒着冷气,看样子是刚刚切好不久,雷狮给金递了一块。

      “你还记得呀。”金摸了摸他的头。

      “如果你想继续跳舞的话,我劝你还是下辈子吧。”雷狮语气凉凉。

      “……”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也没见过这么往别人家坟上刨土的。

      金苦着张脸,他清了清喉咙,用上了小学朗诵时赞美祖国的技巧,声情并茂地抒情道:“大夫!我真的没救了吗!”

      “没救了,埋了吧,下一个。”大夫非常的不给面子。

      “噫——”金哀嚎一声,倒在沙发上吐着舌头装死,一缕艳红的西瓜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为这大好青年的死平添几分悲凉。

      “我说真的,如果你想再像当初那样跳舞,除非神仙下凡,否则最好趁早投胎去。”没注意自己满嘴咒人家早点去死言论的医生优雅地把趴在他肩膀上哈气的狗薅了下来,拖着尾巴关到了门外,“但要是偶尔跳那么一两次倒还是没有问题——前提是你听医嘱,上次是不是没按时吃药?”

      金仰着头挺直了身子,以一个丧尸起身的姿势把自己的脑袋掰了回来,他揉了揉凌乱的头发,西瓜汁滴到了【雷狮】的身上,医生眼皮一跳,脸色瞬间就灰暗了下来。

      金多年从事服务业,最擅长察言观色,见状小心翼翼地开口:“……给它们洗澡挺不容易吧……”

      雷狮:“……把第一层拆了就差不多了。”

      ……

      “我帮你洗。”金立马说。

      雷狮的脸色瞬间好转。

      门外的二哈终于放弃了挠门的做法,转而选择贴在了窗户上当一只狗窗花,虽然其效果和门神像差不了多少,能不能止小儿夜啼是没试过,倏地一看能吓尿不少人倒是真的。

      “不过你倒是有心情回来看我。”雷狮努力想把一张脸扳成具有威慑力的表情,望着金却怎么也撑不住表情,“你们这群跳舞的动不动就全国到处跑,怎么?现在想要落叶归根了?”

      “你这话用的不对,我这还没死呢。”金哭笑不得,“就算死了估计也回不来,老房子都卖啦!”

      “所以说你们这群跳舞的没良心。”雷狮单手点在金的额头,把他往后推,“说好的事情转眼就忘,幸亏你还记得来我这里的路。”

      这个英俊的男人严肃起来颇有几分唬人,半眯着一双大而长的眼睛,飞入发鬓的细眉就会像刀一样沉沉地压在眼上,目光同样被削得锋芒毕露。

      金晃了晃身子,像小孩一样踢腿,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像轻斥又像自嘲:“怎么你们最近一个个的,都在说这件事。”

      “我们说?”雷狮一挑眉。他终于舍得打开窗,把贴在墙上的安迷修一把掼进了卫生间锁着,脱了外衣,围上围裙,扔给金一双橡胶手套,藏獒见状不妙,想要提前脚底抹油,被两脚兽几步赶上,一并上了项圈扔到院子里候场,“那你也得先看看,到底是谁先藕断丝连三心二意。西瓜不能白吃,给我过来。”

      一连串话明里暗里被金分析出了好几种意思,他懒得再去理会雷狮这是冷嘲还是热讽,带上手套准备帮他干活。

      “金。”开门放水之前,雷狮又看向他,郑重地说道,“你现在做决定还来得及。”

      来得及又怎么样?

      格瑞确实能帮他重新登上舞台,他相信他有这个实力,但若他真的想回去,秋同样也能做到。

      只是他不想。

      他早就没法忘却自己摔倒在舞台上的场景,十五六岁的年纪,再怎么温柔的男孩总有那么根不对称的筋,死死地横在脑子里,一点点小事都有可能让它断成两截。即便最后接上去了,打成了更坚固的结,可是伤痕仍在。

      可是少年的意气永远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好像每一个男人的心里仍存在着一个青春期的男孩,所以他接下了姐姐的手。

      但若不是嘉德罗斯暗中帮忙,有多少次他会直接倒在舞台上?

      金不想回忆,那是他最暗无天日的日子,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上的疼痛绝非随口说说,他甚至以为自己正在岩浆烈火上舞蹈,生命力就这样从脚底的漏斗向外流逝,常常一天下来便再也没有精力去考虑其他东西。

      每一秒他的身体都在提醒他,他真的回不去了。

      “有什么可以考虑的?”金无所谓道,“不过是迟早的事。”

      “……你在想什么?”雷狮用看安迷修的眼神看着他,“我说,你准备好给安迷修洗澡了吗?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过会儿你把门砸了我都不会让你走的。”

      “……”

      雷狮的话果然没错。

      经历了安迷修掀翻洗澡盆,咬断水龙头,和雷狮密谋两只狗叠罗汉撞了天花板的灯以后,金愕然发现,自己所经历的那些大风大浪,顶多是个脸盆划纸船的难度。

      他和雷狮左右开弓你追我赶,奈何二狗充分发挥了毛爷爷的战斗理念,秦王绕柱的风骚走位,仿佛卢姥爷请佛上身,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一场不过寻常的澡洗成了种族战争,最后狗族胜利,成功窜入深山老林双宿双飞,两个人类空有两双长腿,奈何人家腿多了一倍,跑起来万事不理,撒开脚丫转眼就没了影。

      “这啥玩意儿啊没事吧!”金气喘吁吁。

      “等它们浪完了就回来了。”雷狮的脸色难看得能吃人。

      为了自己的小命要紧,金果断临阵脱逃,顶着医生下一秒就能掏出手术刀把他给剁了扔冰箱当红烧排骨原料的威胁窜上车,速度不比双狗联盟慢。

      他打开了车窗,凉风席席,天色渐暗,现在本不是黄昏,金估摸着可能要下雨了。

      山路上下雨不是开玩笑的,金踩下油门加速,在没有摄像头和测速仪的地方公然飙车,待他下了山,第一滴雨也落到了车窗上。

      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

      瓢泼大雨在短短数秒内侵蚀了金的世界,骤然密集起来的敲打声不绝于耳,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清洗一番。

      金把车速慢到极限,这种情况下,可视距离不足五米,雨刷拼命工作,眼前的一切还是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茫。

      等到开回家,恐怕天都黑了。

      金不做他想,只怕这雨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了,他寻思着要不要找个地方先休息会儿,等雨小一些再回去,虽说马路上车辆不多,但万一淹水了,恐怕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他才堪堪驶进市区便听到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平日里会和他联系的除了姐姐基本就剩下一个大爷一样的嘉德罗斯,手机号码他自己都不记得,会给他发消息的也是少之又少,今天也是奇了怪了。

      莫不是他把什么东西落到雷狮那里了?

      雷狮是个不喜欢大声说话的人,说的明白点,他是个不喜欢说话的懒人,能用手术刀解决的事情他绝对不会用嘴解决,于是在电话里是能不用力就不用力,吝惜着嗓子,声调压得极低,听的人只能调大音量。

      这就意味着当金这个金鱼脑接其他人电话的时候,第一嗓子总是要被吓个半死。

      这次居然是个例外。

      他首先听到的是背景密集成片的鼓点,由远及近分布均匀,就连每一次的力量都是相同的。紧接着才发现,这大概是放大了的雨声。

      谁在给他打电话?

      金腾出一只手看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

      “谁?”他语气不太客气。

      “是我。”突然逼近的喘息伴随着回话一同传来,金突然觉得耳朵一痒,不禁缩了缩脖子。
      “你谁啊……格瑞?!”金差点扔掉手机,方向盘一打滑,刹车不灵,他险之又险地在撞上围栏之前把自己的车开回了正轨,惊魂未定的幼小心灵遭受了双重打击,现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在哪儿?”他忙不迭地问。

      “我在……xxxx舞蹈室这里。”

      “……你怎么找过去的!”金简直要抓狂了。

      那是金曾经学过舞蹈的地方,就他所知那个舞蹈室几年前就因为经营不善而关门了,老师也回家安安心心当了个家庭主妇,现在该拆也应该拆的差不多了,天知道格瑞跑到那里去是想干什么。

      “我问了秋姐,找她软磨硬泡了一个多小时她才告诉我舞蹈室的名字,然后我又去找嘉德罗斯问了秋以前的居住地,到了这里以后开百度地图找了大半天没找到,后来才知道已经搬走了。”格瑞顿了顿,喘了口气,“好不容易才沿着街问到了原地址,没想到开始下雨了,我一路跑过来的。”

      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干笑两声,直觉告诉他最好别让格瑞把接下来的话说下去,就像一种本能,受了伤会疼,于是下一次就会避免受伤,热水喝了烫嘴,下一次就会等凉一些再喝。

      人总是要学习,因为知道如何做对自己有利,如何做对自己有损,下一次就会将这种经验当成了理所应当。

      “那什么……要不你等雨小了先回去……我这里也有事……”

      “你到底来不来。”男人强硬地打断了金的话,“金,我不会强迫你,但是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准话,你到底来不来。”

      车内的青年沉默片刻。

      窗外的雨愈发大了,他的车停在路中央,公然无视了红绿灯的指挥当场变道,狠狠推下车杆,将雨天减速慢行的提示当成了耳旁风。

      淦,一个个都在找他的不痛快。

      马达运作得天响,金死死盯着路段,谢谢这场大雨让所有人都躲回了家,熙攘的公路上只有他一辆车胡乱变道,一路的绿灯通行,简直会让人误以为是不是有黑客控制了全城的信号灯系统。

      就像上天都在逼迫着他直面一切。

      车轮掀起了半米高的水花,刹车紧紧咬合着齿轮,可惜它的主人并未理会这番辛苦的工作,青年甩开车门,向着目的地不顾一切地狂奔。

      漫天大雨将他淋了个透湿,凌乱的金发狼狈地贴在脸上,视线模糊不清,冰冷的风侵入骨髓,他觉得自己的腿又开始疼了。

      那个家伙在哪儿?

      衣物在此刻成为了沉重的负担,拖拽着他向下坠落,废弃的大楼被拆了一半,血红的印字被时间模糊成一团污渍,又被大雨冲刷得通透。

      他看到舞者同样站在雨里,一身单薄的舞衣,狂风刮过,飘逸的衣角仅仅不情不愿地晃荡几下。

      他在喊什么,但是金听不清,雨太大了,掩盖了石砖屋瓦的倾诉,倾覆了水泥黄土的腥气,就连呼吸都是艰难痛苦的。

      天敞亮,地干净,他们对峙在一个早就被人们抛弃了的废墟里,分外陌生的世界在这个时间点被强加进了地球原本的运动轨迹,就像系统的程序BUG,你可以说它不对,但它因为程序的运作诞生,你可以说它对,但它本就不应诞生于世。

      格瑞深吸一口气,也许这下他呛了水,那张冷淡的脸泛起了淡淡的红,甚至轻咳了两声。
      他向金伸出了手。

      你要干什么。

      金失声一笑。

      我不跳了,我早说了,什么容我考虑都他妈是借口,你是听不明白还是装傻?

      他用一种怜悯的心理想着,要不就施舍给这个男人一次机会,再陪他跳一次。

      然后扔了自己的舞裙,照片,奖杯,忘了那段艹蛋的人生和记忆,该治腿治腿,该工作工作,偶尔陪嘉德罗斯发个疯,再去看一场姐姐的表演。

      以一个观众的身份。

      金叹了口气,随之伸出手,第一个舞步要跳什么?

      可是看到格瑞轻蔑的一笑,眼神莫名,像讽刺又像同情。

      他挑衅似的收回了手,用力转身回摆,踩起的水花溅到了金的脸上,早已被湿透了的脸骤然感到一丝冰凉。

      没有音乐,没有灯光,起先金还能轻哼伴奏,之后一切都不重要了。

      一支舞盖过了世界的喧嚣,镇压了雨点的狂热。

      踢踏,挥手,舞者的灵魂腾空而起,他俯视着废墟中年轻的男人。

      他卑微却高贵,他苦闷却欢乐,他卑微却挣扎,这是支有始无终的舞,待它开始便不会停下。

      那是一种饱经风霜后的自信,是一种历经世态炎凉之后的洒脱,是根本没打算和任何挑衅一般见识苦苦纠缠的格局,是知道前程慢慢告诉自己你必须快乐的决心。

      没有人可以打败你,没有人可以支配你,你曾拥有一切,现在却又不得不背井离乡,你被世界唾弃,你被世人遗忘,但你仍是一个落魄的贵族,灵魂深处的火种永不消减,坚韧不屈的灵魂永不泯灭!

      你就是弗拉明戈!

      这支舞最后是怎么停下的金已经不知道了,他看着舞者力竭,带着浑身的不甘放下了手,最后颓然倚靠在断壁残垣中,注视着只有一个人的舞台。

      雨渐渐小了,风声呜呜咽咽,不知在悲鸣什么。

      “金。”他看着青年的面容,湿润的脸颊还未擦干净,他的眼角是红的,茫然地看着舞者,让人心疼到想把一切就这么了结了,算了。

      “你真的,再也不想跳了吗?”

      第一次颜面尽失,在舞台上挣扎着推开了所有人,无声地流泪,却在心里呐喊着命运的不公。

      脱下了舞裙,将七重纱衣尘封在衣柜最底,却又忍不住每年拿出来清洗晾晒。

      离家远走高飞,背着化妆箱坐两个小时的公交,宁可放弃了更高的单子也绝不落下任何一个舞团。

      瞒着深爱的姐姐,在明知道她绝不会同意的情况下毅然接下了巡演的重担。

      凌晨两点,托着残破的身躯,倒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漫天的星。

      真的不跳了吗?

      “我……”他的嘴唇嗡动,目眩耳鸣来势汹汹,除了一句反复回旋的话什么都听不清。

      你真的不想跳了吗?

      真的,要放弃了吗?

      雷狮说的没错。

      他们这群没良心的舞者,说好的事情转眼就忘,在外奔波了人生最好的几年,却差点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

      你想寻一处心安之地,于是逃离了过去曾带给你所有不好回忆的地方,殊不知兜兜转转二十八年的光阴,最后才发现,来路即是归途。

      所有的一切原来都蛰伏在泥土里,忽隐忽现,等待着春日复苏,生生不息。

      “我跳。”他听到自己说。

      【最后一曲弗拉明戈】

      金坐在幕后给自己化妆,脸几乎贴到镜子里面去,刚刚进场的男人一脚踹在他的凳子上,饱经风霜的坐骑发出不太妙的哀鸣,一条腿歪歪斜斜地碎成了几块倒了地,金一个利索的后仰手撑了地,要是抬腿成功那边是个成功后空翻,没料到脚尖一下子撞到了桌底,痛得缩身在地上打了个滚,罪魁祸首残破的身躯晃荡几下,坚强地挺住了自己最后的骄傲。

      雷狮:“……”

      金:“……”

      凯莉:“谁把这捣蛋的放进来的?轰出去!”

      安迷修一个健步冲过来拉走了自家的祸害,对着凯莉一个劲赔笑,秋提着裙摆跑过来扶金,伤者完全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站起来就想蹦过去给不知道从哪里溜进来的狗狗一个熊抱。

      二哈真的是人来疯的狗中豪杰,哪需要别人招呼,进了场第一件事就是挨个给人家舔上一遍,嘉德罗斯被扑在地亲了满脸口水,抄起家伙就要跟它干架,银爵亲自上阵把他拖回了换衣间,用的还是身高压制这一万年绝技。

      “你怎么把安迷修也带过来啦?”金惊喜的问。

      一众人望着大安和小安,瞪大了眼。

      “不是封闭演出嘛,带个闹腾的给你镇场子。”雷狮单手拉着小安的项圈绳,脸不红气不喘,一个用力把狗从金的身上扯了回来,“你别不信,就它一个能给你制造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我信了。”凯莉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被糟蹋了的小裙子,就冲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恐怕这衣服她不会再穿第二次。

      “雷狮和猫呢?”金好奇地问。

      “放家里镇宅。”大狮子淡定的回答,“就他们六个,上回我半夜急救不在家,等我回去了一不知道哪儿来偷树的被他们关屋子里了,裤子给人家咬得那个惨,啧。”

      一声长叹里藏了多少引人遐想的东西。

      “行了行了你去观众席!”安迷修趁早连人带狗扯出了后台,秋收拾好满地的化妆品和头饰,接过手帮金接着画。

      刚才那一个动静,眉笔歪出了界,在脸上留下了极长的线,秋用卸妆水擦了好几遍才擦干净。

      “格瑞呢?”金攥着裙角,仰着头让秋帮他勾眼线。

      “前台看布景去了。”秋没声好气地说,“这两天怎么天天都是说他?你姐姐我就忘到脑袋后面了?”

      金笑嘻嘻地拉着她的裙摆撒娇:“不要生气嘛——”

      “多大的人了!”秋一根口红敲到他头上,“严肃点!”

      话音未落,两个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金。”秋轻轻搂住面前的男人,“腿太疼了就喊停,今天没有观众,别勉强自己。”

      他比自己高了,瘦了,小时候肉乎乎的手臂变得紧绷有力,稚嫩的脸逐渐磨出了成年人的棱角,曾经倔强地追求着无法企及梦想的少年消失了,他开始学会妥协,学会转弯,学会如何在杂乱的人生里细细地捋出一条笔直的线。

      但GOLD从未消失。

      每个男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少年,那是他们最初也是最单纯的模样。

      “我知道。”回抱着她的人温柔地说道。

      这是他最冒险的一次选择,人的一生总要面临无数选择,这门学问恐怕相当难,不少理应名垂千古的闻人伟士就是败在了一次错误的选择上。金觉得自己不是什么上天宠爱的幸运儿,也不是一无所获的的无知者,凡人皆有宿命,他看不出猜不透,只好跟着一颗没什么大用的心走。

      身负盛名的舞者们第一次齐聚一团,为的只是一场没有收入没有观众,甚至场外之人一无所知的舞。

      观众只有雷狮,一只撒了欢到处乱窜的狗,幕后的工作人员,以及无数空空的座椅。

      这是他们共同为GOLG准备的舞台,只有金,只有他。

      凯莉和银爵两个人费劲心思才从常去的舞厅借下了舞台,为此不知道欠下了多少人情,小个子的黑发姑娘对着镜子专心理自己的刘海,昨晚饭局喝的有点猛,到现在都提不起什么精神。

      她一巴掌拍到嘉德罗斯脑袋上,把那头乱毛压了个结实,面色狰狞地警告他再擅自毁坏道具就克扣他下场演出的报酬,少年当场就要起义反抗,艾比埃米两人一左一右扯着刚认的老大泪流满面,瞬间场面大乱。

      忽的格瑞掀开帷幕拍了拍手,灯光师鬼狐天冲心领神会,舞台骤暗。

      演出开始了。

      从穹顶垂下的灯光如梦如幻,浅浅的,像是片轻薄的月华,朦朦胧胧的黑暗变得暧昧,定格的人影开始舞动,裙摆波浪似的律动。

      金蜷缩在地,他手腕上的轻纱变成了封闭的蛋壳,舞者们旋转,挥手,围绕着他赞颂着,祈祷着。

      他听到巨熊的歌声,听到一朵花开的轻吟,听到夜幕笼罩大地,璀璨的星空流光溢彩。

      他听到有人在接近他,像是接近圣坛,虔诚崇敬。

      他俯身轻吻,催促着沉睡的人快快苏醒。

      你看白日的昼焰已经消逝,狮子跨过巨蟹,双子骑上金牛,仙后优雅地牵着天马。

      你看星星们在为你歌唱,为你鼓掌,细胳膊细腿儿,豆大的眼睛,五角星的脸。

      你看金色的花铺满大地,冰川迸裂,洪流喷薄。

      闭合的蛋壳出现了一丝裂缝。

      忽然一束强光从天而降,像浴火重生的涅槃,转眼延伸至整个舞台。

      金骤然起身,他凌厉的甩开舞裙,乐声响彻天际,柔和的踢踏变成了激烈的鼓点,舞者们四散开了,将这片舞台彻底交给了金。

      格瑞单膝跪地,金抬手,傲岸的眼神一瞥,两人单手相握,飞扬的披风和舞裙重叠,舞姿狂野。

      他们拒绝一切风吹仙袂的浅斟低唱,拒绝一切软弱犹豫,拒绝一切妥协麻木。

      这里只有鲜血淋漓的伤痛,只有世间最绝望的苦难,只有流落他乡的不屈,只有权贵如影随形的逼迫。

      流浪民族的舞蹈,注定是悲怆心酸的。

      他们从大漠的灼烧中而生,在冰雪的极寒中淬炼,被雨夜的暴风驱赶,于荒野的苍凉中求生。

      无视忧郁,悲怆,激愤,孤傲,哀嚎。

      金色的花在这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舞蹈里倾诉,他看到黑暗伴于身旁,同伴相形渐远,高台之上的极温让他窒息,氧气被无形的手一把把抓去,他几乎要跪倒在地,抓挠着喉咙控诉上天的残忍。

      可是强有力的手紧紧搀扶着他的身体,让他从高空一跃而下,风掠过指尖,脖颈,发梢,掀起他的裙摆,他抓住荷叶缀边,狠狠踏向脚底的黑暗,将那吞噬了一切的不速之客都踩回了无尽深渊——

      骤然的疼痛席卷了全身。

      他又一次狠狠地摔倒在地,耳鸣目眩,身体被什么扶起,靠在温暖的硬垫上。

      狗吠和人的惊呼融合成一片纷杂,他看到雷狮抱着医药箱,一个单手侧翻冲上了台,小安少见地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姐姐的裙摆散在自己的腿边紧抱着自己的人一声声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

      我没事啊。

      他这么想着,伸出手想要触碰环在自己身上的手。

      他以为他说了,在他人看来只是苍白的嘴唇嗡动了极微小的一下。

      太疼了。

      毫无知觉的身体像是被砍成了两截,席卷而来的压抑沉重地覆盖在胸肺上,急促的呼吸对身体毫无用处,但是他停不下来。

      太疼了。

      他被雷狮喂了药,吞咽都成了困难的动作,肌肉麻木不仁,有矿泉水从嘴角溢出,很快又被人胡乱抹去,抹到了脸上,身上。

      不知过了多时,他的世界才重新定了格。

      格瑞跪坐在地,面色苍白,一身因为受惊而吓出的冷汗,看上去甚至比他这个病患更需要抢救。

      “围着干嘛啦!又不是不治之症。”金咬着牙挤出一个不怎么标准的笑容,双手撑着地想要起身,膝盖不听使唤,格瑞便一手搂住他的腰,将自己当做了他的拐杖。

      他比金高了一个头,于是支撑着他起来的时候,恰巧能让金挺胸抬头,站了个笔直。

      鬼狐天冲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这场骚动的人。

      他执掌着灯光,缄默不言。

      光柱收缩,凝聚成一点,直至映照着那个被人搀扶的舞者。

      他微笑,他感激,他俯身,一个完美的谢幕礼。

      END

      1

      半年后。

      “我早说了你这舞剧不能这么改。”金往格瑞嘴里塞苹果片,堵得男人说不出话来才慢条斯理地着手彩排视频,拖着进度条对几处指指点点,“你看,阵型变化有问题,主角的风采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这儿,这个节奏突转太快,观众看起来会有紧张感。”

      “喏,这儿,这个配角撤了。”

      “为什么?”格瑞好容易咽下了嘴里的苹果,那一处的舞蹈和音乐并没有问题,表演也没有出现偏差。

      “挡着我看你的脸了。”

      快奔三的男人,挂在自己爱人身上,还是个少年才会有的脾气。

      2

      星月舞团里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这里最好的弗拉明戈老师不是当红巨头格瑞。

      而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化妆师。

      他从来都是一顶鸭舌帽,金发凌乱,带着黑色的大口罩,露出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带着笑意。

      但当他偶尔一时兴起,路过练习室,看到了里面正在练习的你。

      不要犹豫,冲过去抱他的大腿,你将会见证什么才是属于弗拉明戈的奇迹。

      虽然此行为的致死几率也挺大。

      毕竟人生总是充满了挑战嘛。

      3

      “所以当初你和金到底是谁先告白的?”某次演出后,凯莉把格瑞拉进了化妆间言行逼供。

      “……”还穿着舞衣的男人很仔细地想了想,“偶尔请他过来帮我化妆,深夜拉我一起出去吃宵夜,他喝酒我喝果汁,心情好了会帮我指点舞蹈编排,然后就是有一次他来客串配角的时候……在道具间……嗯……”

      “……所以,这就是那次演出后,我多交了一天舞厅租用费的原因?”死亡的黑气从女人的脚底弥漫而出。

      “……”始作俑者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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