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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枯枝传六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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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祭酒站在自家廊下,远远看着花园凉亭中的三个年轻人,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段瑞邦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看尽人性百态,自认为最是了解为官之人的心思。尤其是担任国子监祭酒,已是见过太多寒门出身胸有鸿鹄之志和报国热忱的子弟进了官场之后经不住诱惑,又贪又淫,把年少时的报国之志抛到脑后。
都说“寒门出高才”,但其实他们连那“钱”的一关都过不了,别提诱惑更大的“权”了。
段瑞邦出身士族,从小衣食无忧,钱这一关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且做到这左祭酒的位置,也有了不小的权。饶是如他这般自幼研读圣人古训,都还每每会有些杂念头冒出来,就别说那出身卑微现却贵的不能再贵的君上云了。
所以,他与大多数朝臣一样,十次上朝有五次都会弹劾九玄上师。
可当他得知他虽不争气却当宝捧着的独子命悬一线时便是被君上云之女君和救下时,着实不知该作何反应。
登门拜谢吗?他早就不满自家儿子与君和厮混在一起,为这事没少和儿子吵架,他自己去了君府又算怎么回事?
在皇上面前替君家美言几句?他弹劾了君家几十年,还没这个脸皮去做这事。
好在他绞尽脑汁想法子的时候,儿子突然来了一句“要叫君和来家里玩玩儿”,段祭酒略微一思索,便也答应了下来,吩咐下人准备了上好糕点水果,恭候君小魔头到来。
可当君和带着一个气度不凡的男子来到府上,段祭酒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道谢她对段植与的救命之恩时,这看上去清清秀秀并无众人传的那般凶神恶煞的小姑娘只礼貌叫了他一声“段叔叔”,便跟着段植与往凉亭走去。
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在他面前居功自傲的意思。
段祭酒望着亭中,喃喃了一句:“这得欠了君家多大人情啊。”
一旁面相和蔼的管家笑着插话道:“若少爷真与那君上师之女以‘朋友’相称,那老爷便不必想太多。”
段祭酒像听了个笑话:“朋友?老曾啊,我活了快五十年,还没见过那所谓的不求回报还能一生一世的朋友呐。”
管家笑了笑,没再说话。
段祭酒叹了口气,道:“去,再把那楚庭荔枝也送些过去。”
段小少爷把水灵灵的荔枝剥了壳儿,递给君和,笑得一脸谄媚:“尝尝,从楚庭快马加鞭运来的,比金子还值钱。”
君和接过放入口中,满口水润甜蜜,道:“这些日子,你爹可没弹劾我爹吧?”
“他哪儿敢。”段植与托腮笑道。
君和瞥他一眼,点头道:“也是。从前我不找你爹麻烦,是看在你带我到处玩儿的份上。可现在不同了,我已经不需要你带我玩儿了,况且我救了你的命,你爹若再不识相,我也不会留情了。”
段植与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又剥了一个荔枝,却是递给了穆一轲,道:“穆大侠,你也吃。”
穆一轲也不客气,道谢后便放入口中。
“穆大侠,好吃吗?”
“嗯。”
“那我再剥几个给你?”
“有劳段公子了。”
“穆大侠若喜欢吃,我叫人送几筐去君府就是了,反正这荔枝也不值钱。”
“段公子有心了。”
……
君和实在是受不了段植与的狗腿模样,拍桌怒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刚才你不还说这荔枝比金子还贵吗?现下又要送几筐去君府了?说吧,你无事献殷勤,到底安的什么心?”
段植与笑嘻嘻道:“实不相瞒,我想拜穆大侠为师!”
君和自己虽不好好习武,可府上高手众多,光是她用来做鹰犬恶奴的隐卫身手便是不凡,更别说君朔和君上云的顶尖功夫他都是见识过的。饶是如她这般生活在尚武之家的人都对穆一轲的境界赞叹有加,更别提段植与这身边没几个习武之人的文士子弟了。
所以,君和对段植与崇拜穆一轲并不奇怪,却深知练武根骨在六岁之前最佳,此后便江河日下的道理,于是开口道:“别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家凭什么收你为徒”
段植与拍拍手,立马有小厮递来一个剑匣,当着几人面打开,竟是一把极有气势的龙泉宝剑。
段植与道:“我并非临时起兴。我决定了,我要做一个如穆大侠这般的高手,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穆大侠,只要你肯收我为徒,要什么我都给你!”
穆一轲轻笑道:“收徒称不上,段公子若不嫌弃,穆某献丑几招便是了。”
君和温声道:“你若嫌麻烦,我唤隐卫教他几招就是了。”
“无妨。”穆一轲笑笑,“段公子,穆某今日便教你六剑。”
穆一轲起身,未去碰那匣中的龙泉宝剑,而是走到亭外,轻折了一根树枝。
穆一轲握紧树枝起势,对亭中道:“段公子,可看仔细些。”
亭中段植与拿起宝剑,聚精会神。
“第一剑,又东风。”
“第二剑,断青丝。”
“第三剑,醉点灯。”
“第四剑,乱云烟。”
“第五剑,斩飞蓬。”
“第六剑,倚风笑。”
……
六剑递出,略懂武道的君和竟于他那枯枝上感觉到了凌厉剑气。有样学样的段植与虽记住了各个招式,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就这些?我怎么觉得也没多厉害?穆大侠,要不你再多教我几招?哎,教教我你那弹指破界的本事呗?”
穆一轲笑笑,随意丢掉枯枝,走入亭中,道:“练这六剑,足矣。”
话音刚落,亭外忽然传来阵阵清脆断裂声,段植与探头一看,他爹放在园中的那些名贵盆景,竟悉数破裂,一片狼藉。
段小公子目瞪口呆,却是拍手叫好,全然不理会远处刚好看到这一幕的曾管家抱头痛呼:“作孽啊!”
有时候,出名不一定是件好事。
比如说君和,在京城太出名,很多人没见过她,却十有八九是骂过她的,甚至还有“生女不生君和”的说法。
有时候,出名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还是比如说君和,一报自家姓名,也没几个人敢吃饱了撑着的惹她。
就像现在,名头远没有妹妹大的君朔一报出“君和她哥”的身份,那些爱看不起人的道士便瞬间弱了气焰,竟是半下也不敢还手。
唯那手持木棍的郭玉清脸色如初,道:“大人有何理由带走他。”
“有何理由?”君朔表情夸张道,“我以兵马司大统领的身份带走此人回去审讯有关桃花峰三人失踪一案,这是其一,我再以九玄上师手下的名义调查桃花峰妖物一事,这是其二。名正言顺,道长还有何疑问?到是你们九仙云观,又有何理由扣押此人?”
郭玉清还要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放人。”
众人齐齐回头,却见一个庞眉皓首的老道士手持拂尘走来,着的仍是那阴阳鱼道袍,但与年轻弟子的白灰相间不同,玄色道袍却是为他增添了几分威严。
郭玉清将棍子握在手中,转身恭敬抱拳道:“师父。”
来的并非那得势老道郭御风,而是郭御风的师弟,九仙云观“九仙”之一的郭泠然,和他师兄一样,已证得小长生,只不过晚了几年,否则现在太后眼前的红人可能就是他了。
郭泠然看了自己这得意徒弟一眼,深知他武道天赋虽高却不会与人打交道的性子,也未怪罪他,只走到君朔面前道:“大人既是为了百姓安危,那把这人带走便是。”
君朔面带冷笑,死死盯着眼前老道,硬生生将那句“正好省去了我让你这观中尽悬官刀的麻烦”咽下,改口道:“仙人真不阻拦?”
郭泠然略抖抖拂尘,笑道不敢,君朔便道了声好,打个手势让夏满轩跟上,走出了院门。
来带葫芦拱门前,君朔又转头道:“仙人不想给在下一个解释?”
郭泠然笑着摇了摇头:“大人该明白时自然会明白的。”
君朔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装神弄鬼”,面上却仍是笑道:“那我便等着郭掌教屈驾兵马司给我一个说法。若等不到,我还会再来贵观拜访的。”
郭泠然不愧是证得小长生境界,养气功夫十分了得,现下连那拂尘都静若无风,只听他笑道:“大人不会来的。”
君朔扯扯嘴角:“会的。”
从段府出来,君和与穆一轲同乘一辆马车回府。
马车内放着的檀木小案上,一白玉球形香炉内飘出上好龙涎香轻烟,君和趴在桌上,有意无意用那短刀拨着烟雾,轻声道:“那第六剑‘倚风笑’与这刀重名了。”
穆一轲坐在铺了柔软长绒的座位上静静看着她,道:“原本就是我随口取的名字,脑中一现就拿来用了。”
君和从案前坐回他身旁,将刀入鞘道:“你以枯枝作剑,已是剑气泠然,为何从未见过你配兵器?”
穆一轲淡淡道:“心中有剑,自然何物都可以作剑。”
君和啧啧两声,笑道:“你老实说,你几岁入的一品?”
未等穆一轲开口,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君和疑惑着咕哝了一句“这就到了”,便要伸手去掀车帘,却听一声熟悉声音道:“小姐别下来,在车上待着就好。”
君和更是疑惑,掀开车帘一角,却见她的四名隐卫齐齐现身,背对着她抽刀挡在了车前。君和看不见是何人拦了来路,便又退回车中,也是病急乱投医,竟问了刚来北安没几天的穆一轲一句:“咱们这是在哪儿?”
不想穆一轲却不容置疑道:“永乐里。”
那离君府也没多远了,究竟是何人敢在这儿拦下她的车?
只听外头一男声道:“车内的人,都得死。”
霎时,便响起了金石碰撞的兵戎相向之声。
原本无法无天的君和简直要气疯了,却仍对这十分狂傲的人有些许忌惮,不敢贸然出去。看样子是哪位仇家寻她报仇来了,这一出去还不是找死。可他说“车内的人都得死”,君和不明白,她和穆一轲有哪位共同的仇家?
君和戳戳穆一轲,皱眉道:“你可知来者是谁?”
穆一轲仍是不紧不慢道:“大概猜出来了。不过没事,凭天弦的境界,打败他只是要些时间罢了。”
“天弦?!”本来想厚着脸皮当缩头乌龟的君和立马掀帘子挪到驾车位置,却见到那四名隐卫摆出刀阵围困一银发年轻男子,而刀阵中心出手最是咄咄逼人的那名少年,与其他隐卫一样黑衣黑靴,可面上遮面黑布却是在打斗中被挑掉——正是桃花峰扈从天弦无疑。
然而君和还来不及惊讶那保护了她如此之久的隐卫竟是一名与她同龄的少年,下一刻,她的眉头便皱的更紧。
有妖气。
银发男子于混斗中瞥见君和,扯了扯嘴角,飞身腾跃而上逃出刀阵,脚踏墙头,朝马车杀来,速度之快,肉眼难辨。
君和急急抬起未出鞘的倚风笑一挡,再定眼时,银发男子竟是退到二十步远的地面上,天弦等隐卫未给他喘息之机,便又是一场车轮战。
把习武当玩儿似的君和哪会有这本事,原是穆一轲踏出车厢把住了她拿倚风笑的手,低声道:“雪狐妖。”
一听“狐妖”二字,君和霎时想起他哥中的妖毒,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臭狐狸吃饱了撑着吧?三天两头来找我麻烦!非要来个了断是不是?嫌九条命太多了?”
穆一轲在一旁开口提醒:“咳,雪狐妖只有一条命。”
被揭了短的君和瞪了他一眼。
刀阵中,四名隐卫配合极佳,“阵眼”无疑是天弦。妖物虽能使邪术,但这头雪狐妖却是被四人的车轮战耗得无暇顾及其他。
穆一轲看着吊儿郎当坐在驾车位置玩儿着马缰绳的君和,淡淡开口道:“你就这么心安理得的看着他们打?”
君和抬头,道:“不然呢?你不是说天弦打得过他吗?”
穆一轲叹了口气,道:“我话还没说完你便窜出来了。我说的天弦打得过他,前提是手上有一把如你的倚风笑这样可伤妖邪的神兵。”
君和一拍脑门,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这才用心观察那混战中的五人。雪狐妖虽被困住,但隐卫的刀却是半分都伤不了他!
君和把倚风笑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勾头寻找能把神兵抛给天弦的时机,但刀阵配合之紧密,却连见缝插针都难。
“可想试试那枯枝六剑?”穆一轲突然道。
君和眼珠一转,嘴角上扬,朝刀阵喝到:“隐卫收刀。”
四名隐卫动作一顿,略微犹豫,但仍是飞身退开,收刀入鞘。
被围困良久的雪狐妖喘了口气,冷冷笑道:“早听说你君朔疼妹妹,如今,我便要你也尝尝失去妹妹的滋味。”
车上二人对视一眼,瞬间将雪狐妖来意了然于心。
端午那夜降妖,桥上桥下百姓皆只见君朔唤出隐卫镇守桥头的风采,却只有君家兄妹目睹了穆一轲十八招斩狐妖的英姿。因此城中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是君朔收服的狐妖,唯独苏家与君府寥寥几人知道真相。君朔也问过穆一轲是否需要将真相告知众人,但后者只是极不在意的拒绝,君朔也未再坚持。
眼下这狐妖必定是道听途说将穆一轲认成了君朔,为那九只狐妖报仇来了。
君和一脸无所谓道:“没说不让你报仇啊,本小姐不都让隐卫收刀了吗?不过,报不报得了这个仇,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银发狐妖抖了抖微皱的银袍,显然已在这几息之间恢复了元气,冷眼望向君和道:“你这性子倒也随了那君上云老头儿,不愧是妖界众敌之女,那我便让你死得有骨气些,留个全尸给你们兄妹。”
君和下巴一挑,示意穆一轲接住倚风笑,不曾想却被他握住两手手腕,用力一带,便飞身拔出短刀向那狐妖而去。
“我去了穆一轲敢情你是让我试试你的枯枝六剑?!”被身后人掌控的君和欲哭无泪道。
手被身后的人紧紧握住,两人距离不过咫尺,却并未有任何笨重不便之感,快到那狐妖身前时,君和只听耳畔有人轻声道:“第一剑,又东风。”
君和右手被带着一划,在空中勾出一个寒月般的弧度,起势极凶,急急刺向狐妖左颈。银发狐妖身形极迅速的往右偏,却骤然瞪大了双眼,倚风笑竟被穆一轲以更快的速度转势右下,刺进了他的腰间。
狐妖捂住难得见血的伤口,向后退了几步,扯起嘴角道:“好一个又东风。”
在段府没用心看,现下却“亲手”使用这上乘剑法的君和内心震撼,却只觉周身气机一动,又朝狐妖斩去:“第二剑,断青丝。”
吃了亏的狐妖显然不敢再低估像闹着玩儿一般同使一刀的两人,运气飞身迎战。
穆一轲带着君和直直冲向狐妖,脚下一点,二人竟在空中翻了个身,一跃来到狐妖身后,一刀迅速划向其后背,顿时,银发尽断,银袍染血。
“第三剑,醉点灯。”
锋利短刀在雪狐妖极为妖冶英俊的脸庞上刻下两刀。
“第四剑,乱云烟。”
不见短刀近身,却是剑气凌然,一番比划,狐妖捂嘴吐血。
“第五剑,斩飞蓬。”
左肩结结实实挨了见骨一斩。
奄奄一息的狐妖血爪撑地,眼神复杂望向五步处的二人。
君朔一介凡人,怎会使这仙门招数?
“第六剑,倚风笑。”
倚风笑耍倚风笑。
鲜血一溅,雪狐妖内丹已是握在君和手中。
君和未去深思那银发狐妖死前嘴唇翁动却未得说出口的话,只看了看手中短刀,再看看穆一轲,一本正经道:“比看你碎盆景有意思。”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的永乐里,一男一女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