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妖娆》暝色疏烟

4、三

　　一盏红烛摇曳在沉沦的黑暗里。

　　朱红色的大木箱，女子素手纤纤抚上那一抹素绡洁白。

　　烫人的热，噬骨的白。在黑寂中，烛光融成一抹苍白的旖旎。余韵，扶摇。

　　打散的长发垂曳及腰，静帘低垂，帘外，风雪轻吻夜空，簌簌妆点茕茕天地。

　　红唇轻抿胭红。

　　素手柔顺乌发。

　　一拂风渗入室内，卷了卷橙蓝烛芯，烛光暗了一下，又落落窜起。

　　嘎吱。

　　一只手推开门扉，一盏灯影从屋外延绵的一小寸亮光渐渐辗转至了室内。仿佛打断了黑暗时光沉默静置的轻咛，遥远年代里的那夜烛光，倏地，灭了。

　　黑暗里的咀嚼，十八年前的那一夜，而今，早已物是人非。

　　静帘下摆因为门开时顺势灌入的寒风微微轻摆了摆，露出梳妆台一角金箔。胭脂妆盒摆饰其上，铜镜光可鉴人，一把木梳静静卧在那里，静静的，似乎那上面还残留着女子发间幽淡的香气，等着心上人执梳俯头来嗅。

　　一梳白头到老。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堂。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一夜，不该是如此么？

　　目光一寸一寸的收回，如叹息轻扫这寂静室内如青苔衍生的每一寸孤寂。

　　曾经，你就是在这里忍受着心脉一寸一寸断裂开的痛楚，执杯与他共饮那杯合卺酒么？雪夜班驳，碎落一地的呢喃轻语，为他，值得么？

　　厉胜男，你告诉我，这一切，值得么？

　　流光轻惝，韶华空置，什么白头，什么到老，什么儿孙，没有呵，只有空寂。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厉胜男，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傻最傻的女人。

　　一定是的。

　　一定，是的。

　　嘎吱。

　　门又响，怜我脸上带着残讥的神色还未褪尽，就这么静静的转过了身去。

　　四目交对，花开如树的瞬间，纯澈。幽远。两两相望。

　　金世遗黑沉如墨的瞳眸触及怜我额上盛开的鲜艳花痕，蓦地一怔，记忆登时如潮水奔流难抑般四散开。

　　怜我低低轻笑，吐息如兰道：“这是曼珠沙华，你知道曼珠沙华么，这是地狱之花，也称记忆之花。”话音泠泠如流水自他心上淌过，浸凉又舒缓：“我真怕，你忘了她。”

　　黑眸凝起来了，似是因为回忆的痛苦，也似，因为那绵延深处的残留甜蜜。

　　良久，他才偏头轻轻道：“有时候，我真想能够忘掉她。哪怕，一刻也好。”说不尽苍凉的叹息。

　　小轩窗掀了一扇，冷风挟着雪瓣飘进来，触上几案上温热的烛光，立时融成淡淡一划墨痕，像豪尖轻轻画了一笔。

　　多像飞蛾扑火的寂寞，明明知道死亡，也要热烈的拥抱那生命中转瞬即逝的温暖。

　　这是，雪与火的爱情。

　　一室如水光的静寂，怜我额上的红黑朱砂愈发似血，金世遗心下突突一兀，轻轻移开了目光。

　　过分凄楚的哀，就似那双满是倔强的眼。悲戚，却蕴涵爱的炽烈。那样的目光，是他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

　　怜我残讥的神色渐渐抚平了。眉间那一抹惊心下是一泓水光氤氲荡漾的深潭。她的指尖轻轻触上红木圆桌，轻缓的摩挲，似用指尖寻找着时光滚烫的印记。良久，她低低叹道：“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呢。”纤尘不染的家具座椅。“是你，常常来打扫么？”

　　金世遗闻言些些苦笑的摇头淡应。“我是个懦夫，这个地方，我第一次来。”第一次来。他的含意，她懂了。

　　“是么。”女子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悲喜，有点柔顺，又有点倔强，只是，没有涩然。疑问的话语像是掀了一角的小弧，平静的划出一个圆际。

　　如果是胜男，如果是胜男……

　　金世遗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爱她，让你痛苦么？”忽响的女声轻轻的顿了一下。金世遗蓦地一震，缓缓抬起脸来。

　　是他熟悉的轻悄嗓音，如陪他共赴几世轮回也难以忘记的嗓音。此刻转如耳际，却只有陌生感。她，只是在询问。无悲无喜，无痛无痒的询问，要的不是他的什么七情六欲，她要的，只是一个答案而已。

　　一个，可以足够了断的答案。

　　他，知道的。

　　“金大侠？”熟悉的嗓音在唤他，心脏蓦地又抽痛了一下。他缓缓的闭上了黑眸，所有的疲惫无力都在烛火下，被清晰的，一一的剥离出来。他知道她在看着他，那个懦弱的，颓败的，孤独的他。只不过再没有理智去望那张太过渴切见到却又再也无法看到同样神情的脸。

　　喉管里的嗓音终于沉闷的，暗哑的，一点一点倾吐出来了：

　　“是的，爱她，我很痛苦。”

　　你，知道那种痛苦么。那种痛，是午夜梦回听你唤我一声“世遗哥哥”时就猝然惊醒的梦境，梦的最美处已成为今生最大的奢想。没有人，再没有那么一个人，会用那么轻呢，调皮的语气唤我。梦醒时分，红尘簌簌自眼前倾塌，那心脏深处早已麻木的一角又会狠狠的狠狠的骤痛起来。原以为是最最痛楚的那一刻，仍在，延续。而你，在哪里？那垂帐枕畔，沉睡的容颜不是你，那是谁呢？那小儿踢踢踏踏学步的皮态，像你，可你在哪里？

　　胜男，爱你，让我那么痛。

　　静默中，清晰传来怜我轻轻的叹息：“那，爱着她那么痛的你，后悔了么？”

　　空气。沉寂。没有回答。

　　怜我等了半响，才轻轻的开口。“你知道么，她一直都在等你。”

　　空气猛震了下。紧皱的黑眸倏地睁开。怜我看着他的神色，徐徐又重复了一遍：“厉胜男，一直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