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妖娆》暝色疏烟

5、四

　　那一簇簇，一簇簇的火焰，生于弱水彼岸，绚烂绯红的色泽似乎要冲破黄泉那乌沉的天光。

　　黄泉。火照之路。

　　花大朵大朵的盛开。孤寂的花瓣，无茎无叶，独开火照之路。

　　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生生相错，永不相见。注定是，触不到的爱。

　　白色的身影如失去羽翼的蝴蝶蛰伏在这片花海上。断翅后亦无从归属陆地的疲惫无力。白色的衣摆如碧波轻漾，弧开一圈半圆。如扇的长睫合着，女子，在等待中，轻轻的睡去。

　　枉死城磨尽了她眉眼间冷锐的杀气，倔强的眉头轻展着，三界之外，五行之中，阴阳两世，奈何桥，她不走。孟婆汤，她不喝。曼珠沙华的香气隐隐遁入脑际。有一个人，她不能忘记。也，不愿忘记。

　　问世间，情，为何物？

　　情是爱难禁，是恨难彻，是伤难愈，是怨难消。是即使要用生命换来你的云淡风清，我也甘愿的唇边一笑。

　　情，作何解？

　　情是哪怕一腔情丝空付，睁睁看着青丝委地，红尘在眼前一片一片分崩离析，也敌不过你的一回眸，一浅笑。那是我眼中见到的唯一风景。

　　情，欲何求？

　　情是哪怕爱了，恨了，伤了，痛了，人生八大苦通通受了，却仍在轻闭眼眸的那瞬间，奢侈的想要倚在你的怀里，等你在我的耳边低唤那个字。非爱非恨，无关谁亏欠了谁，谁又错过了谁，一个名字足以明了。那一声声，从破碎的心脉沿着残尽的四肢百骸奇异的如温水般抚平了那尖锐的痛苦。今生或尽，他生，亦足可回眸。

　　情，意何为？

　　情是那千折百转，明明知道你是我爱错的那一个人，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一个劫数，却仍是痴傻的走下去。

　　邙山，雪落更加萧索。

　　空蒙的白羽，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生命归尽的那一刻，落地，成尘土。

　　“前缘随前，后事复后，爱恨中兜。金世遗，你真的知道情为何物么？”

　　女子的声息在耳畔轻轻敲响，如悦耳轻震的风铃声，却不小心直落落的打入心底那片漆暗的角落。

　　五指微拢，握住掌心中那个小盒。

　　轻轻打开，视线凝住，深如潮涌——

　　——“你知道曼珠沙华么，这是地狱之花，也称记忆之花。我真怕，你忘了她。”

　　——“爱她，让你很痛苦么？”

　　——“那，爱着她那么痛的你，后悔了么？”

　　——“她一直都在等你。厉胜男，一直一直都在等你。”

　　…………

　　手指拈起处，是那殷稠似血的红色花朵，那传言中的地狱花朵，承载亡灵不死希冀的前世花朵。

　　此季桃花依旧处，一个身影早已消失。似乎，从未出现过。

　　“我的名字叫怜我。”那个轻泠的声音曾在耳畔低低如是说过。

　　“怜我……”叹息自唇边微微逸出，唇角一掀，吁出白色的雾气，稍刻，便在冷空气中淡去。没有人，听见那句近似乞求的低低叹息。

　　空气弥漫的是一种静默。

　　前所未有的静，那种自从胜男逝后就再也未曾体会过的静。

　　这种静不再是蚀人魂魄的孤独，不再是断人心肝的寂寞，不再是那万水千山骤失色彩的空旷，也再不是灭了烛，葬了心，断了剑的无力颓败。

　　这种静不是如大海灭顶般的汹涌。它是厚实的白，洁净却不空虚，缓慢的从四肢百骸，柔缓的，毫无突兀的，顺着血液攀沿出来，一寸一寸，一点一点的抚平脑际寂寞低叫的喧嚣，回忆无从拾起的低落，还有那些种种往日的碎片，以及，那痛不欲生，一秒也未曾离开过的……悔不当初。

　　“爱着她那么痛的你，后悔了么？”

　　怎会不悔呢？

　　若不曾爱上，就不会有那翻天覆地的纠葛；若不曾爱上，大可在最初的一刻潇洒抽离；若不曾爱上，就该拒绝尝舔那么近距离中的无力；若不曾爱过……

　　他轻轻的摇头。轻轻的，让静默回答。

　　“金世遗，你真的知道情为何物么？”女子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来了。

　　凝沉的黑眸望着窗外，那一夜，也是这般舞姿翩跹的雪光。

　　他恍惚轻语。

　　“……情，是用整整七年的时间去一一遗忘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她的……一切。然后，再用一辈子的光阴，去想起，去铭记。”

　　这是——他的答案。

　　细细的风雪渐渐大了。

　　怜我额上的花红更艳更炽。她启唇，低道：“金大侠，你可曾面对过你们的过去，难道你与厉胜男的相遇，留给你的，只有那漫无边际的痛么？”

　　静默骤然如潮水涌向周身，没了眉眼，覆了头顶。记忆的蓝光水色氤氲。

　　他闭上眼，看见那次雪地里的初见。

　　他看见她眸内流转的爱恨情伤。

　　他看见她一颦一笑如花树绽放的嗔痴无怨尤。

　　他看见她冷锐残酷的冰冷中，紧紧包裹住她的那份炽热，仅仅，给了他。

　　他看见调皮的她，巧笑的她，皱眉的她，得逞鬼主意时开心得如同吃了整整十斤蜜糖的狐狸般的她。

　　那些笑语，那些眸光，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如积淀的光源，慢慢在脑中描绘出了她的模样。

　　那是他的胜男。

　　她的爱，她的恨，她的疲惫，她的愤怒，她的痛楚，她的希冀，都是他的。

　　他曾经见过她倚树抱膝，静静对着空气诉说往事的寂寞，那时候的他决定了什么？可后来他做了些什么？

　　流星幕下，她眸中闪烁的雀跃与失望。

　　龙门石窟，她的归来与消失。

　　十里亭处，她的彷徨与希冀。

　　一幕幕，一绢绢。

　　豁然开朗中，一股平和漫流流溢过脑际。

　　第一次，以一种平和去面对那些钝痛，那些碎片，那些赤裸的伤口。

　　那些天荒地久的荒芜处，如翻复间新立的小坟，覆盖着白色的小花。

　　“她一直都在等你。厉胜男一直一直都在等你。”怜我的声音在耳畔轻轻的说。

　　黄泉碧落，她在等你。

　　俯头，那盒内鲜艳的花朵在这恍悟的瞬间，干枯死去。

　　缘尽，于此。

　　永远么？所幸，这个永远终于要结束了。

　　胜男，黄泉碧落，你，在我心底。不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