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葬》圣舞香随

9、紫逍破誓

　　桃花林中
　　已经得到消息的各大门派纷纷赶至桃花林，只求在最后关头夺到“梵音泪”，虚亦寻沉着于色，默然立于嘈杂之地，冷涵月站在他身边，不发一言，目光却死死地盯着人群之外的那人。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有难掩的笑意自眼底浸染开来，爬上了他的眉梢。她愕然，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释然，好像压抑多年的情感一下子释放了，带笑的眉眼，她从未想过虚寻鞘笑起来竟会是如此令人安心……但随即她又愤恨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方才那一瞬间失神的眼如今已被重重的怨念所掩盖。
　　虚—寻—鞘！她在心底恨恨地念出这三个字。得到“梵音泪”竟能让你开怀至此？！一统武林对你来说当真如此重要？！如今得到了，你是否要着手完成你的霸业，将整个武白道赶尽杀绝了呢？！究竟这白道负了你什么？你要如此如此残忍地去毁灭？！你究竟……究竟将吟梦……置于何地……
　　“诸位来得可真及时啊，在下才刚刚拿到这张人皮而已。”说罢将手中的人皮扬了扬。众人便像丢了魂一般，目光随着它的移动而移动。
　　看吧，这，就是贪念。佯装得再清高的人，在名利面前也是庸俗得不堪一击。
　　虚寻鞘好笑得看着这些人严重赤裸裸的贪念，随即将人皮展开。众人神形一顿，上前一步想去抢夺，却又因为对方是虚寻鞘而又讪讪地后退了一步，只一个个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伸长了脖子，看着虚寻鞘手中的人皮，仿佛能从人皮背面看出点什么。
　　“原来是几行字啊……”似是故意，虚寻鞘将话说得很响，满意地听到人群中蠢蠢欲动的声音，“梵音之泪，情丝犹系……”他大声地读着人皮上的文字，言语中尽是笑意。
　　嘈杂声一下子沉静了，人们个个都屏息凝神地听着。
　　“九天云霄，此非星雨……白光初……见，逆水……寒……潭……”
　　念着念着，他的声音却陡然轻了下去，到最后竟成了喃喃自语，似乎还有些——颤抖？
　　待冷涵月反应过来之时，只见那张令无数人眼红的人皮就这么飘飘荡荡地自虚寻鞘的手中滑落。霎时间，人们一拥而上，相互推搡着去争夺，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只有虚亦寻和冷涵月站在原地。
　　虚亦寻担心着眼前的混乱，而冷涵月只疑惑地看着虚寻鞘在看完那几行字后变得惨白的脸。方才没入眉梢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慌乱，仿佛刚才那个一起风发的虚寻鞘只是她的错觉。
　　她看着他步履蹒跚地退后了几步，险些站不住，那模样狼狈至极。
　　发生……什么事了吗？冷涵月并没有察觉到此刻自己的心态竟然会是担忧。
　　正思索着，却撞上那人慌乱的目光。冷涵月怔住了，那眼神中所弥漫的，不仅仅是慌乱，还有——恐惧？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这般恐慌？此刻她眼中的虚寻鞘犹如被人撕去了无情的面具，所有的戾气、残忍，在这一刻全部被磨平了，只有那些她从不得见的慌乱、恐惧、哀痛将他死死地困住。
　　你……怎么了？她抬起脚步，不由自主地想去虚寻鞘的身边，想知道他在担心害怕些什么，想……帮帮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眼前的这个虚寻鞘太过脆弱，脆弱得让人感到绝望……
　　只走了一步便被人扣住了手腕，回头看到的是虚亦寻幽深的眼。此刻的他深锁着眉，单薄的唇坚毅地抿着，他就这么看着她，不发一言。
　　“亦寻哥，我……”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为何要这样看着她？这样的眼神，压抑得她想逃。
　　小心翼翼地与他的眼神错开，眼角却看到那人的身影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山林的深处跑去，眼看就要寻不着了。情急之下，她用力地甩了甩被虚亦寻扣住的手。虚亦寻被她的反抗怔住了，趁着他震惊之际，她一咬牙，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腕，没有多做停留，追随着虚寻鞘的身影也跑进了山林深处。
　　虚亦寻的手还保持着方才扣住她手腕的动作，丝丝凉意自指尖传来，传递到他的心底。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目光变得复杂了。
　　她竟是那么倔强地想要去追随虚寻鞘……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为了你，虚寻鞘！吟梦如此，如今，连涵月亦是如此！
　　他还记得，那一天，冷吟梦当着多有人江湖豪杰的面说道：“如若吟梦之死，能让诸位放过虚寻鞘，那么，吟梦甘愿！”当时她眼底的，也是倔强。虚亦寻不禁苦笑，不愧是亲姐妹啊……
　　“楼主……”身旁有人唤了他一声，也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那门徒将手中之物递给了虚亦寻，赫然是那张人皮。
　　“梵音之泪，情丝犹系，九天云霄，此非星雨，白光初见，逆水寒潭……”虚亦寻又念了一遍，反复揣摩其中之意。
　　“虚楼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啊，写的啥，咱都看不懂啊……”
　　“虚楼主，您快给解解吧……”
　　毫无韵律可循，这似乎是字谜……看寻鞘那样，想必是已经解出来了，他去的方向……应该是紫逍崖吧，紫逍……紫逍……虚亦寻又反复看了看那几行字。
　　“梵音之泪”的“之”， “情丝犹系”的“系”，“ 九天云霄”的“肖”，“ 此非星雨”的“此”，正是“紫逍”二字，如此说来，后面的那两行……
　　“是紫逍泉！”话音刚落，虚亦寻便也急切地进入了山林的身处，人们面面相觑，似懂非懂，也茫然地跟着虚亦寻一同前去。

　　冷涵月站在虚寻鞘的身后不远处，看着他站在崖前孤绝的身影。风吹起了他的黑袍，吹乱了他的发束，颓败得如同被整个世界放逐了……她想上前询问，却又害怕看到他此时的眼神，那该是种怎样绝望的眼神啊……
　　印象中的他，总是残忍的笑着，将世人的所有谩骂都当成是称赞来接受，然后笑得更加狂妄，虽然那笑进不了眼底，但至少他是不屈的，用傲然于世的态度去玩弄天下苍生。然而，此时此刻……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微不可闻的声音从他口中传来，冷涵月一怔，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随即又反映过来，他口中的那个“你”绝不是自己，这般温柔宠溺的语气，绝不属于自己，那……会是谁？直觉告诉她，一切的谜底，就要揭开了。她没发觉，自己的掌心因为紧张而汗湿了。
　　“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梵音泪’便是紫逍泉……所以……才让我去找的……对不对……”
　　他……不是为了夺得天下？只是……只是为了守住一个承诺吗？
　　这样的认知让冷涵月惊得连退了几步，心底冰凉了一片。
　　他……原来不是这世间的魔，所谓的“魔”只是他们这些自命清高的白道中人强加给他的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包括自己在内……他，不过是想守住一个承诺罢了，他们却生生地将他逼成了魔……让他受尽天下人的唾弃，人人都想杀之而后快！竟是……竟是这整个天下负了你……所以你也将错就错，负尽天下人吗？虚—寻—鞘……
　　眼前的人影动了动，她惊呼一声，那人却像没听见一般，直直得又向前走了几步，已是站在崖边了。风更加猛烈地吹着他的长袍，散落的头发在风中狂乱地舞动着，孤绝的身影好像一步留神就会被这疯狂的风吹下悬崖。
　　冷涵月紧张得将指甲陷进了掌心，他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你是故意的！”
　　冷涵月全身一怔，方才那言语中的柔情荡然无存，他就这样站在崖边，手指着苍天，语气中竟全是埋怨和责备。
　　“你明知紫逍泉便是‘梵音泪’，你明知‘梵音泪’早已不复存在，却还让我去为你寻来，你可知……你可知我死守承诺整整三年！你可知这三年足以让虚寻鞘痛不欲生！你可知这三年……这三年……”最后，他竟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紧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的身形不颤抖，却止不住眼角的泪，“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你不曾知道我的痛……你一心只想我活，我却一心只想求死……什么‘梵音泪’，什么承诺，你早就想让我一人独活了，是不是……我早该想到了啊……早该想到了……”
　　……
　　……
　　“我没死？”
　　“哼，我家小姐可是把最后一滴紫逍泉泉水都给你喝了，你哪还能死啊！”
　　……
　　……
　　“寻鞘……”
　　“嗯？”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怎么了？好端端地……”
　　“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现在可以说了？”
　　“如若……如若有一天……我早你一步离开……”
　　“不会！”
　　“我是说‘如若’，生死不由己，谁也说不准……可如若有一天……我早你一步离开，你为我寻样东西，带来我的坟前，可好？”
　　“……好……”
　　“……你也不先问问我要的是什么，你是否……寻得到……”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定会为你寻来。”
　　“我要的……是‘梵音泪’……”
　　“好，我答应你，如若有一天你先我一步离开，我便去寻来那‘梵音泪’带来你的坟前，之后就来找你。”
　　“嗯，既然你已经应了我，便不可破誓，未把‘梵音泪’带来我的坟前就不许你来找我。”
　　“好好好，我什么都答应你，傻吟梦……”
　　……
　　……
　　“你就那么想我活吗？！费尽心思，编织谎言，让我去寻什么‘梵音泪’，不过是你想拖延我的死期罢了，让我永远也无法将‘梵音泪’带来你的坟前，让我永远也完成不了我对你的承诺，也好让我……永远也不来找你……这才是你的目的，对不对！冷吟梦！！”
　　冷吟梦……吟梦……居然是吟梦……冷涵月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颓然的身影。竟……都只是为了吟梦？成魔为她，杀人为她，寻“梵音泪”为她，甚至……连活下去……也只是为了她……
　　……
　　……
　　“……她，不是我杀的……”
　　“……果真，她真的很傻，竟傻到为我去死，哈哈，真傻！”
　　“……她不过是——一相情愿罢了。”
　　……
　　……
　　绝情、无情，还是痴情、钟情呢？冷涵月痴痴地看着他。这欺世的谎言啊，果真骗了所有人呢。人人都道你是无情无义的魔头，你却连辩解都不屑，只是一心一意地想守住承诺，用尽手段，疯狂成魔，不过是想早点得到“梵音泪”，好早点追随吟梦而去，一直被人看不透的你，不过是那么简单地想着而已……虚寻鞘啊虚寻鞘……你才是最有资格质问这世间的人……
　　“全是谎言，全是谎言！你又骗了我！哈，哈哈哈哈……”他对着阴霾的天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林中，满天满地的悲凉……
　　你知道，我不会怨你，我从不舍得怨你，即使你一次又一次地骗了我，我也不曾怨过你，怪过你，只是这一次……吟梦，可还记得你曾经答应等我回来，我们便成亲？是你破誓在先呢……我，原谅你破誓，那你……也原谅我的破誓，好吗？只这一次就好……虚寻鞘对冷吟梦的誓言，只有这一次，无法守住了……
　　早就察觉了，后颈处中了三根针，每一针都正中要害，自己的这一身武功，怕是全废了吧，只是他早已无所谓了。
　　冷涵月听出他的笑声渐渐变得虚浮，是谁对他做了什么？回头看去，只见所有人都已悄悄地站在了不远处，他们看虚寻鞘的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不，你们谁都没有资格去唾弃他，谁都没有！为何你们不好好地去了解他，只是一味地将罪业扣在他的身上，他……做错了什么？只是想守住对挚爱之人的承诺罢了……这个天下，他根本不屑去得到！而你们，却一个个惶惶恐恐地编造各种借口去诛杀他，他为了生存而反击了，你们便名正言顺地叱他为魔！你们，才是这世间，最残忍的魔！！
　　突然觉得身侧有一股掌风掠过，她回神，看到站在人群最后的柯翎，那一掌，分明是他打出去的。急急回头看虚寻鞘，他身形晃了晃，却依旧仰天笑得悲凉。他……已经连生命都不在乎了？！
　　不，不可以！你要守住你的承诺啊！冷涵月不顾一切地冲向虚寻鞘。吟梦想让你活啊，她想让你好好活着啊！
　　只差几步了，之差几步就能抓到你的手了！
　　又一股掌风掠过，擦伤了她的手臂，比刚刚那一掌更强劲……
　　“寻鞘！！”冷涵月嘶喊一声，奈何身速比不上掌风的速度，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虚寻鞘在她的三步之外直直地坠下崖……他悲凉的笑声还未来得及被淹没，身影却已消失在崖下茫茫云雾中……
　　只差……三步……而已啊……我竟……捉不到你……
　　冷涵月无力地跪倒在悬崖边，风吹痛了她的眼睛，眼眶热热的。明明是用尽了全力去恨的人啊，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竟然会为了那个人心痛到忘记了哭泣……
　　“哈哈哈！死了！终于死了！”
　　……
　　冷涵月猛然转身，看着那一个个被世人尊称为“侠义之士”的人，看着他们平日里冷静淡雅的脸此时此刻笑得面目狰狞、丑态毕露。唯独虚亦寻，只是看着她，这样的眼神，若是换做从前，她定会无错地避开，只是如今……
　　她再没有躲避，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诧。这样的我，让你感到诧异了吗？从一开始就定下棋局了吧，利用我的容貌和虚寻鞘对吟梦的心。所谓的虚寻鞘的“弱点”就是吟梦吧，我不过是颗卑微的棋子罢了。只是你不曾知道，一旦心中烙上一个人的身影，便是生生世世无法了断的牵绊！你不懂，我又何尝有机会去懂得……你只知我与吟梦长得相像，可我毕竟不是她，她的魂早已烙在虚寻鞘的心上了，我徒有这张脸又有何用？
　　这世间有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就像吟梦不得不用谎言来让虚寻鞘生，你不得不用隐瞒来让我恨他，谎言编织谎言，隐瞒覆盖隐瞒，我们都在这虚假的世间寻找着真相，却发现所谓的“真相”正是另一个谎言的开始。你不累吗，我不累吗？……何苦再这样伪装下去……
　　亦寻哥，这是我最后叫你一声“亦寻哥”，我曾仰慕过你，敬重过你，然而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虚亦寻，你不过是个逼死自己亲弟弟的帮凶！
　　虚亦寻看着她渐渐变得冷淡的眼眸，刹那间醒悟——原来自己，又失去了……我出卖了善，换来了吟梦的死而无怨，我出卖了真，换来了你的义无反顾，为何我出卖了一切，却始终换不来一个真心？！尽得天下又能如何……最终还是一人独守名利地位，终生为孤……虚寻鞘！为何我只能得到你所丢弃的，却永远也得不到我想要的？！只因你放弃了天下，就该得到一切的真心吗？我不甘心！我岂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