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香》元疏

3、木香-3

　　张裁缝和三奶奶娘家是走的近的亲戚，再加上手艺活也好，故而三奶奶成了老主顾，给三奶奶做了衣裳，若是自己赶不过来也是必然让他娘子亲自送了来。

　　三奶奶的丫鬟杏花送走了张裁缝娘子，回房见到三奶奶正在试那件桃红的长衫子，兴冲冲道：“你看这流水落花的纹路，好不精致，这个双鱼扣也活灵活现，配上那个红翡翠的璎珞冠子，一套配了等我哥哥过生辰时回门穿。”

　　杏花道：“好看，但，是不是要小心着些，毕竟二爷走了才满七七，我们穿这么艳色叫人说嘴不好。”

　　三奶奶放下衣裳，怏怏不乐道：“我哥生辰还过两月呢，我也不穿了出门，到时打了衣包，出门仍然穿淡色的，到家便换上这件。”她摸着那纹路，又道：“怕什么，当我不知道，二爷才出头七，三爷就和外头的莺莺燕燕滚上了床铺，我不过就是穿件鲜艳衣裳。”

　　杏花拿出个绞丝玉镯子：“刚刚裁缝娘子给我的，说我平常服侍你辛苦了，推脱不过，只得接下。”
　　三奶奶瞟了一眼：“水头不错，你自管拿着便是。”

　　张裁缝做衣服针眼密，做人心眼密，看上了徐家做衣裳这注生意，上回让嫂子和自己敲了边鼓，今儿送来的衣裳也不肯收钱，这边连丫鬟都打点好，只怕下回回门自己亲娘也要说这事了。
　　也罢，总得去二嫂那里问问，以后接不接他殷勤总得有个定论，便开箱子捡了两个娃娃肚兜往外走。

　　裴若琪当家后便从二房搬出长住在内账房处，和三房隔着半个花园子。三奶奶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怎么开口，结果在湖边就看见二嫂煞白着脸从柳径里走过来，看方向，是从太太房里出来。

　　三奶奶忙上去扶了：“嫂嫂，这是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丫鬟该打不是，你肚子里孩子这么大月份了，也不紧紧跟着，单你一个人。”

　　三奶奶之前也存了几分管家捞权的心思，所以当徐大爷召集了管家说以后中馈让二奶奶裴若琪掌管时，她也颇微词了几句。

　　徐大爷一个眼风，徐三爷就抖了抖，忙拉了她袖子，然后就听见徐大爷慢条斯理，要笑不笑道：“这家事派定了，大家就齐心些，要听见谁瞧着二爷身子不大好就给二奶奶下绊子，使心眼，我知道了定饶不了。欺她和骗我没区别。以往的账便算了，三弟你呢，外头亏的窟弄我倒也不计较，毕竟做生意嘛，没亏哪有赚？只是养花魁未免花的也太多了些。以后要是再弄些争风吃醋打架打到官差来了的事，三妹管不管我不知道，我是定不会再管的。”

　　三奶奶便偃旗息鼓，丈夫如此不争气，她人前哪里来的脸？后来二奶奶管家，她为人公平，管事也公道，不只下人夸赞，她心里的不服也淡了下去下去。到二爷去的时候，二奶奶又有身孕，办丧事时便请了三奶奶协管家事，这一通忙乱，善一点叫人说她软和好欺，恶一点又叫人背后说嘴拿着鸡毛当令箭，三奶奶想着，还不如躺着享福呢。

　　说起来，这二嫂运气也是真好，不知怎么得了大爷的可怜叫管起了家，二爷去吧还怀上了遗腹子，要生下来真是个带把的，那也真是天眷顾，叫人嫉妒不得

　　裴若琪摇了摇头：“在自己家里头，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去哪里便自管去好了。”
　　三奶奶笑道：“正要去你屋里寻你说说话呢。”

　　两人便去了裴若琪那里，三奶奶拿出肚兜：“这是我自家嫂嫂拿过来的肚兜，她肚子争气，连生了两个儿子，虽是旧的，但是意头好。上面绣活也精致，是亲戚里一个做裁缝生意的做的。他现在裁缝庄子做的大，出东西却从不马虎的。”

　　要是往常，裴若琪定是早早接了话头，但这会实在没精神，只是道了谢。

　　三奶奶却是要办事就求成的急性子，略踌躇了下便直言了：“二嫂，我是想着，我们家绣活那么多，与其给了外人，不如给了相熟的，办事也方便牢靠些。这张裁缝别的我不敢说，人品我是敢打包票的。”

　　裴若琪这才反应过来：“三奶奶你哪里话，你放心我自是放心，你过几日叫他过来，到账房挂上。”

　　三奶奶这才落了心，便略喝几口茶，就打算走。

　　正好一个管事的来回话，就顺着听了一耳朵。
　　这月清了池塘，澄了水井，通了沟渠，管事便是来结算这一注事情的工钱。

　　那管事见那边称着银子，便没话找话凑趣：“今日通沟渠外头窜进一只野鸭子，大家玩笑说是闹水贼，我说这算什么，大爷上年真真在园子里捉过贼呢。”

　　三奶奶讶异：“捉贼？家里还闹过贼？”

　　那管事道：“没没没，没捉着。四月份点藕的时候围了半个园子，怕是挡围不严，进了贼，不知怎地大爷还要亲自去设陷捉他，就在石舫那一带。定了暗号的，说是灯全灭了就围上去。后来灯一直亮着，跟着大爷的林爷赏了钱，叫我们散了。后来模糊听到说大爷捉到一只鹿，没见着，大概杀吃了罢。”

　　裴若琪还没从前头一击中缓过来，听这管事说完，如同被人当头一棒，竟是往后一倒，昏了过去。

　　裴若琪从蜀锦枕上醒过来时，徐镇杰正坐在床边的金丝楠杌凳上，洋红绣金线的账子遮住了他大半身子。

　　这半年来的日子，过的十分舒畅。

　　徐二爷的病已经不是忧虑，他狂躁，她可避去内账房，他去了，她平静发丧。她成了整个徐府的女主人，掌管了合家财政；她怀上了一个孩子，她有希望也会有依靠。

　　还有许多隐秘的，只敢独自一人时细品的快乐。徐镇杰带她去过外面的庄子，说是让熟悉家下的田产，白日游山玩水，回时还特地带她看了秦淮河上的风景。绰绰约约许多红灯笼，让水面都泛着红光，抿头发时，西洋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嘴角都是情不自禁勾着。徐镇杰夸她：“你笑起来真好看。”

　　太舒畅了，舒畅的不真实。

　　裴若琪茫然地看向屋内，小叶紫檀的雕麒麟床，梳妆镜前一排新磨制的花汁膏子，俱用青花瓷盛着，为着取光好，旁边的窗棂还用了一小面西洋琉璃。

　　手握权钱真好，什么都能享用到最好的。
　　姨娘也叫自己接济了，弟弟在学堂里也再不会短米少炭。
　　这管家大权，一旦得了，谁舍得放开？

　　裴若琪看向那床边那一角青色衣边，可是，这管家大权，是他给的，他也可轻易收回。

　　徐镇杰听到呼吸重了些，探头看她醒了，便拿了大迎枕扶她起来靠住：“你如今月份不小了，管家的事便少操心些。放心呢，便叫三奶奶帮忙，有我在，她夺不走什么；不放心呢，便疏懒些，这些管事也不会反了天。”以往每年的这天下午开始，他都是在城外的静心寺吃斋上七天，今天路才走到南门外大街，就听见自家小厮慌慌请大夫，说是二奶奶晕倒了，便忙忙赶回来，直守到现在。

　　他又端过来小炉子上的汤药，要喂裴若琪。
　　宛如一个疼爱妻子的好丈夫。

　　若不是今日在婆婆床帷后听到秘辛，自己便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只是他复仇的一枚棋子。
　　若不是偶然听到他曾经的捉奸布局，自己也不知道，他曾经谋划过让自己身败名裂····说不定，他就是谋定而后动，只等着日后发难。

　　裴若琪不禁打了个寒颤。
　　是了，为什么这日子过的不真实，因为徐镇杰的好太过不真实。

　　徐镇杰以为她冷，问道：“要不要再加个被褥？你这神思不瞩，在想什么呢？”
　　裴若琪摇摇头，摸摸自己的肚子：“也不知道是个男孩是个女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
　　徐镇杰缓缓道：“你急什么，该来的总会来。”

　　裴若琪想了想，试探道：“管佃租的王管事，年纪有些大，总也得备下几个人好挑选，我到时列了几个人，如若你没意见，就让先跟王管事学着些。”

　　徐镇杰给她递过一方帕子：“这么快打算要安插自己人了？”
　　裴若琪有点心慌，怕叫他看出来，背过身子去：“你若不愿意便算了。”

　　徐镇杰扭过她身子，给她拭去嘴角的药渣子：“我哪里说不愿意了，只是你如今，养好身子剩下孩子是正经，那些繁琐事情，以后再理罢。”

　　裴若琪笑了下，只是眼睛里仍是冷漠。
　　她为鱼肉，他是刀俎。
　　唯有多些依仗，才能让他切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