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黎忆闻》芝士软包

7、清荣2

　　“李奶奶问起你的情况啊，说你想去实习随时可以去，要上班也是可以的啊。”妈妈往碗里倒着白醋，筷子快速地插进众多黄瓜丝中利落搅拌，眼睛却两边都没望着，而是盯向锅里被油煎的鲫鱼，朝上的一面已表层金黄，周身的油泡正冒得起劲。
　　林南靠在菜池旁洗着小番茄，扭手一个蒂，不一会儿水面上一边浮红，一边泛绿。“妈妈，我说过很多回了，我不会再在这个行业待着了。”
　　“那你要干嘛？”
　　“考研，学文学。”
　　“林南啊”，妈妈将拌好的黄瓜丝放在一旁，拿起锅铲往鱼身上铲了几次汤水后便将其呈出，边放上葱段边叹口气，道：“不是我说你，都要工作的人了做事还这么不会考虑。考研这事你大三不说，大四上半年不说，拖到都要毕业了才说，还是转专业。我问你，你准备了吗？啊？就算今年考，你准备了吗？别人都是过年前都安排好了！”
　　“我已经联系了机构了，近期报名，7月份就参加培训了。相关专业的书我也已经看完一部分了。”
　　“你看了多久了？看了几本书？每本书的知识你都掌握了？文学不比理科、商科，没有那些定律啊公式的死东西可以背，你没有天赋就不要轻易去学。”妈妈洗了锅子，端着洗好的小白菜等着锅里的油热起来。“会计有什么不好的，你要放弃怎么当初不去复读再学文学呢？你看，爸爸这里有关系，人家都发话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你要进去一点问题都没有。进去之后你再发奋努力，争取早点坐进办公室，不就没人讲你了？你要实在不喜欢办公室的话，辛苦点跟着跑业务，我也能理解。但是总归一句话，女孩子还是安稳点比较好，这是大企业，地点也是在市内，离家还方便，家里也放心不。还有啊，妈妈要跟你讲，现在是你爸爸一人要养我们三个人，几十岁的人了你也跟着分担点噻。”
　　林南装好小番茄，倒尽碗边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水滴便抬腿走出厨房，接下来的话她早已烂熟于心，但根本无意想起。妈妈的最后一句将她的满腹心事哽在喉头，不说不快，可说出来无非还是会回到原点，白费力气；况且她也没有资本反驳，鼻尖的胀痛早已让她苦苦坚持许久的幻想摇摇欲坠，欲坠黑渊。
　　“吃饭啦！”妈妈喊道。
　　“吃饭了。”爸爸从书房出来，头顶发量稀疏，参差有白色显现。
　　“有话就说出来啊，你憋在心里做什么。”弥随林南跟到餐厅，往桌上嗅了一大圈，像是要把满桌的美味都吸进肚里一般。林南浅皱眉头，摆手把它往后赶了赶。
　　“怎么了？”爸爸抬眼询问。
　　“没事，刚看见有一蚊子。”林南随口回答后便不再说话，爸爸聊起工作事宜，妈妈在旁随声附和，她慢慢咀嚼嘴里食物，尽量不弄出一点动静。却不想正沉浸在思考中，肩膀突然被猛戳得向前晃了一下——
　　“你又怎么了？”妈妈的疑问惊醒了林南。
　　“哦我”，她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解释，支支吾吾半天才勉强敷衍：“没事。”
　　“别又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碰到你了。”妈妈没有在意，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一下，转而面向爸爸笑道：“诶，你还记得她小时候那次吧，老师要求春游写作文，别的小朋友都写哪里好玩、什么好吃，和朋友在一起很开心。你记得她写的什么？”
　　“妈妈，别说了。”
　　“哎呦，又没关系！她写她看见蝴蝶从扇子里面飞出来，身体和蚂蚁一样小，翅膀却比鸡翅膀还大。诶你还记得不啦，你说你当时还跟那个拿扇子的小朋友讲了，结果她一看扇子上的蝴蝶不见了就大哭，非说是你把她的扇子换掉了，手里的鸡翅也再也不肯吃了。”
　　“不是我。”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但是你说，你小时候怎么就能这么会想，还尽找同学欺负？”
　　林南没有心思再回话，夹了一大把黄瓜丝便埋头吃起来。爸爸一直默不作声，此时也只是碰碰妈妈的胳膊，示意继续吃饭。大概是气氛很明显的凝滞，一时间碗筷碰撞的声音竟显得尤为清脆。
　　“不过我得跟你说一点”，爸爸开口了：“女孩子安静一点不是不好，但是一直不说话也不行。有什么你得说出来，别人才知道你的心思。你听你小时候多活泼，想到什么说什么，现在十天都不见你开一次口，这个样子以后进了社会是不会好的。你说你要一个人过，但是你是人，人是不可能脱离社会和集体的，何况现在这时代最需要的就是团队感，你必须得适应。”
　　妈妈趁势接话：“刚刚跟你说的事你怎么想的？”
　　林南咬住筷头，脑内思绪繁杂。弥一直在一旁看着，此时也着急起来，伸出手指连戳了她好几下，才听见她闷闷开口：“第一，我大一的时候就说过不想读会计，你们都劝我说先把考试考完，拿到资格证再说其他，所以我才一直放着。第二，老屋我得时常去打理，这是奶奶特意嘱托的。第三，”林南深吸口气，下定决心般继续道：“我没有瞎想，我是真的看到了。我当时也被吓哭了，可你们没有管，都在旁边看笑话。”
　　还认为我是骗人精。
　　林南咽下即将出口的这句话，赶忙着扒拉完最后一口饭便拿上钥匙，半穿鞋出了门。
　　屋顶向来风大，夜色从背后升起，夕阳在眼前掉落，云层在头顶浩荡远征，一点点吞噬霞光。
　　“今晚有月亮。”弥也跟了上来，站在不远处的楼梯上。
　　“嗯。”林南淡淡回应，“昨晚我见过她了。她不是怪物，她本就是月光的一部分，叫清荣。”
　　弥低下头，无言许久才轻声道：“对不起。我是。”
　　“没有怪物这一说，只是我们不是一模一样而已。我也不是骗子，但爸爸妈妈并没有冤枉我，只是我们看见的不同而已。不过，合不到一块的拼图就没必要硬凑，这只会让你突出的一块被磨损，我凹陷的一块更凹陷，最后被弄得破破烂烂的谁也匹配不上，世上一下子就多了两份孤独。”林南深嗅一口残留饭菜香的晚风，静心停留片刻，睁眼，道：“只不过之后的事是得好好考虑了，读书还是工作，还有老屋怎么办。”
　　“一个借口还这么冠冕堂皇，切。”娇俏女声自身后响起，林南和弥忙回身看去，一通体亮黄、尚未成型但已有曼曼曲线的身形从地上一层月光中缓缓起身。今晚月色很好，云尽远去，清荣的身体凝固的速度越来越快，从周身飞散开的光亮也越来越少。林南扭头瞥了眼角落立杆上的监视器，走向清荣旁的围栏处背对监视器，手扶栏杆，凝视不远处的车水马龙与琉璃灯火，默默不语。
　　“不想学就工作，不想工作就读书，不想和人打交道就扯出老屋，我看你就是在逃避。逃避所有目前你还不能解决的，却不去想想怎样有能力去解决。就连你跟你爸妈的对话也是，我听得真的心焦。你又不是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们就一定是你心中的那个样子？你不把你真正想说的说出来，反而一大堆废话来掩饰自己，那就别怪别人误解你。哼，讲好听点你这是还没长大，难听点就是懦弱、不负责。”清荣抬抬脚，从月光中抽离出右脚，抬起左脚等着脚底的黏丝断裂。
　　“啧。”弥立于扶梯最高处，风从后将它的黑袍扬起，在同样黑的夜色里仍然醒目。“你可少说两句吧。都说令月族类性格温良，面目柔和，说话更是客客气气，也绝不带讥讽之语。你怕是个另类，那日还将我们吓得半死。”说完还连连摇头，口中啧啧声不止。
　　清荣懒得理它，待黏丝尽断便靠近林南，见弥马上有所动作连忙开口道：“能举起这个身体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没工夫对付你们。”复而面向林南，两手往她身前一摊，道：“你答应我的东西呢？”
　　“什么？”弥投去疑惑视线。
　　林南上瞟了眼弥，转而看看清荣，又趴在栏杆上懒懒回应：“东西都在老屋放着，明天你跟我来。”
　　“那不行！”清荣声调陡然提高，吓得林南一跳，“明天起要连下几天暴雨，根本见不到月亮，我没能力跟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就今晚！”
　　“那就等雨下完不也可以？”
　　“不行！”这次换清荣跳了起来，她双手握成拳胡乱挥舞着，双腿也因焦急而交替蹬地，随着一次次抖动，就连好不容易聚集的光亮都再一次飞散开来，身体也有渐渐下淌的迹象。林南察觉不对，斟酌一会儿开口试探道：“别告诉我你命不久矣，撑不过这几天了？”
　　清荣手撑着膝盖，左手小拇指指尖落下一滴月色，融进打在地上的月光里。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独自平静了好一会儿才直立起身，缓慢开口道：“百年前我不听劝告，在一次月圆之夜擅自留在了人世间，原本想玩够了再回去就是。没想到光阴飞逝，人世变迁太快，天上也是如此。这地上到处高屋大棚，云层越来越厚，月亮能显形的次数愈来愈少，我适应不及，吸收不够足够的能量，没法维持原貌，只能寄存于每一次分散的月光中苟且存活，更别提回家的事了。可是时间越久我越清楚自己的时限不多，所以辗转找到木二小姐，取了一部分记忆存放着，要是幸运熬到回了家，就等养好了身体再来取；要是不幸消失了就当留个遗物，让她替我埋了，再立个坟，也不枉我在这里走上一遭。”说罢，她顿了顿，像是有所释怀却难掩不舍，道：“可我知道我回不去了，现在我连显出人形都几近耗费全身气力。前些天我遇上一个族人，想让她带我回去，她却说令月族现在早已不复当年景象，即使我拼尽全力回了家，家却没有位置再与我容身。”
　　晚风弱化许多，凉意却丝毫没有减少。林南扯紧衬衫，双手抱臂。她抬头望去，月色明晰而清淡，清荣的身体略微透明，肩胛处更是一片通透。“你那族人现在在哪里？她这么出来了有想过怎么回去吗？”
　　“不知道。她可没想过回去，她是自愿留在地上的。”清荣重打起精神，继续道：“我们族类长久生存，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助人世百草滋荣，保令月时和气清。可现在你看哪里还有百草的影子？就别提时和气清这四个破字了。我在这里经上百年，可是眼睁睁看着世间乾坤挪移，风水紊乱的。这里黑白混杂、百鬼丛生，灵气早就降至零到一区间了，令月族人吸收不到地上生灵反射的能量便日益气力减少，原来储存的能量也维持不了众多族人的生存。所以那个族人跟我说，她啊，干脆就留地上了，讲不定碰上个晴夜积累一下，还能勉强残活下去，何况更多族人”，讲至此，清荣延长呼吸缓了缓，轻轻开口：“没扛住，都消散了，连个坟都没有。”
　　“这也……”弥不大相信。
　　“立坟也是需要消耗能量的，要是不想被其他人破坏了，还得时常有后人去维持。现在资源紧缺，能保持完形活下去的就不多了，大多数都是彻底消散，什么都没留。立坟？有人记着还心甘情愿保护你的才能有这殊荣，我就不指望了。”越说到后面，清荣的声音越小，到最后已是自言自语般，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本就无所谓。
　　空气一时凝结，林南犹豫片刻，才小心说出口：“可是我没法帮你回去的。”
　　“知道，没指望你，这事儿木二小姐都打不了包票。”清荣抬眼笑道：“何况我费尽全力回去，恐怕也是落地就消散，没必要了。我只是想，到了了还是得完完整整地走，一来我心里踏实，二来，呵，又不会有人惦记我，我在这里留东西不多此一举嘛。”说罢她便低头不语，双手攥在一起搓着，肩胛处仍是透明，光点在周围旋转飘散，却始终不能依附凝集。
　　风彻底没了影子，万物都在一瞬间停止，周围终于进入到了集体休眠的时间。
　　“走吧。”林南微抬起头，轻飘飘的话语如同未曾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