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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清荣3 ...

  •   一段时间没来,老屋大门旁的窗台已积上一层薄灰。林南推开门径直向房中走去,正要拉绳开灯就被弥一把拦住,顺着视线看去,对面墙上的窗户透进些许月光,飘落在地板上,依稀可以看见有尘埃随之降落。
      她摸索着拉了个坐垫盘腿坐下,清荣也早已寻到月光下站着,面朝窗棂,身肤如玉,而弥也已准备好清水放置一旁,只待取用。
      “清荣,清荣,清荣。”林南轻声默念了三遍名字,却没听见什么响动,睁眼环视一圈也没看见有异常,便闭上眼将“清荣”又念上几次三遍。
      “诶,她真不是木二小姐?”清荣趁林南闭眼的瞬间给弥使了个眼神,扯口型问道。
      “现在不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别搅糊糊。”
      “说不清楚”,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敷衍回答,“反正你想要的她能做就行,其他的你别操心了。诶,听见了吗?”屋中寂静,间隔的有轻微响动传来。林南仍口中念念,弥和清荣则仔细听着响动寻声找去,终于在最靠里侧的架子旁的大木箱子里找到了更清晰的声源。他们俯身靠得更近一些,确定是从箱子里传来了叮咚声,便小心折叠覆盖其上的织布放置一旁,却不想一道圆形锁纹刻在中央,将箱子关得死死的,也找不到其他的缝隙与开口。
      “林南,你来看看。”听见传唤,林南忙起身走去。她摸了一圈箱子,扣住缝隙试着用蛮力往上抬了一下,没用动静,再左瞧右摸的也没找出开锁的道道,便反身朝房外走去,不一会儿拎了把锤子大步走来,对着锁纹旁一下猛砸,果然砸出几道裂纹。见状,林南便准备顺势再来几次,却发现裂痕竟在自己眼皮底下迅速复原。她放下锤子伸手摸去,被砸过的地方竟光滑如初,丝毫没有裂开过的痕迹。
      “这是你的瓶子吗?”弥的两指从箱子和墙壁中间捏出一小白瓷瓶,让正蹲在地上苦恼的林南抬头一看,一个清晰的“荣”字端端正正阳刻在瓶底。她皱眉起身,接过白瓶,转身走开,不发一言。
      “女孩子家能不能精致点?刚进来时还觉得这屋里收拾的挺干净,哪知道那箱子后面居然还有一堆起了灰的小瓶子,真是。”清荣说着还摆了摆手,十分嫌弃似的。
      林南不理会她,只顾着扯掉瓶塞,手指沾过唾沫在水中搅了几圈后便将瓶中物倾泻而出。清荣捧过碗,似是发出一声轻笑,嘴中念念有词。林南看向她想问问她说了什么,便见她仰头一口将碗中水饮了个干净。顿时尘灰四起,烟雾缭绕,一股疾风刮过,呛得林南抬手遮住脸,半天不敢放下。
      直到一声鸟叫长啼于头顶,林南才发觉手臂早已没有被砂石击打的感觉,随着呼吸入鼻皆是一种清新之气。她睁眼看去,原是一处山林之中,打量四周,林木环绕,郁郁葱葱,而一个小女孩的身影于前方灵活穿梭,一袭黄衣,娇小可爱。
      “清荣,该回去了!”一声呼喊自左侧传来,小女孩应了一声便跑去,林南跟了上去,额上出了一层薄汗才跑出林子边缘,见小女孩不舍似的回头又望了望,她也跟着做出同样动作,才发现这不是山林。没有山,只是块凸出的地盘;没有林,不过是几棵矮树,树下一小块草地,草中几朵野花。一眼瞟去,全貌尽收眼底。林南皱眉,暗自猜想其中玄机,回身却见女孩儿走向一妇人,手背在身后指尖微动,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流出直朝矮树而去,霎时那块小天地便被一道淡黄色的光罩笼了起来,并逐渐透明。
      “清荣?”妇人点点女孩儿的鼻尖,轻声问道。
      “嘘”,女孩儿忙做出噤声的动作,“妈妈,你知我知,不让爸爸知。”
      “那你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能再有更多。”
      “嗯!”得到清荣的肯定回答,妇人一把抱起她,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林南远远跟在身后打量周围的一切:天空是淡黄色的,小屋是淡黄色的,就连偶尔遇到的灌木也是通体淡黄,叶片甚至呈半透明状,脉络被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在其中,只觉全身像是被浸泡在薄荷味的牛奶中,初闻觉着清甜,再闻还有股醒人的香,可置身其中越久,清新感越来越淡,反而是一股腻味涌上心头,让林南屏了呼吸缓了半晌,才稍稍压住了内里的翻涌。
      不知不觉,身旁景色变换,俯身拍胸以换口气的林南再抬起身时,她已置身于一个几近封闭的大房间内。房间被分成两个部分,身前一部分满是小气泡,装满了淡黄色乳液。这些小气泡一个个通过中间的管道传输到身后的一半空间里后,便胀大数倍成了大气泡,里面多装有少量的乳液,只有一个气泡中乳液近满。突然耳边一声轻小的破裂,林南望去,原是被装满的那个气泡慢慢降落至地并逐渐消融,里面的乳液滴落,触地便凝成一道人形,随之表层的液体像是被吸收了般褪去,一个曼妙身姿的少女便落落而出。林南认出她就是长大后的清荣,却总觉着这幅面孔一点也不熟悉。
      林南看着清荣抬起左脚,等待着脚底的黏丝尽数断裂,身后却倏然响起连绵不断的爆破声。她受惊转身,却被眼前景象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剩下的气泡一个一个地炸裂,里面的乳液倾泻而出、在地上肆意流淌,接着一道口子旋转开来,乳液便纷纷向其中流去,不一会儿,开口闭合,房间干净如初。
      带有粘意的脚步声传来又渐渐微弱,林南回神连忙转身追去,直到清荣走至一走廊的最顶头房间才停下。她看着清荣走近房门口,弯腰接过了什么东西。她走上前去仔细探看,才发现是一位身形低矮的老妇人递过一个碗,碗里盛满了淡黄色的乳液,和刚刚在气泡中的十分相似。林南眼睁睁看着清荣面无表情地喝下这碗乳液,胃中有种说不出的不适,让她只想赶紧逃离。
      “清荣啊。”一个中年男声从房里传出,放下碗的清荣抬起头,眼底一片清明。林南这才找出一丝熟悉的感觉,却疑虑重重,不敢再跟随她进入房间。她倚着墙壁慢慢挪过身想原路返回,在原先的树林旁等待回忆结束便赶紧脱离,可推开原先大房间的门,竟直接出了屋子,来到了一片空地,一口井出现在眼前,周围再无其他。
      “爸爸,我求你了!”拼了命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林南转头望去,是清荣在追着一中年男性一路哭喊,身后浩浩荡荡一众人群。人们在井口旁围聚,纷纷对着清荣指指点点,那片“树林”中的几棵矮树和花草也被连根拔起、弃置井旁。
      “你不听我的劝告,私自把地上之物带回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连我们族内的秩序运转也要横加干涉。你已经长大了,不可以为所欲为了!”族长脸部涨红,气愤不已。
      “为了选出最优品种继承,就不顾其他生命的死活,这样的秩序就是个屁!优胜劣汰应该是顺其自然,根本不需要我们去横加干涉,你们为了保持所谓的血统纯正和优秀就设置机关去淘汰,去对别人的生命下命令、作指示,难道每一个孩子在进入气泡休眠前的兴奋和憧憬你们看不到吗?难道在只剩自己一个出房间后你们不会失落和疑惑吗?你们自己明明也经历过相同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做出改变而是要随波逐流?”
      人群不再喧闹,没有了闲言碎语,可安静永远是短暂的,喧嚣才是长久的话题。这时,不知从何处爆发一句质问:“你不也一样吗?”随之,人们此起彼伏,纷纷又扬起了新一轮的指责。
      “我不一样,我会一步一步找出真相,我会奋力反抗,我会去营救本不该被葬送的同族,我还能在今天,即使独自一人也要和你们尽力一争!”
      “算了吧大小姐,说句得罪的话,您之前说我们脏,可您自己不也曾喝下了自己的同族化作的凝乳吗?再说了,您现在是族长女儿,我们不敢做出什么事,可您也别让大家、尤其是族长太难堪。”
      早已踩在井口上的清荣身体一震,难以置信:“什么?”
      “你成人那天,我叫守门妪给你喝了。”族长无奈的声音低沉响起,轻轻淡淡,却让清荣身形晃动,差点从井壁上摔下来。林南看着清荣转身望向自己的父亲,双手在身旁颤抖地握紧,突然双臂举起使劲挥舞着,脖颈涨红了向前倾去,却没有意料中的吼叫。人群还在指指点点,或者是在叹息,或者是嘲笑,再或者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人们一团团离开,一个个离开,最终只剩下清荣依旧踩在井壁上,族长仍然伸出双臂护在左右,树木花草倒伏井旁,即将没了颜色。
      趁着清荣失神的一瞬间,族长将其一把抱下,扯进怀中小心安抚:“孩子啊,清荣啊。”又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她放开,握住她的肩膀耐心劝说,道:“每个族群就有每个族群的规矩,既然大家都遵循了这么久也没出大乱子,就肯定有它的道理。爸爸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可你也看到了,不合规矩的事根本没法存在,不合规矩的人在世上也存活不了多久。你说你要改规矩,可以,我并不反对。说实话,就连爸爸自己也想过要好好改改我们族的一些秩序。”
      清荣听至此,眼睛重新灵动起来,却听得父亲继续道:“可我放弃了。因为我知道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一个人去建立一个群落,再建立一个新秩序,没有人会跟随我,因为大家都不想放弃已经有的好生活。我们都是过小日子的小角色,能够过好眼前,甚至是今天就已经满足了。你别看爸爸是族长,可真正能在这里踩一脚抖三抖的人,你想都想不到。他们不同意的事,别说起浪,我们连风都鼓不起来。”说罢,他瞥了眼地上的枯树,不禁叹口气,俯身扯下其中的一片枯叶,道:“你喜欢这些族里不曾有的东西,悄悄带回来养着,我可以当做不知道。你想多去地上逛几次,我也随着你的性子。甚至在你刚开始着手准备调查所谓的真相的时候,我虽然犹豫过,可我也不想干涉你知情的需要,所以就放手让你去做了。本来想着也许你知道了世间的残酷,就会妥协,哪里知道你会更加深入。早知如此害你,我宁愿让你一直处于小女孩的状态,不让你接触到这些,好好保护你。”
      “不过已经晚了”,族长托起其中一棵树干放置井口边,“你当初选择要长大,那就是默认了要遵循成熟世界的规矩,小时候那套不管用了。你不能再逃避族人,不能逃避你即将面对的事,无论极乐还是残忍,也不要幻想那地上的人世会是你认为的更好的世界。你没见识过真正的人类,真正的人类你看不透、猜不着,玩厌了的把戏我们这听都没听说过。好了,听爸爸的话,安安稳稳过好当下,做自己该做的事。来,听话。”
      族长絮絮叨叨劝说了好久,清荣全程不发一语。她接过父亲手中递来的树干,早已枯成一条,沉默良久,终是一把扔进井中,剩下的也不例外。“爸爸,你先回去吧,我,”她语气一滞,垂下眼眸遮住闪躲的目光,“我想静静。”
      族长无言点头,拍拍她的肩便负手离去。林南站在不远处,刚展了展皱了许久的眉头,抬头却见清荣再次站上井壁。她心道一声不好,本能奔上前去,伸长手臂,却还是晚了一步。清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井口,林南迟些奔至井边往里望去,竟是空空如也,满眼苍白。顿时一阵眩晕席卷而上,让她一下没了意识而倒伏井旁,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老屋的房中,枕着弥的手臂,弥怀抱自己声音微颤。
      清荣端坐在月色中,星点围绕,发丝飘渺,肩胛处的空缺此时也已完整。只是双眼无神,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光彩。
      “你再撑过这几日,几天后天晴月圆,你再借着机会回去就是。”弥扶住林南起身,开口劝说,却被林南在腹部给了一肘子。它正诧异着欲辩解,就听清荣轻笑了一声。
      清荣摇摇头,“切”了一声道:“不了,当初被创造出来就是个错误,如今还想着占个地给后人纪念?我凭什么?原本的族群我待不住,人世间更不见得会有我的容身之地,消散了好,就当赎罪了。”
      “人世间虽然挤了点,但是再挤挤也能空出个位子,你要愿意,就留下来吧。”林南脱口而出的话惊得弥不可置信。
      “哪儿?你这破房子里?算了吧,屋子老旧还角落里尘灰一堆,我可嫌弃。”清荣受不了似的瞟向角落里的木箱子,道:“不过还是谢谢你,能帮我完整自己。还有向你道歉,因为我根本没有资格说你懦弱和不负责任,明明我自己就是个典型。当初拜托木二小姐取走记忆时,说是寄托,实际上是我不想再回忆起这段往事。我再一次来到地上后,以为从此进入新的世界,我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每当休息或者只是发呆时,我就会不受控制的想起族群里的一切。我觉得恶心,觉得自己像被浸泡在臭水里几百年、几万年之久,外表可以刷上一层白漆,可骨子里早就已经枯朽。甚至每一次从月光中获得养料时,我都是在自己往臭水沟里跳。可我又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我得活下去。”
      “可笑,当初自己义正言辞地要与厌恶的秩序一刀两断,可到头来却要靠着秩序苟延残喘。从此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彻底与出生便接触的事物隔离有多难,真正的孤立也从不是别人的眼光和评价,而是无能为力却自命清高的恶果。然后我开始想家,想爸爸,想起他对我说过的每句话,我才知道当时他在我眼里的谄媚和虚伪的样子,其实全都是最深的关心和无奈。”
      “也许”,林南小心开口:“我们能找到办法让你回去,你就按弥说的撑过这几日就好。”
      “晚了。”清荣打断她的提议,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怕我回去他会不原谅我,我怕族人对我的指指点点,我害怕还有我承担不了的后果,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晒过月光了。等到终于醒悟时,天上连出现月亮的次数都很少了。我说过现在能聚成人形就将近耗费我全部气力,今晚已经是对我的恩赐。”说着,她缓缓起身向房外走去。林南被弥搀扶着跟在身后,看着她挨着墙壁一步步向屋外挪动,愈来愈多的光点渐渐从她身体中飞散而出,像萤火虫集结在前方指引着。
      今晚果真是恩赐,夜空里没有一丝云的遮掩,没有一颗星的点缀,只有一轮圆月悬挂,投射在地上是清淡的柔光。
      清荣抬眼凝视光点,喃喃自问:“自我查询真相开始,我就很少再和爸爸说过话,我一直觉得他不会给我想要的回答。你说,我要是有机会问他,他会再愿意听我讲吗?”林南听得垂下眼眸,陷入沉思却不想着如何回答,只是久久没有言语。待到弥提醒她抬头看去时,眼前的少女早已化成星星点点,盘旋飞向遥远的圆月,终在某一节路程中与月光融为一体。
      第二天傍晚林南才回了家,刚开门就被扯住手臂浑身摸了一遍。“你到哪里去了?昨天晚上出的门你居然今天下午才告诉我们,出事了怎么办,我找都找不到你人啊!你怎么这么大还不让我省心啊?啊!”妈妈抓紧了林南的双臂,怒发质问,却压不住嗓子眼里的颤抖和双目积压的泪水。爸爸扶住妈妈的肩膀,没有说话,脸色却并不好。
      “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
      妈妈瞬间怔愣,爸爸也是一副意料之外的样子。林南被他们俩上下打量后不敢相信又难掩开心的眼神盯得无所适从,忙换下鞋子说道:“有点饿了。”
      “那,吃饭啦吃饭啦。”爸爸笑着拉开椅子,妈妈抹了把眼睛摆好碗筷,边往林南碗里夹菜边说道:“用见底的猪油炒的空心菜,糖醋排骨,醋放的多。还有南瓜汤,里面是百合,都是你喜欢的。”林南无言点头,动筷便吃。
      “爸爸妈妈反省了,以前我们都只顾把自己的啊,所谓的经验啊道理啊强加在你头上,没考虑你的感受,肯定让你不舒服了。所以我们也打算改正,以后你拿定了主意的事我们绝不会再干涉,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你说,我们尽力,啊。”
      听着爸妈的话,林南露出微笑,放下筷子说道:“是我不懂事。”她望了望爸妈的方向,继续道:“我不会再任性了,你们的意见我一定好好考虑。”
      “那李奶奶给你介绍那工作你有想法吗?要是不愿意做会计,考个公务员也稳妥哈,要不你去考个教师证,小学老师就够,女孩子做这个——”妈妈的话还没说完,林南便重新拿起碗筷猛扒着米饭,爸爸也不作声夹菜狂吃了起来。
      弥失声一笑,走至窗台边,无视院子里一声格外响亮的鸟啼,望向沉静许久的夜空。今天没有暴雨,今晚的月亮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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