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黎忆闻》芝士软包

41、荒地的秘境

　　爷爷。坐在后座的林南从窗外撤回视线，看向前座上爸妈的后脑勺，静静地想着这个词。
　　这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这里是从未来过的荒郊野林，但林南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相反她还有种来过很多次的错觉——“前边左拐。”一个岔路口的停顿让林南出声提醒道。
　　“什么？”妈妈通过后视镜以眼神示意，林南立马回答：“我说，要不往左拐试试，右边的路看起来不太好走。”
　　“那就左边吧，好久没来都不记得怎么走了。好像是可以绕出来的？”妈妈左右环顾着打方向盘，车子便坎坷着转向左侧的小道。
　　耳边是父母刻意压低声音的讲话，林南干脆戴上耳机、闭目养神起来。从未见过面的爷爷，一直是禁忌般不能轻易谈起的存在，林南对他的印象顶多停留在奶奶的伴侣这一层面，再就是王大姨上回来唠叨中只言片语的影子。若说奶奶已经明显和这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爷爷不过是个被牵连的普通人吧，况且还遭受连失几个孩子的悲痛，普通人怎么熬得过呢？所以年纪尚小的时候她便已经默认爷爷应该空剩个名号了。
　　他的坟墓怎么葬在这个地方呢？是奶奶的安排吗？林南理所当然地想着，耳边父母的讨论声也渐渐放开了些——
　　“不晓得他老人家怎么想的，选这么个地方，想要来看他都不方便。”
　　“这是他们俩商量的结果，自己喜欢那就随他们的意吧。”
　　“啧，路也不好走，要清静也没必要这样啊，不晓得的还以为我这个做媳妇的给他们脸色看才气走他们的嘞。”
　　“诶不是不是。”爸爸连忙笑哄着，肤白貌美、贤惠持家，该用的词全都用上了，才换得妈妈嫌弃似的回应。而后她又有点担心地瞥了眼后视镜，见林南仍旧闭着眼、嘴微张、头仰在靠背上随着车子颠簸不停地摇晃，才叹口气道：“不晓得这次把她带过来好不好。你说南南会不会不记得了，毕竟那时年纪太小了。”
　　“怎么？你不是巴不得她不晓得吗？”
　　“肯定啊！”妈妈赶紧表明立场，转而纠结道：“但他们毕竟是她的爷爷奶奶，对她也宠，要真不记得，我这心里也过不去。”
　　“你现在就是喜欢瞎操心，她要是真想知道些什么，我们未必拦得住。顺其自然啊，南南都成年了，早就该自己走路了。”
　　妈妈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后座传来一声满足的呼气，林南已经悠悠转醒的模样，正睁眼朦胧地打量车外的风景，便扬声打趣道：“醒了？车子颠成这样你也睡得着，我真佩服你了，这一点你真是遗传了你爸，坐哪儿哪儿是床。呢，快到了。”说着车子已经开到一片林地前，妈妈熄了火转头看向林南，催促她下车看看，并随口问着是否熟悉这块地方。
　　林南扯下耳机，在衣兜里将手机开机，打量了眼前被森森不见光影的树林后才摇头，并问道：“爷爷的墓在里面？”
　　“啧！乱讲话！赶紧吐掉！呸呸呸！”妈妈几步上前，揽过林南就往她背上拍了几下，非逼着她象征地“呸”了一口、并往地上补了几脚后她才放心似的，嘱咐道：“谁跟你说的爷爷走了？他只是一直住在这里没出去而已。等会儿进去后一定不要乱讲了啊，还有不要乱走、不要乱看，东西也不要乱摸，这些树也不能碰！”
　　林南有些震惊地盯着妈妈瞪大的双眼，转而无声询问爸爸，只见他也点头，才懵懂地应承着，心里却泛起一阵疑惑，仿佛他们不是来看望爷爷，而是来拜神求佛、要见神仙一般，处处有避讳、时时得谨慎。她回头欲看看来时的路，却发现身后除了一片芦苇似的植物——约莫有两人高，交错互相满是杏色——在随风摇荡，根本找不到可以连通道路的口子，不说要一台小车的宽度，如此紧密的布置就是留给人通过的缝隙怕也是不存在的。林南觉着奇怪，刚要喊爸妈过来看看，就听见他们十分热烈地打招呼道：“你好你好，哎呀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来人也是客气地回应，声音听起来不出三十岁的年纪。林南转身看去，第一眼看去果然是个年轻的男生，比起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再上下打量时视线却在他的脖颈处一滞。
　　互相认识后，男生便拿出一根红绳交到林南手上，说道：“抓紧绳子，不然在森林里很容易迷路的。”林南接过，顺从地跟着男生的脚步踏进林中。
　　“一片小林子而已。”她沿着绳子往前赶了几步，拉近与男生的距离，低声说道。
　　“越小越要仔细。”男生说着便仰头往上看了一眼。
　　林南跟随他的动作也扬头向上，眼前不是意料中的高耸树木和交错的枝条，反而除了白茫茫的浓稠一片并没有其他可见之物，正奇怪着要询问时，低头发觉脚下竟漫起烟气来，一道道从草的叶尖窜出，化成人形的轮廓又渐渐弥散开来。林南试探着蹋下一个脚印，将一处的烟气踩灭，再提起时脚印中的草便随着消散的烟气也不见了踪影，但还不待她再向前踏出另一步时，那块秃地已经摇摇晃晃着生起又一丛嫩绿的芽苗。
　　男生伸手摸向面前一棵大树，环绕轻拍了半圈，再重重击打四下，便静静等着。林南眼见原先从条条纹理中冒出的烟气顿时转了个方向，顺时针向自己的身后散去。她赶紧回头探看爸妈是否好好地跟在后面，却连就在眼下的红绳都瞧不真切了。
　　林南迅速抓紧红绳往里一拉，并小心喊道：“妈妈？老爸？”
　　绳子还紧绷着，却没有应答从那端传来。
　　“等一下！”林南有点担心了，赶紧拉住男生的胳膊让他停下，好可以看看爸妈的情况。谁料男生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倒抽出胳膊转而拉住了林南，语气有些急切道：“别乱动，别乱碰，也不要管其他人。”
　　“坤——”
　　“行了！”他猛然出声打断林南的呼之欲出的称呼，明显急促的呼吸将他的害怕暴露无遗。“他们没事，我向你保证。”顿了一会儿，又靠得林南更近一些，压低声音、字字清晰：“我向您保证。”
　　虽有惊惧重压心头，林南此刻也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忍住怀疑，更紧抓住绳子，谨慎地迈出每一步。
　　兜兜转转，仿佛林中每一棵树都看进眼里，每一株草都遍及脚印，每一缕烟都环绕过身体，再依稀看到有光射进这片秘境时，林南已经不知道她在其中浑沌了多久了。可能一天，可能一年。
　　“哎呦这地方真的邪乎，每次来都头晕想睡觉，好险没真当场睡过去，不然太丢脸了。明明睡过午觉再来的，也不晓得怎么就这么困，可能是开车久了有点累？”妈妈踏出林地便絮絮叨叨起来，爸爸紧跟其后，边松开缠绕手腕的红绳边使劲摇晃脑袋，仿佛也还不大清醒似的。
　　“小伙子谢谢你啊。”爸爸弄了好一会儿才把绳子扯下、交还给男生手上，而后往他肩头拍了两掌，不住地称赞道：“现在年轻人愿意陪自己爸妈的都少，更别说来照顾别的老人家了。你还这么负责，又细心，平时学习啊、以后正式工作了啊肯定是个不错的苗子，对吧？”
　　妈妈收到爸爸眼神的示意，接话道：“对啊对啊，讲起来真的是辛苦你了。我们都忙，这么大老远来一趟是真的不方便，要不是正好碰上你，这件事还不晓得怎么解决。我们刚还在聊呢，说你真的负责，每次都来接送我们，把爸照顾得也特别好。他老人家趁你不在还放肆在夸，说你经常带他走动，天气冷了及时添衣服，啊，还有做的饭也好吃，也容易吞咽。反正就是这个。”
　　见妈妈说着就竖起了大拇指，林南站在他俩身后，一脸错愕又无语地望向笑意盈盈地接受夸赞的男生，终于受不了地开口打断道：“下次挑个好点的天气来看爷爷吧，今天外边天阴沉沉的不舒服。下次劝爷爷出来走走，顺便买几件保暖的衣服。”
　　身前两人都没有接话。妈妈稍稍嘱咐了几句后便挽过林南的胳膊，将她带至车旁。
　　林南见状，及时止了继续要说出口的话，妈妈已经打开车门，她便顺势正要坐进去，却无意瞟到原本气势逼人的那一排杏色此刻都凭空消失了般，眼前的只有荒芜田地中歪曲一条小道。她再度回头，看起来不大的树林里仍旧墨绿中含着黑，一丝白烟的苗头都见不着。林南将种种疑问全部堆积在嘴边，趁父母不注意朝站在车旁不远处挥手的男生送去一道探究的凝视。男生也不慌张，直直对视而来，并回以微笑。
　　回家的路上林南插着耳机，在手机里不断翻看歌单却没有找到一首称心的曲子，于是点开一首再不断地切换，之后干脆点了随机却一直没有完整听完一曲。她心烦意乱地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景色，脑中却一直盘旋在爷爷那儿的所见。对啊——林南突然猛一拍腿，想起一直忘记的正事儿来——说是来看爷爷，可她除了在林子里转得头昏脑涨就没有别的了呀？那爸妈在哪儿见的爷爷？
　　“怎么了？”爸爸听见一声清脆的击打，回过头来问道。
　　“啊，没事。”林南摘下耳机回应，一会儿又斟酌着开口问道：“爷爷他……”却因为实在不知从何问起而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哦对了，你跑林子里去做什么？本来就是让你来看看爷爷，结果半天找不到你人。”妈妈的语气略显责备。
　　“哦我手机没拿，我想给爷爷照张相的。”林南迅速转动眼珠回应。
　　“这么大人还乱走，也不想事，进来的时候都要牵着绳子走，你还一个人往里面跑。好险这个小杨进去找到你了，不然你看我们会好着急？”妈妈只顾着担心，嘴上越说越激动，让林南听起来是刚经历一场生死、侥幸存活下来似的。她不免暗暗瘪嘴，边点头认错边对“小杨”这个称号一阵鄙夷，要不是恰巧看见他颈后露出的鹟鸟的印记，她尚还会纠结他到底是个普通男生还是个半路打劫的妖异呢。
　　“以后我们不会再来了。”爸爸轻淡抛出一句话。
　　“为什么？”
　　“爷爷说”，爸爸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似有若无地说道：“他要留在这里，不想让其他人再去打扰了。爸应该是……”
　　最后一句没有讲完，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妈妈放慢车速，空出一只手来握住爸爸的手，似在安慰。林南瞧在眼里，大致知道了说不出口的后半句，却不大相信。
　　坤水也知道吗？林南莫名想起他在林地前笑得温暖的样子，一如既往有股安定的力量，便有些不忍心揭开这幅面具。爸妈经历的幻境是真是假，他还有什么计划，等等之类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但都被她生生压抑着，却逼得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爸爸妈妈会不会也知道呢？
　　顿时一道寒颤侵袭全身，林南躲过后视镜里妈妈探来的目光，闭眼歪头，数起羊来。她不能胡思乱想，她为什么要无端猜测，如果眼前是深渊，现在必须要及时回头了。林南将头靠近窗户，尽力舒展不自觉拧起的眉头，试图让窗外的光穿透眼皮，照亮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