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之隐》何葭烟

2、第 2 章

　　江润赶到那家西餐厅的时候，他定好的位置上已经坐着一个女人了。那个女人留着仅过下巴的短发，远远看去，真有一股职场精英的气息。但是，随着他越走越近，他觉得这个被短发包裹的女人其实是个小女人，有着足够的纯粹和温暖。她的嘴角看似紧紧抿着，其实是在掩盖紧张和无措。这副模样，绝对很讨长辈们喜欢。他觉得，自己这次做的决定简直太对了。
　　他笑着在女人的对面坐下，大大咧咧地跟人做起了自我介绍，说：“沈小姐是吧？我是江润，江水的江，润泽的润，今年二十七岁，和你同龄。目前的工作是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平常喜欢打打球，看看书。”他似乎没有正襟危坐的本事，说起话来摇摆个不停，一点也不像个决定成家的稳重男人。
　　他说完话后其实并不期待对面的女人给出什么回应，可是，她却说道：“你好，江先生，我想问问你来这里的原因。”
　　江润挑挑眉，将整个身子降低了一个幅度，双手放在桌面上，两手交叉，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似乎酝酿着些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唇，才道：“是这样的，我吧，家里催得急，但是我已经有人了。家里死活不同意，说我是眼瞎了。我没办法，就想找个志同道合的人和我假结婚，暂时帮我瞒过家里人就好。如果你没这个想法，咱们吃完顿饭就散了吧。要是有，咱们就继续聊聊。”
　　江润以为面前的小女人会质问他为何如此不负责任，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她说出了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话，她说：“其实，我是HIV携带者。”
　　江润才喝进去的一口水全喷了出来，正好喷了她一整张脸，然后往四下里看了一圈，才凑到她面前，悄声问道：“真的假的？”
　　她先是拿过纸巾擦了擦脸，才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解释道：“我和你情况差不多，也是家里逼得紧，但我不敢告诉他们真相。你刚刚的提议，我也挺心动的，要不咱俩就这么以假乱真吧？”
　　江润没想到自己期待了许久的好机会居然一次就中了，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脸上更加没有掩饰，立即拉着人开始商量结婚事宜和相关协议。
　　可是，当他发现主导权渐渐不在自己身上时，他才敏锐地感知到眼前这个女人并不简单。她的逻辑十分清晰，属于她的利益她一丝一毫都不放过，不属于她的她连看都不看就用笔划掉。小女人的气质依旧存在，可这里面夹杂了干练和爽利。
　　在遇见她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世间会有这种类型的女人，刚柔并济却又把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可是，他怎么总觉得这一出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呢？也许本意不是欺瞒他，布置了陷阱等他跳进去却是真的。
　　江润看着低头看协约的女人，问道：“这是你第几次相亲？”
　　她头也未抬，只是想了想，就道：“第七次了。”
　　江润打量了她一会儿，一双眼睛冒出精光，突然转移了话题，问道：“你交过几个男朋友？”
　　她没有不高兴，也是以实情相告，道：“一个。”
　　江润又问：“多少年前了？”
　　她很清楚地记得，所以这次回答得很快，她说：“六年前。”
　　江润转而问道：“你每次相亲都说同样的话吗？”
　　她抬头看向他，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这么问？难道我们以前见过？我可不记得。”
　　江润见她又要低头去看协议，连忙道：“我总觉得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彩排过的。我问你这是你第几次相亲，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却偏要故意想一想，再回答我。人的动作和眼神也许能够在演戏的时候达成协调，但在演技并不精明的人身上，这一点刚好是漏洞。”
　　她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居然笑着说：“什么漏洞？我只是面部神经不太协调而已。你如果因此怀疑我，那我们就没必要再谈下去了，你还是另寻高手吧。”
　　江润其实并不是个喜欢戳穿人假面具的人，因此对于方才的话还是心怀愧疚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协议作废，他反而更加喜欢这种挑战了。他本就是要带着人演戏，这个人的演技虽不精，却还是超出一般人了的。因此，他急急忙忙地道：“哎，你可别呀！我这么说是为了帮你提升演技好吗？我跟你说，我家老爷子可精了，你这样子可能会引起他的怀疑的。”
　　她挑挑眉，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口吻问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喜欢演戏？”
　　江润完全呆住了，他似乎没想过一个女人的脸皮可以这么厚。不仅厚，还厚得纯天然无污染，让人寻不出多少毛病，除了自己这个喜欢吹毛求疵的人能看出几分来。他往她的方向凑进，然后轻声对她说：“你这人难得的有趣，我非常乐意与你合作，想必我们一定会是最佳拍档！”
　　她不置可否，又埋头于协议的解读，力争为自己谋得最大利益。可是她的这种表现落在江润眼里就变成了棋逢敌手，完全激起了他的斗志。他可以想到，今后的生活一定会是妙趣横生的。不过，他的高兴停在了这一秒。
　　因为，他的确是因为恋人达不到长辈要求才不得不找人帮他挡一挡的，这暂时的趣味不足以冲淡他眉宇间的忧愁。
　　他很爱他的恋人，可是家里人却觉得他选的人实在是不合适。他觉得很奇怪，娇气怎么了，挑剔怎么了，人家不也是家里宠出来的，怎么到了他家就变成了坏毛病呢？这并不是他的初恋，却是他最为心动的一次恋爱。
　　想到恋人，江润的脸色都变了。那初时的漫不经心和后来的细致分析都化作了一阵轻烟，随风散了。现在的他一脸柔和，甚至呈四十五度角仰望，像一个极为合格的文艺青年。
　　他面前的沈小姐却扑哧一声笑了，把做了内容删除和额外说明的协议推到他面前，然后说：“这是我的建议，你先看看。”
　　江润没注意到她方才笑的是什么，神经突然变得很粗地略过了，直接拿过了协议，仔细地看了起来。
　　沈小姐回想着刚才江润的样子，觉得真是奇妙，因为那是她曾经有过的模样。看来，江润所言有恋人的确不假。有恋人啊，那可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愿意把所有好的都给对方，愿意为对方付出所有，哪怕自己一无所有都想用满腔的爱来温暖对方。她很羡慕有恋人的人，因为那样的人还有自以为是的希望和带上假面具的热忱。不像她，每日过得假假真真，脸上的面具撕也撕不下来。
　　江润看协议的速度很快，没过几分钟就抬起了头，却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不由得怀疑，这才是沈涵的真面目。是的，沈小姐的全名就是沈涵。
　　他故意把手伸出去往沈涵面前晃了晃，一张嘴就不饶人，说：“怎么，想念前男友呐？”
　　沈涵的眼珠子微微动了一下，看向江润，继而笑了，说：“沈先生，为了合作愉快，我们还是不谈私事比较好。”
　　得，这下又恢复了精英的气质，看起来也确实是刀枪不入，也让人拉不下脸来。江润只好开始就协议的相关内容发表个人的看法，说：“你这里说交往期间应该保持AA制，我可不觉得这很好。买单的人应该是我，所以这里我持有保留意见。然后，这里你说交往期间应该分房睡，不好意思我们需要同房，当然我打地铺就是了。最后这里，你说如果要结婚，先要保证婚前婚后财产的各自占有，我觉得我应当给你一定的补偿，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你的时间的浪费。”
　　沈涵觉得他的提议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他是站在一个负责任的男人的角度在谈这些问题，她并不排斥，笑着说：“这三点你可以做适当的修改，等你再次成文以后，我们再找个时间见一面。”
　　这种被牵着走的感觉又来了，江润不是很舒服，因为这个女人并不像个喜欢主导的人。怎么说呢？他感觉这个女人应该是个被保护的人，而且应该在被保护中仍旧保有自己的特性。但是，她却成了一个有点强势的女人，用在他看来有点笨拙的演技去适应生活，然后伪装成一个不会被打败的人。其实，他有点难过，因为成为这样的一个女人必然是经历造成的，他对所有经历了类似悲伤的人怀有虔诚的敬意和怜悯。
　　他们很快就留下了彼此的联系方式，然后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这一次的决定对他们二人来说就是生活里的一次小高潮，虽没有掀起惊涛骇浪，可这小小的波涛却足以改变两人的一生。他们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也没有意识到，这将会是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决定。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家中式餐厅，因为他们对于西餐都不是很喜欢，所以没有选择上一次见面时的地点。这一次两人没再穿得很正式，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说起话来也是非常有默契。
　　“嗨，好久不见，你好像又漂亮了！”这是江润说的。
　　沈涵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回了他一句：“啊，好久不见，你似乎又帅气了！”
　　两人很快在相对的座位上坐下了，服务员过来的时候，他们丝毫不扭捏地点了自己喜欢的菜色。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更有趣了，这是沈涵内心的想法。
　　江润拿出经过修改的协议，递给了沈涵，看她是否还有要修改的地方。
　　沈涵接过来以后又是认认真真地从头看到尾，发现上一次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确实做了相应的修改，却并没有让她觉得不舒服。虽然他有时候看起来不是很正经，但她却越发觉得这个人挺靠谱的了。
　　“我觉得你改得挺好的，咱们签名吧！”沈涵话才说完，就拿出笔自己先签了。
　　江润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干脆得可怕，居然丝毫不在意这种对她的名声有损害的事情。他故作惊讶，“啊”了一声以后，眼睛滴溜溜转着，说道：“你就不怕我这些条约里设有陷阱，然后你就被我骗了？”
　　沈涵这时候却突然沉默了下来，像是无话可说，却更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她抬头看向他，发现他的眼睛里并无半点恶意，就那么单纯地望着自己，像个还没出社会的小年轻。她又垂下了眼睛，接着微微笑了，说：“就算被骗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嘛！而且，我不觉得我还有什么可骗的。”
　　江润顿时没再嬉笑，又是这种厚重感，像是被一个很沉重的故事包围着，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出身很好，学习也好，除了恋爱受阻，这辈子到目前为止都是一帆风顺的。所以，他不能理解她身上那种时而溢出来的感伤和沉重，他能给的，从来都是没有什么同理心的怜悯。
　　但是，这种收敛只是一刹那的事，很快他就又恢复了不羁的状态，故意一边打量她一边说：“也是，骗财吧，我没那个必要。骗色吧，你没我家的漂亮。就算是要把你卖了，你的价钱肯定不高，我这么几次折腾都算是赔了本了。”
　　沈涵又一次笑了，她觉得眼前的他就像是一个活宝，每天都能乐死人。她多久没有遇到过这种人了？好像快等了一个世纪了。或者说，是她把自己封闭得太久了，久到快忘了主动与人一起嘻嘻哈哈了。
　　之后，他们一边吃一边聊了不少关于今后的合作事项。沈涵没有抢着买单，而是江润买了单。接着，他们一起出了门，与对方说了再见，便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