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阳光刚刚好》陆僖野

16、16

　　姜崇目光在红漆木门的窗花上停顿几秒。

　　爱豆是什么意思，是指谁，他懂。身边的同学不论男女，都有追星族，正当红的明星他也略知一二。但很显然，这个话题从小也口中说出，于他而言却是陌生的。

　　她没有和他谈过喜欢哪个明星，或者哪张明星面孔，乍一听她以欣赏的口吻维护一个男明星……胸口有点闷，不太舒服。

　　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不清楚。但至少他清楚一件事，一件眼下立刻就可以办到的事：

　　阻止她再说下去，他不想听到她夸奖其他男人的长相。

　　顿在半空的手靠近窗花下未镂空的部分，叩响门扉。

　　三叩一顿，不多不少叩满六响，屋里传来拖鞋趿拉的脚步声。

　　老人家都节省，客厅没开大灯，只亮着一盏直照式落地灯，许韵珊当初图好看，买来起装饰用的，照明范围有限，只是坐着看会儿电视，光源却也足够。

　　爷孙俩坐在局部笼罩的光线里，电视机屏幕上的当红偶像，握着话筒还在深情献唱，小也被老爷子的话噎住，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可能是一直不断找话题的缘故，脑子有点卡壳了。

　　还没来得及解释此“豆”非彼“逗”，猛然听到敲门声，她转头，怔怔往门口看了眼。

　　耳边，老爷子料事如神地肯定说：“不是老向就是老李，没跑儿。”

　　说着，起身就要去开门。

　　小也腾地蹿出去，行动快捷：“我去，您歇着。”

　　快到门边冲外喊了句：“来了。”

　　也没问是谁，秉着完全的信任，直接拧开内锁，将门朝里拉开。

　　没了门扉遮挡，寒冬的夜里冷风萧索，瞬间卷走手脸余温，冻得皮肤发紧。

　　提前挂好的微笑僵在嘴角，小也眼瞳微微扩张，惊讶却又下意识控制着声调，几乎是用气声：“你怎么来了？”

　　院子里昏黄的灯光，被他的身影和他身后掀开的门帘共同挡住。

　　屋里倾洒而出的一线光亮，微微映出他脸上的神色，唇边的弧度很浅，但却是真实存在的。

　　“来看你。”他的声音也同样压下去。

　　没听到人说话，老爷子在屋里问：“谁啊？”

　　大脑一滞，小也茫然向客厅那边看过去，完全想不出理由应对。

　　“姥爷，是我，姜崇。”他站在门外自己回应。

　　小也杵在门边，目光又一转，望过老爷子又望他，眼睛里都是询问。

　　若不是了解他，知道他不是横冲直撞的性格，这会儿绝对慌手慌脚，非张口结舌不可。

　　闻声，老爷子已经亲自过来了。

　　姜崇摘下一只皮手套，上前半步，从半掀的防寒棉门帘里钻进来。

　　门帘整个垂落，阻隔住寒风的侵袭。

　　他没说话，不动声色地摸到她的指尖，捏了捏，传递安抚讯号。

　　被摸到的是左手食指到无名指的三根手指，温差带来的电流令小也心头一跳。

　　两秒都不到，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他们谁都没有在老爷子面前表现出异常。

　　看清来人，老爷子将情绪展露在脸上：“这才什么时辰就惦着给我拜年来了？”

　　背着手，抻头，目光往门外溜一圈，脸色摆明不太高兴：“我家那丫头呢，都到门口了还怕见我不成。”

　　“阿姨没过来。”招来冷眼，姜崇也没怯场，他尊敬长辈，但并不畏惧，“原先是说要回来的，没经您允许，阿姨也不想惹您生气。这不，”他有礼地笑了下，“家里都不安心，我爸派我过来，给您和小也就个伴儿。”

　　事实当然不是委派，许韵珊心里装着事，连老太太都感觉得到她牵挂父亲，老太太问了两句，了解了下情况，姜崇在一旁自己开口请的缨。

　　他说是姜正卿派来的，一方面是不能暴露真相，另一方面是为了突出他爸。就算不能体现姜正卿的一片孝心，至少心意表了，老爷子不会态度强硬地轰他走。

　　屋里安静数秒。

　　“自作聪明。”老爷子嗤一声，确实没轰他，可也没给好气，指小也，又指他，“你爸，还有你爸，自作聪明乱弹琴，让你俩小的上我这儿起腻来了。”

　　小也一听理由光明正大，私心不想他走，软声软语地劝说：“姥爷，您也别搓火了，多一个人不多，来都来了，咱仨一起跨年不挺好么。”

　　“好个屁。”老爷子呲完，转身就走，径自到客厅里重新坐下。

　　小也抿嘴偷笑，弯弯手掌，示意姜崇再往里进来点。

　　她把门关上，扣上锁，和姜崇一起遥遥看着老爷子，踮脚尽量往他耳边靠，轻语：“半斤鸭子四两嘴，其实他可好哄了。”

　　令姜崇莞尔的，不止是老爷子的嘴硬心软，还有这种堂而皇之的悄悄话在空气中滋生的亲昵劲儿。平常都在地下，难得有一次，当着长辈的面转为地上，像是一种预示，不用等多久，他们就可以获得所有亲人的祝福。

　　……

　　辞旧迎新的除夕夜，即便五环以内禁止燃放烟花，也注定不会更深人静。

　　院儿里的老邻居瞧见屋里灯是亮的，先后都过来敲门。

　　小也和姜崇向爷爷奶奶们问好。小也他们都认识，姜崇也不是第一回见，许韵珊的婚礼上，忙前忙后早刷过脸。

　　“得叻，有俩孩子陪你我们也就放心了，本来还想让你上我那儿去再整两蛊，咱来个不醉不休。俩孩子在这儿，你就跟孩子们玩吧，我走了，走了走了。”

　　老向头和向大妈挥手告辞。

　　过了会，老李头也来了，瞪着眼睛嚯了声：“挺有福气啊你，善财童子和龙女，齐了！”

　　“去，你这不是拿我打镲呢吗，敢情我是观音菩萨啊？”老爷子黑脸往外轰人，“滚滚滚，满嘴酒气，别熏臭了我整个屋子。”

　　“嘿，你个老家伙，我好心惦记你，你可以不领情，可你不能嫌弃我啊。”老李头一脸委屈，“小也，你给评评理，有你姥爷这样的吗？”

　　“你给我闭嘴吧，这儿瞎吣什么。”老爷子拖着人往外走，将老李头强拉出门外，隔着门帘都仿佛能看到他头疼的样子，“你可真是我亲兄弟，大过年的嫌不够闹腾是吧？”

　　电视节目赶巧换到双口相声，观众们呵呵直乐，小也大喇喇倒在沙发，眼睛里也都是笑：“你觉不觉得好多老人家，都是超可爱的老神仙？”

　　有客到，两人都礼貌地起身欢迎，长辈没坐，小的自然知礼知趣站着奉陪。此刻小也挑着沙发最近的位置坐下，姜崇离得不远，彼此之间仅隔半米不到的距离。

　　小也怕冷，仍旧裹着最外面的粉色面包服，反观姜崇，一进屋就把围巾摘了，大衣也脱了。

　　一个没骨头似的歪在沙发挑眼笑，另一个双手滑入黑色长裤的两只外兜，上身仅着一件低领深灰色毛衣，在暖气还不够充盈的老房子里，显得有些单薄料峭。

　　可他似乎并不冷，自如自在地垂眸看她，唇边噙一抹温柔的笑：“那你呢，可爱的小神仙？”

　　面包服臃肿，站着还好，小也身板瘦弱，穿上身倒也时尚，可这样斜斜歪靠在沙发，偏暗的灯光映射下，胖乎乎的一团，粉色又被暗影稀释，映成了白，白白胖胖的身子，瘦瘦小小的脸，眉开眼笑，喜庆得很。

　　听见话后，“小神仙”眼神一闪，抿唇撇开眼：“犯规了啊，我说姥爷和李爷爷他们，你扯我身上来干嘛。”

　　知晓她这是害羞了，姜崇瞥向门外，厚重的门帘挡住视线，可两位老人的声音荡在空气里极容易分辨方位，而且还随时会停，保不齐下一秒，老爷子就掀开门帘进屋来了。

　　欲要向前的腿顿住，他打消念头。

　　果不其然，老爷子很快撩开帘子进屋来。

　　见他们一坐一立，都转头看他，他目光闪烁，脸色有点不自然。

　　出声训责完小也坐没坐相，反手阖上门，扣上锁，又转身回来，这下，重新迎向两个孩子的视线，已无刺可挑。

　　气氛诡异好半晌，始终没人说话。姜崇和小也是见姥爷顿在门口不动，以为他有话说，可实际上，老爷子心里正闹别扭，反倒希望沉默能由他们来打破。

　　最后还是小也问了句：“姥爷，您干嘛呢？”

　　冷场。

　　相顾无言，老爷子开始清喉咙。

　　“你俩待着吧，我困了。”口吻生硬，带着气性。

　　然后，他老人家目不斜视走过客厅，消失在两个小辈的可视范围。

　　姜崇偏眸，与小也对视。

　　“好、面、儿——！”小也坐在沙发，右手作喇叭状放于嘴边，一字一顿轻声解释。

　　视线交接，不变的距离，不变的高低视角，电视机里的笑声也仍在间或爆出，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可谁都知道，随时牵制他们言行举止的那位长辈突然主动降低存在感代表什么，代表他们有一整晚的自由时间，可以在危险边缘做一些危险的事。

　　客厅的氛围说变就变，完全不受他们当中的任何一方控制。

　　小也平常喜欢翻成语典故，她还记得“孤男寡女”的出处：焉有孤男寡女共于幽室，况黑夜之中，不起奸.淫的道理？

　　当时看到这句反问，她还微微愣了下，觉得不太客观。

　　现在依然觉得不客观，可是掌心撑着沙发沿，和自己喜欢的人正大光明地同处在一个密闭空间，只是简单想一想姥爷回房了，整个人的情绪就有点……不太对劲。

　　要不要招呼他过来坐？

　　坐在一条沙发，离得近一点应该没事吧？

　　就算姥爷突然出来，看见了也没啥吧？

　　一个个问号在脑子里打转，眼帘低合，视线无意识地随着思考，小幅度在低空乱飘。

　　对他还站在那里不动，都没来得及深思。突然，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他身形一动，莫名地，心也跟着抖了下。

　　眼珠稍稍上瞟，脊背上一秒才刚僵硬，下一秒又霎那放松。他没走过来，还是去了原先姥爷还在客厅时的最佳安全座位——远离沙发但仍在茶几附近的一只有些年头的夹头榫小条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