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太阳与月亮（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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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长者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捧着热气腾腾的感冒冲剂，一边腾出右手写文档，有一双蓝眼睛的青年站在后面帮他吹头发。
银灰色的长发从指间滑落，轻飘飘地，蹭过手腕时带起一阵酥痒。
周围只有吹风机运作的嗡嗡声和键盘敲击的咔哒声，陈然可以看见陆繁毫不设防的后背。这个人很纤细，甚至于瘦弱，但却有着漂亮而精致的肌肉起伏，蝴蝶骨凸出，像即将破出的翅膀——或者更准确地形容，像是被拔去双翅后，遗留在脊背上的残骸和瘢痕。
老师和屏幕里的N是一个人，却又截然不同，陈然能感觉到这一点。屏幕里的青年是一只白鸢，在阳光中振翅，即使穿着再简单不过的衣服，你也能透过那双明亮的眼睛看见光，不自觉被吸引，被感染。
而老师总是被看不见的雾气围绕着，眼神是一片寂然，你自以为抓住了他、但结果只是扑向了一团烟雾。
即使现在你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让我触碰你，但是我还是对你一无所知……陆繁，是什么改变了你吗？
对方似乎感觉到陈然动作的停顿，他在这一方面很敏感，他仰起头，问：“怎么了？”
“……有白头发。”
顿了一下，陈然捻起一根发丝，接近发根的部分已经成了完全的白色，是没有一点光泽的苍白。
“啊，很正常的事。”陆繁轻描淡写地说，把目光放回屏幕：“毕竟早就过了而立之年。”
“只是三十四岁。”
陈然补充，关闭吹风机，松开那根白发，让它没入男人柔软的长发中，手却沿着这个弧度滑落，虚虚地沿着对方的颈部往下，触碰不能触碰的脉搏，最后——
“怎么了？”看青年不吭声，也不动弹，陆繁想要回头，对方却突然弯腰，从背后环住他的肩膀，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剪得短短的头发有些扎人。
陆繁没有抗拒这个拥抱，只是伸手，把陈然翘起来的头发按下去，微凉的手指擦过青年的额头，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陈然眯起眼睛，都没有意识到陆繁的动作很像平时揉邻居家的金毛。
他又问了一次，语气时少有的温和：“怎么了？不开心？”
“可以就这样让我靠一下吗？”
陆繁似乎笑了起来，但他背对着陈然，让人看不清楚表情。“真是奇怪的要求，如果你需要，那就可以，可可。”
“老师，不要叫那个名字了——感觉就像喊小狗一样。”陈然无奈地说。
“这么讨厌吗？”
“也不是……”
如果是你的话。
“那个女生应该不认识老师，所以不要生气。”
陈然抵着陆繁的颈窝，瓮声瓮气地说：“她也没有保存下来，我都把文件彻底删了。”
陆繁失笑：“你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还翻了她的相册？”
“嗯。”
他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青年的头：“还是学长呢，下次不要这样了。也不用特意和我解释这些——如果你是担心我的状态的话，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骗人。你的眼睛并不是这样说的。
陈然直起身，揉了揉头，突然问：“老师，把手伸给我吧。”
“怎么了？”
“可以吗？”陈然只是问，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
陆繁只好向他伸出手，陈然蹲下来，握住他的指尖，很认真地说：“这我在小时候学会的一个魔法，当你不开心，或者烦恼的时候，只要在手掌上画圈，像这样——”
指尖划过手心，带来一阵痒痒的感觉，像被柔软的羽毛蹭过，陆繁忍不住笑起来：“好痒，别……唔！”
“是不是开心起来了？”陈然也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话语中带着笑意，手上的动作没停，硬是在陆繁躲闪的手中画了个完整的圆圈。
陆繁笑起来很好看，陈然清楚。
明明是无论在哪里都是吸引目光的外貌，但却总是带着冰冷和漠然，这种锋芒毕露的气势冲淡了原本足够模糊性别的精致，让人不得不更关注陆繁本身。
而一旦他露出笑容，那瞬间的美就如同振翅而飞的蝴蝶，灿烂的色彩化为火焰与玫瑰，如此灼烫，在每一个注视到他的人灵魂中燃烧——但是陆繁的表情在什么时候都不多，即使是自己，也很少看见他露出其他神情，就像有什么把他的情绪冻结住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闹了。”陆繁擦了擦眼角，语气又是无奈又忍不住笑：“我真的没事了，真的。”
“看来很起作用。”
陈然看着他，又低头，轻轻攥住陆繁的手：“有我在你旁边，所以老师，下一次不要再那样了。”
那样的你让我感到害怕，老师，你就像是随时会碎裂一样，眼睛里全是恐惧和绝望——那一刻我才注意到，总是指引着我、照顾着我的你是多么的瘦弱，似乎一旦我没注意，一阵风就会把你折断。
老师，你经历过什么？你藏着什么秘密？你能回答我吗？
“这个魔法……是谁教给你的？”
陆繁的声音突然响起，陈然抬头，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还握着陆繁的手，他轻轻放开手，转而撑着自己的膝盖。
“是我的妈妈。”
他站起来，神情依旧带着柔和：“我忘记当时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当时妈妈躺在病床上，我在旁边一直哭，她就为我擦去泪水，又教会了我这个魔法。”
说着，他握住手，似乎在用力抓住什么已经消失的东西：“当时我太小了，现在连她的面容都不记得，但那天，那双手落在手心的温度，就像烙印在这里了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被冲淡——很奇怪吧。”
“是吗……”
从回忆中脱身后，看见陆繁的表情，陈然一下回过神，有些窘迫地掩住脸，他一向不擅长如此直白地吐露情感：“我好像说了一些多余的话，不用在意，这些也不重要……”
“那很重要。”
陆繁打断了他，他的手指穿过这个大男孩短短的黑发：“如果想要保护另一个人，就要先保护好自己，想要让另一个人走出痛苦，自己也不要沉溺于痛苦，懂吗？”
陈然愣了一下，突然遮住脸笑出来。他眯着眼睛，扬起嘴角，平日里的冷峻在这个笑中融化成水。
“好的，老师。”
“笑这么傻干什么，我说的很好笑吗？”
“不，谢谢你，老师，谢谢……对了，平时总是你问我问题，那作为交换，现在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哦？当然可以。”
陆繁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眼神，饶有性质地侧头，看着陈然近在咫尺的脸，青年轮廓分明的面孔被昏黄的灯光晕得有几分柔软。“说吧，只要我能回答。”
陈然轻轻握住陆繁的手，把这只手贴在额头上，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当时就是这双手，把自己从死亡中拉了起来。
我已经要二十二岁了。陈然想，一个成年人，但老师永远都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
但我早就不是一个孩子，陈然想，当时自己濒死许下了一个诺言，希望杀死给予自己这一切悲剧命运的存在，但你的存在却悄悄把这个血淋淋的想法换成了关于你的问题。
想知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想知道你为什么惧怕镜头、却同时在荧幕上有着另一个名字、想知道——
“老师，你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收留我？”
陈然似乎只是不经意地问，他的表情也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个吗？因为有人拜托我，要好好照顾你。”
陈然“嗯”了一声，也没追问，柔声说：“你的头发干了，我先去把垃圾带下去，今天早点睡吧。”
陆繁眨眨眼，看着弯腰收起吹风机的青年，刚要转身，突然出声：“伸手。”
陈然不明所以地摊开手，陆繁拉出抽屉，很快拿出一个丝绒的盒子，放在青年的手心。
“这个是？”陈然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陆繁，后者轻轻咳嗽了几声，把脸别开。
“明天你生日，要不然今天下午我过来干什么？看你拙劣的表演艺术吗？平时我都看得够多了……还有，关于今天下午的问题。”
他似乎是在斟酌用词，抿紧嘴唇：“天赋和兴趣是两件事，前者让你能够在这条路畅通无阻，但后者才是推进你前行的动力，如果你不喜欢，就不要继续——你还有机会。一定要想清楚，你究竟热爱的、渴望的是什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抱歉，老师。”
陈然握紧盒子，轻声说：“我……很少想过这种事，只知道我‘必须’做什么，但是‘想’和‘不想’，我很少有过这些想法……所以不太懂，也不清楚应该怎么去找。”
必须表现得乖顺，必须负担起责任，必须对逝去的亲人表现怀念，必须对其他人微笑——那你“想”的，又是什么？
陆繁看着他，平常沉静的眼睛却似乎隐隐含着其他情绪，似乎是哀伤，似乎又是别的什么。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陈然的头：“那就不要想这么多，这些问题的答案会指引你走正确的路，这条路可能不是最好的，但只要是你自己内心的决定，你就要坚持到底。”
内心的声音？陈然感觉到胸膛中心脏的跳动，像是一组密码，敲击着肋骨，给他传递一个词语、一句话。
“我会等你的答案。”最后，他这样说：“希望这会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快点成长起来吧，小家伙。”
这句话就像是有着一股魔力，让陈然奇异地平静下来。
陆繁似乎终于卸下了一块重担，他匆匆喝完冲剂，把电脑扣下：“时间不早了，快回去睡觉。”
“等等，老师！”陈然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站起来，下意识抓住陆繁的手，这只手微微发热，看来药剂传递给了他足够热量。
陆繁微微歪头，问：“什么？”
“我——”陈然张了张嘴，似乎灯光照得他有些头晕，喉咙也在发紧。
“如果我不走这条路，或者，我能够独自前行后——”说着，陈然听见了耳边的喧嚣，似乎有什么在自己的身体里悸动：“我还能留在你身边吗？”
这个问题毫无疑问很傻，陆繁抬头看他，在片刻缄默后弯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如果你能信任我。”
这算什么条件？我当然信任你，我的老师、我的指引者、我最重要的人——我的神。
“我当然信任你，老师。”陈然毫不犹豫地回答，面对这个直率的回答，对方点头，看着窗外，轻声说：“我知道。”
陈然一言不发，弯下腰，用力地拥抱住陆繁。“谢谢你，老师。”
“你太用力了，而且很热啊——放开。”陆繁失笑，拍了拍青年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陈然没放开，而是像某种大型犬一样蹭了蹭陆繁的侧脸。
“明天和我一起庆祝生日，可以吗？”陈然问，“就在乌鸦酒吧。”
“有派对吗？那我可要请个假，这次是不是有其他什么安排，明明已经给礼物了。”
“当然不够。”陈然微微垂下眼睛，我还想要更多——
他倏然睁大眼睛，他听见了自己心中细微的呼唤——更多的、更多的。
这些声音如此喃喃自语，像是他枯萎的心脏正在生长，带着痒意的疼痛蔓延开，让他开始渴求、渴求这种痛苦的根源。温热的呼吸，隐约的心跳，柔软的长发拂在自己的侧脸上。
陆繁的卧室有一扇巨大的窗子，正对着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被人造光浸染得已经不能称之为“夜色”的天幕悬在头顶，向下可以看见高楼大厦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人群。
有人说夜晚能够让人变得更加感性，陈然觉得确是如此，要不然，怎么会有一种不应该存在的错觉？
一种名为“贪欲”的痛苦。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太阳与月亮（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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