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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如愿以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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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八年十二月初八日,正逢腊八节,宫里也新添了皇长子承海,孟古青与太后商量过,便定下在当日册封六宫嫔妃,更在坤宁宫中设宴,共庆佳节。当日,福临亦辍朝一日,声称与民同乐,放了文武百官去与家人团聚。
孟古青最后为笔什赫福晋选定的封号是“安”字。宽容平和曰安,懿恭中礼曰安,这个字,不仅仅是告诫笔什赫氏谨守本分,莫要倚仗生了皇长子就目空无人,更是警告包括陈福晋在内的其他人,要“安”分守己,方能成为名副其实的“贵人”。
此外,福临还下旨,封陈福晋陈箫为正六品宁常在,赐居景仁宫;封乌雅福晋塔尔玛为正六品端常在,赐居永和宫;封杨福晋杨乔菀为正六品柔常在,赐居景仁宫。京及格格封正七品静答应,朱乃格格封正七品秀答应,赛宝格格封正七品宝答应,依旧随笔什赫氏居储秀宫。
如此,笔什赫氏仍是后宫妃嫔中位分最高者。自然了,这也是暂时的。待孟古青有了嫡子,前朝选秀,到时候放进来的都是位分不低的朝臣贵女,一个五品贵人又算得什么?
当然,眼下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孟古青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俗话说,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顺治八年的除夕和顺治九年的初一,福临不出意外地留宿中宫。
是夜,福临多饮了几杯酒,整个人红光满面,懒懒地倚靠在炕桌边,看着孟古青在灯下写诗,口里吟诵:“五色绣团圆,登君玳瑁筵。可惜了正月里不可动针线,不过这末句的最宜红烛下,偏称落花前,如今也有些意思了。”
孟古青听罢,笑吟吟搁下笔,信手取过一旁青天白釉瓶贡着的一株梅花,唰唰唰摘了花瓣洒在砚中纸上,方道:“如今才叫红烛落花都全了。”
福临微微一愣,转而笑将起来,揶揄道:“古有林和靖梅妻鹤子,亦有焚琴煮鹤煞风景之举。若如梓潼这般便是了,虽红烛落花都有,可何处赏梅呢?”
孟古青不理,只是微蘸了些许薄墨,在纸上一挥而就,不消片刻,一树栩栩如生的墨梅便跃然纸上。她将墨梅图递与福临,嗔笑道:“如此便可赏梅了。红梅太过秾艳,气息也烈,倒不如手绘墨梅,即可赏梅,又有墨香悠悠,沁人心脾。”
福临点一点她的鼻尖,笑道:“强词夺理!况这样一株梅花有什么可赏的?改日非要梓潼将御花园的梅花都画下来,凑成百梅图才算完。”
“这有何难呢?只是怕过了年,宫里选秀入了新人,百花齐放,皇上眼中便看不见什么百梅图了。”孟古青翘起唇角,故作惆怅情态,“臣妾也不是那没有眼色的,只好少往皇上跟前晃悠,守着长门寂寞便是了。”
福临听罢,笑道:“朕满心满眼都是梓潼,哪里还看得见旁人呢?还拿陈阿娇自比,朕可不是汉武帝那负心薄幸的风流人物,分明给了表妹金屋藏娇的许诺,还做出闭锁长门的事来。”
“话虽如此——”孟古青腹内轻笑,史书上废后的下场未必就比陈阿娇好到哪里去。想了一想,她又打趣道:“岁暮望汉宫,谁在黄金屋?说起来臣妾与皇上也是表兄妹……”
“孟古青。”福临忽然凝视着她,正色问道:“告诉朕,你是不是会怕?”
孟古青的笑容渐渐散去,她停了须臾,淡淡道:“怕,怎么不怕?这后宫里每个人都会怕,怕有朝一日,金屋犹在,而子夫代阿娇贮之。”
福临默默良久,叹道:“总是朕先对不住你,许你在先,却与旁人有了孩子,你才入主中宫不久,便要看着两位皇嗣降生——此事,是朕辜负良多。你总是不放心,总是会怕,亦在情理之中。”
会么?孟古青仔细想想,或许吧。可她知道的,纵使顺治痴情于董鄂氏,到底也不曾为她废了六宫粉黛。她怕的,其实只是福临待她的心意,若是哪一日这心意出了变故,才是真的无力回天。
“皇上——总会有许多无奈,臣妾亦然。”孟古青缓缓伸出手去,揉散他紧皱的眉结,“其实皇上并不算辜负了臣妾——到底,臣妾是先头摄政王多尔衮为皇上聘来的,摄政王有罪,皇上还遵守承诺迎立臣妾为后,臣妾已然安慰无比。”
福临忙解释道:“那不关你的事!若非朕心系与你,即便是先有旨意,如今也可轻易毁之!”
他忽然发力,将孟古青紧紧拢在怀里,耳鬓厮磨间,诚挚道:“朕这一生总有许多不由自主、无可奈何,但朕向你发誓,但凡朕在的一日,决不允许任何人委屈了你,便是……便是皇额娘也一样!”
孟古青静静听罢,唇边不由得掠上一丝轻笑——旁人委屈了她算什么呢?总还能有福临讨回公道,怕就怕是福临自己要委屈她。况且,凭福临现在的能力,无论权势或是人伦,都不足以与孝庄对立。
其实男人的许诺也就是这么回事。孟古青相信福临的诚心诚意,不过也就是当下而言。她从不会对福临有过高的要求,更不会将福临的话太放在心上琢磨,否则也只会影响她自己的心情而已。
故此,她只会将一切深埋于心底,面上挂着适度的感念和三分深情道:“皇上不必发誓……臣妾……臣妾都记下了,亦永世不忘。”
红烛摇曳,万籁俱寂,似乎只有窗外嘶吼的北风摧折枯枝,传来呼啦呼啦的声响。孟古青忽然觉得那烛光晃得目眩,下意识扶住了小炕桌。
“孟古青?”福临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扶住她细看,“可是身体不适?……小德子,快传太医!”
孟古青听了福临的高声吵嚷,更觉得头晕耳鸣,连带着胸口也憋闷着,堵得不畅快,只闷闷道:“皇上……臣妾许是夜里写字写多了,有些疲倦……多大点事就传太医……”
她此刻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不过想来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子也不该突然难受。福临也不知底细,但看孟古青脸色倏地煞白,只当她害了什么急症。
好在坤宁宫向来是不缺太医留守的,即便是除夕夜。很快便有一位身穿从五品朝服的老太医进来,苍颜白发,孟古青认得他,姓赵,孝庄的亲信之一,约莫是可信之人。
赵太医跪在地上,摊开丝帕,恭敬道:“微臣请皇后娘娘脉。”
尽管头晕耳鸣,孟古青还是勉力伸手出去。那赵太医只用两指切脉细听,同样花白的眉毛紧皱在一起,面色凝重,倒将孟古青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然不过须臾,愁云散去,赵太医勾唇一笑,叩头恭贺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
孟古青没头没尾地听了这句话,心下一沉,隐约猜到了缘由。福临也不是头一回了,些微愣了愣,忽然眼前一亮,惊喜地问道:“莫非是……”
果然赵太医提高了声线,那话语里的喜悦直催得案头的灯花爆裂:“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脉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是已有了月余身孕了!”
“果真?”福临顿时喜上眉梢,忍不住怀抱紧了紧,他已不是初次为父,可先头笔什赫氏等人自是不能与他珍爱的孟古青相提并论。他埋头在孟古青颈窝,音色中有颤抖的喜悦:“你听到了么?孟古青,我们有孩子了!……真好!”
孟古青感受着福临的每一丝兴奋,尽管手臂被箍得发疼,两世为人却初为人母的喜悦来得猝不及防,却也只停留了片刻——惊喜之余,她的眼角余光扫过跪着的赵太医,蓦然生寒:孝庄最不喜欢权柄下移,所以既要她做皇后,又不愿福临太过重视她。如今得知她有了皇嗣,若是个公主也就罢了,若是个皇子……
一个生有嫡子的皇后,就意味着孝庄在后宫的权利或多或少会受到制约,哪怕孟古青是她的侄女,她也绝不会放心。孝庄会顾念皇孙,可她并不是只有这一个皇孙,若是权势与不唯一的皇孙相比——
孟古青不敢赌下去。
她深知自己其实比孝庄的名分更加贵重。毕竟她从一开始就是大清门正大光明抬进来的皇后,孝庄却只是母凭子贵而已。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终有一日会取代孝庄,这一点孝庄自己也明白。可相对地,孝庄应也不愿让她太轻而易举地取代自己。
“皇上……臣妾,不胜欢喜。”孟古青一字一句道,她轻轻抚摸着平坦的小腹,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为母则强。
想到储秀宫里的皇长子承海,她的眼底便掠上一片阴霾——与不唯一的皇孙相比,孝庄也许会选择权势。那么,只需让她的皇子成为唯一便可。
数九寒天,一场风寒便足以要了先天不足的皇长子的命,何况他本就只剩一个月好活。如果随了史书上的结局最好,若不能,那他最好祈祷孟古青怀的是个公主吧。现在这个世上,她没有什么做不出来。
孟古青回抱住福临,拼命散去心头的杂念,仿佛只是一对最普通的夫妻,真切地期盼着新生命的到来。还有九个月的时间,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大年初一,中宫有孕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上下,从太后孝庄到最低位的答应,面上无不是恭喜加贺礼,人参、阿胶、血燕等名贵补品流水家送进坤宁宫里,可关起宫门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便无人得知了。
祭祖祭天结束,孟古青已是身心俱疲,奈何还不算完,照例,嫔妃们还要来坤宁宫请安。看着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听着耳边萦绕不散的“恭喜皇后娘娘”,孟古青深知,满宫里除了福临和自己,怕是没有人希望这个孩子平安降生。
“大阿哥生下来还不满百日呢,皇后娘娘便有了好消息,可见这喜事也会凑成堆儿的。”柔常在杨氏弯眉微笑,似是无意,“好事成双,这下,皇上怕都不知道该欢喜哪个了。”
这样的挑拨离间不算高明,不过用来对付安贵人是足够了。果然,安贵人面色一僵,瞟了一眼柔常在,忍着气笑道:“皇后娘娘有孕,皇上自然该欢喜,大阿哥是庶子,怎敢与嫡皇嗣相提并论?”
这话一语双关,就连旁边的宁常在陈氏也听得沉心。她肚子里这个已经号出来是个公主,虽不必顾虑太多,可她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指望。如今福临心思都在孟古青和孩子身上,她又只是生公主,想也知道福临不会多加垂怜。
何况,便是生了皇子又能如何呢?便如安贵人一般,如今大清入关,不同前朝,遵循汉制,她是汉女,深知嫡庶尊卑有别。宁常在暗地里揪紧了帕子,强端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来,“奴才等只盼着皇后娘娘早日诞下嫡子,咱们只需锦上添花就是了。”
宁常在是那般柔情似水的女子,便如她那一身碧水青天色苏绣宫装般,丝丝缕缕扣人心弦,大约福临是十分钟意这样的汉人女子的。孟古青摇了摇手中碧玉清透的茶杯,橙黄的茶汤影影绰绰地映出她的轮廓,“嫡子也好,庶子也罢,都是为皇上开枝散叶要紧。何况本宫这还没显怀呢,哪里就知道男女了。”
众人微笑称是,可想来也不对,是男是女又如何呢,皇后所出的皇嗣,便是个公主也会被福临疼在心坎里。更何况,宫中上下谁不知晓,这位远道而来的皇后在福临心中的份量。
“对了,日前听说大阿哥不大安乐,如今身子可好些了?”孟古青做足了嫡母的模样,疼惜地问安贵人。
不问还好,一问,安贵人顿时愁容满面,低眉回道:“本来是好些了,可近日来天气寒冷,伺候的奴才们不经心,又染上了时令风寒,这几日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
孟古青心想这就是了,果然有些历史不可逆,归根结底还是小福晋的孩子不受重视,尤其福临大婚之后,人人都忙着巴结正经的新主子,谁会在意一个庶出的阿哥。
不可否认,孟古青心头有过一瞬的同情,可也就是那一瞬罢了。这宫里可怜的孩子不少,她没办法委屈自己去同情别人。总是礼数到了,承海能有什么命数便看老天爷的意思。
以她的心性,没有亲自出手便算是手下留情了。
“小儿家身子弱,发烧也是有的。”孟古青安慰她道,“回头叫太医好好诊治,别耽误了。那回我听大阿哥哭声似乎比同样大的孩子低许多,长得也小,更要谨慎才好。”
安贵人连忙谢恩:“劳皇后娘娘记挂着大阿哥了,奴才感激不尽。”
送走了这群“情敌”,孟古青也不得安生,还要去慈宁宫叙话。表面上,孝庄还是最疼孟古青的人,看着她的肚子微笑点头:“如今总算好了,有了孩子,你额祈葛和额涅也可放心了。这可是皇帝的嫡子呢,有了他,朝中那些老臣也能消停了。”
孟古青暂且还不能分辨孝庄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不过她尚且没有那个资格跟孝庄撕破脸,故而温婉道:“如今月份还小,胎还没坐稳,太医说还不能知晓男女呢。”
“唉……说的也是。”孝庄竟顺着她的话叹了口气,道:“你姑祖母孝端文皇后一生无子,你姑母敏惠恭和元妃倒是三年就有了先帝的八阿哥,可惜阿哥福薄,不满周岁便去世了。就连哀家,也是先有了你三嫂雅图、阿图和淑哲,等了十三年,才有了皇上。科尔沁的女人一入了爱新觉罗家,总是难有子嗣,而这宫里的孩子,更是难将养……你可明白?”
孟古青点头,明白……她怎么不明白?后宫里现放着个眼见着养不大的孩子呢。其实到了科尔沁又如何,便如孝庄口中的雅图,贵为固伦公主,如孟古青一般亲上加亲嫁了吴克善之子、孟古青三哥弼尔塔哈尔,十年了依旧膝下空空。好在弼尔塔哈尔总比皇太极强些,顾念旧情,或许也是不敢委屈了孝庄的长女,所以只娶了两个小福晋开枝散叶,对雅图还算尊重。
可也仅此而已了。一个没有子嗣的女人,即便名为正妻,也难免落到孝端文皇后那般的凄凉地。
“皇额娘的话儿臣明白,儿臣必定万加小心,保全这个孩儿。”孟古青轻轻摩挲着小腹,似乎意有所指,“至于是阿哥还是公主……只好看长生天的旨意了。”
看见孟古青脸上似有愁色,孝庄当即安慰她道:“哀家不过白说一句。你还年轻,若是个阿哥自然万事大吉,若是公主也不要紧,先开花后结果,总会好的。”
或许生个公主才更合孝庄的意?孟古青乖巧地点头,道:“儿臣有幸诞育皇嗣,不敢与皇额娘相较,但也不急在一时……只要,皇上待儿臣如初便好。”
从慈宁宫回到坤宁宫时,福临的赏赐已经到了,这大概是后妃怀孕后的规矩。无非是些送子观音、金玉如意之类,不足为奇。夜深人静时,宁格悄悄问她:“皇后娘娘如今有了这一胎,是否要收回储秀宫的人手?”
雅格亦附和道:“虽说安贵人素来对娘娘不敬,可到底为着娘娘的胎气,不好脏了娘娘的手,叫龙胎忌讳……”
“呵,我看起来……像是什么良善之辈?”孟古青放下手中的长卷,“安贵人的孩子是庶出,的确不足为虑。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跟我一起去赌——只要太后掌权一日,我就要让我的孩子成为她唯一的选择和指望。”
后来的康熙大帝,说起来也只是个庶妃佟氏所出。孝庄此人孟古青再了解不过,她不是重视嫡庶的人,她瞧不起笔什赫氏,但不代表她瞧不起笔什赫氏的孩子。长子非嫡子,已让她输了一程。
“可是……”
“宁格,雅格,你们是我的陪嫁,如今我便告诉你们一句。”孟古青看着她们,一字一顿,“这后宫从来不是施恩图报的所在。对别人仁慈,不代表就能得到什么好下场。说到底,大家各取所需罢了。我没那个心情拿我自己的危困去可怜别人。”
哪怕她善待后宫嫔妃,得别人称一句贤后又有什么意义?后世的孝贤皇后不是没做过,结果显而易见。什么天理循环,若真有报应,神佛便不该让她重活这一遭。
作为博尔济吉特·孟古青,她的例外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门外忽然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是安泰尖细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孟古青眉间的凛然尽数化作温柔的粲然,她缓缓下拜,对上来者难掩喜悦的眼眸。
“孟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