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如临深渊 ...

  •   褪去了盖头重见天日的孟古青,东暖阁入目便是一片红光映辉,大红锦缎绣龙凤双喜的帐幔用金钩拢着,身后已经铺好了寓意多子多福的百子千孙被。相较白日里的隆重,皇家的洞房花烛夜也免不了民间一样的喜气盈盈,大红双喜高高挂,龙凤花烛到天明。
      福临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来不及多说什么,便被催促着同孟古青一起端坐在龙凤喜床上。他并不是一个人到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亲王吉服的青年,守在殿外,正是年过弱冠的和硕承泽亲王硕塞,也是与福临同辈的仅剩的一位近支亲王。
      一位精挑细选过的子孙满堂的亲贵福晋早上前来欠身行礼,领着内务府女官在床上放置铜盆,以圆盒盛“子孙饽饽”恭献。“子孙饽饽”是女真传统面食,与汉人的饺子类似,只是里面不加肉馅,以栗子、花生、红枣、莲蓉等为馅,寓意“早生贵子”、“连生”、“早儿早立”等。
      亲贵福晋亲自将一只精致的小瓷勺奉上,侍候孟古青用子孙饽饽,眉开眼笑道:“皇后娘娘,生不生?”
      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自然称不上美味佳肴,虽然咬一口就可以吐出来,但是生面粉的味道还是让孟古青眉心一紧,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含羞带怯道:“生。”
      这句话落在福临耳朵里,欢喜异常,也不用亲贵福晋让,自行舀了一大口子孙饽饽来塞进嘴里,又很快吐出来藏在床褥下面,一叠声地笑道:“生,生!还要多生!”
      他这样的反应不光旁边人听了偷笑,孟古青也有些无奈,又觉得外面的笑声都带了那么一点调侃的意味,尤其门口的亲王硕塞,想笑不敢笑,还得碍着规矩憋得脸色通红。
      好在那位福晋经历的事多,是极稳重妥当的,连忙又进言:“请皇上皇后同饮合卺酒。”
      她扬一扬手,身后的女官们便有条不紊地设下坐褥和宴桌,恭请福临和孟古青相对而坐,门外又有四位儿女双全的近支福晋恭恭敬敬地走进来,侍奉两人饮宴——这也就是合卺宴了。一名女官低头跪在地上,高高举起盛着两杯合欢酒的红木托盘,盏中美酒其色如琥珀,透明澄澈,见之可喜。
      福临伸手取过一杯亲自递给孟古青,又自取了一杯,双臂交缠如缠枝莲。合欢酒用的是窖藏十四年的女儿红,不多不少,合皇后孟古青的芳辰,色浓味醇,芳香馥郁,在这样八月的夜里入喉只是微凉,须臾才有暖暖的热意窜入四肢百骸。
      彼时殿外便有清凌凌的歌声响起,是被选中已经结为配偶的宫中侍卫和女官用满语唱起《交祝歌》,歌声清越嘹亮,一如远方草原上未曾沾惹皇权的所在里,最纯朴无华的祝愿。
      合卺礼成,便是坐帐,同样是两位被称作“全福人”的亲王福晋把床铺好,撒上同心金钱、五色彩果,这叫“撒帐”。内务府女官和那四位福晋再侍候二人吃同吃长寿面,寓意“白头偕老”。
      长寿面吃过,这一套程序也就算完成了。孟古青摘下繁重的凤冠霞帔,两人换上龙凤长袍,再入洞房中时,一并酒杯炕桌等物已经撤下,亲王韬塞与福晋们亦已退出殿外,只剩下女官们和孟古青的宫女宁格雅格服侍。
      “孟古青,今日辛苦你了。”红帷之中,福临抚摸上她温柔静好的侧脸心疼道,然而他的神情是极为欢喜的,“朕总觉得好像是在梦中。这些年来朕总在想,你已经长月成了怎样的模样。所以朕选了多格去科尔沁,因为他是朕的亲信中最擅长丹青的。不过如今看来他的手法也不过如此,任谁,也画不出孟古青的样貌。”
      “皇上,臣妾不觉得辛苦,只是很欢喜。”孟古青眉目如画,温婉缠绵似八月悱恻的月色迷离,她主动去握住福临的手,唇角衔着一丝和煦温雅的笑意,“臣妾欢喜能成为皇上独一无二的妻子,更欢喜皇上待臣妾这份情意。臣妾只希望……”
      “孟古青,朕明白。”福临掩了她的口,郑重其事:“朕明白,朕是皇帝,还是个不由自主的皇帝,所以朕只承诺你,无论朕这一生有多少不由自主,但对你,爱新觉罗·福临对博尔济吉特·孟古青,白首不相负。”
      “臣妾永志不忘。”
      红烛旖旎,被翻红浪,新婚的夜晚固然缱绻迷离,美好得仿佛不真实。而等到清晨来临,孟古青和福临都带着困倦在宫女的催促下起身去梳洗更衣。因为大婚可以辍朝三日,福临不必天不亮就去上朝,但两人按照礼数必须去给孝庄请安。
      以皇后的身份第一次去拜见太后,所穿的还需是朝服,福临也不例外。苏茉尔一早等候在宫门外,行礼如仪:“奴才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皇上和娘娘快进去吧,太后她老人家正在里头等着呢。”
      其实孝庄今年也不过三十有八,加上保养得宜,与“老人家”这个称呼并不相符,谁叫福临登基得早呢?孟古青含笑颔首,示意宁格去扶她起来,“嬷嬷不必多礼,是皇上与本宫叫皇额娘多等了。”
      苏茉尔摆摆手,弯眉浅笑,“娘娘说笑了,太后娘娘昨儿高兴,这一夜都不能安然入睡,就等着喝皇后娘娘这杯媳妇茶呢!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随了苏茉尔进去,太后果然已在正殿,不过数日不见,太后的精神却好了许多,整个人红光满面。福临与孟古青双双拜倒,高声道:“儿臣给皇额娘请安。”
      早又有雅格端了一杯茶过来,孟古青双手接过,举高过顶奉给孝庄。孝庄端起茶盏轻轻刮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不禁叹道:“好香的茶!这素日里哀家喝的茶跟它一比,都成了泥浆瓦砾了。”
      苏茉尔在旁呵呵一笑,道:“这可不就是太后素日喝的高山云雾。”说着看向福临与孟古青,道了个万福,“太后娘娘这是心里高兴,喝着皇后娘娘敬的茶,今后怕是什么茶都喝不入口了。”
      膝盖隐隐的麻木和酸痛,配着苏茉尔这句不伦不类的话,让孟古青对孝庄的言外之意了若指掌。她又拜了一拜,柔柔微笑:“皇额娘喜欢这茶,便是儿臣的福气了。皇额娘若不嫌弃,儿臣便每日来给皇额娘敬茶。儿臣在科尔沁的时候,还学了不少泡茶的手艺,以后皇额娘不如试试?”
      孝庄淡淡挑眉,含笑放下茶杯,温声道:“好好好,哀家的孟古青最是有孝心不过了。”她停一停,又摇首道:“孟古青是皇后了,以后要处理这六宫事宜,诸事繁杂,哪有时间天天来给哀家泡茶,你有这份心哀家就心满意足了。”
      “皇额娘,孟古青对您的孝心与儿臣是一样的。”福临陪笑道,握住孟古青的手再拜,“往后儿臣忙于前朝,就让孟古青来陪您作伴。”
      此言一出,孟古青敏锐地感觉到孝庄的眼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情愫。她知道,去年年末的时候,烜赫一时的皇父摄政王多尔衮已经病死于喀剌城。今年正月间,福临御临太和殿,接受了诸王、贝勒、大臣的庆贺表文,并颁诏大赦,以显示自己亲政。可是前朝多尔衮的排汉影响尚未退去,后宫有皇太后手握大权,福临的处境并不算很好。
      对于孝庄而言,已经沾染过权力的美好滋味,自然不容许福临再次建立起皇帝的威信和权势,以致自己大权旁落。哪怕那是她的亲子。同样,后宫的权力她也不会轻易让孟古青得了去,这也就是她今日所做一切的缘由。
      亲子尚不可信,况内侄乎?
      “太后光顾着说话了,皇上和皇后娘娘还跪着呢。”正是气氛微妙的时候,最善察言观色的苏茉尔连忙上前打圆场。
      这也算提醒了孝庄,她也换上一副无比慈祥的神情,“哀家老糊涂了,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了。快坐下,孟古青坐在哀家身边。”
      孟古青借着福临的手劲儿起身,好在没有踉跄失礼。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也不必守太多规矩,孟古青便坐在了孝庄近前的一个绣墩上,福临反倒靠后了。他似乎也意识到了孝庄方才的异样,缓和气氛一般道:“皇额娘有了儿媳妇,便不疼儿臣了。”
      孝庄一把拉住孟古青的手,道:“这说得哪里话,哀家疼了皇帝十四年,如今心疼心疼远道而来的皇后,皇帝竟还吃自己妻子的醋了不成?”
      “不敢,不敢,哪敢吃皇额娘和孟古青的醋。皇额娘疼孟古青,儿臣也欢喜。”福临连连摆手。
      闲言絮语说笑片刻,孝庄才终于说到了正题,对着孟古青语重心长道:“皇帝大婚,哀家心里也落了一块大石头。哀家现在万事不求,就希望你能早日给皇帝开枝散叶,中宫早日有了嫡子,后宫的人心也就算安定下来了。”
      乍然说到这事儿,孟古青面色微红,不好直接回答,倒是福临接过话茬,春风满面:“皇额娘放心,儿臣以后会常常去陪孟古青,明年中秋便让小阿哥小公主陪您一起共叙天伦。”
      孝庄听罢,抚掌笑道:“这可好了!只是皇帝以后在人前要格外留意,当着外人可不能一口一个‘孟古青’了,皇后的名讳岂能让旁人听了去?”
      福临一怔,面上略略有些懊恼,不过很快笑道:“皇额娘放心,儿臣知道了。”
      “这才是了。皇帝爱重皇后,哀家知道。可夫妻间的情意原也不在这些称呼上,四下无人之时,皇帝想叫多少句还不成的?”孝庄满意地微笑,“皇后也要记着,这后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位置呢,言行举止更要格外留心——自然了,皇后一向是妥当人,哀家不过白说一句罢了。”
      “儿臣谨记。”孟古青恭顺颔首,心内却道孝庄从“哀家的孟古青”变成“皇后”,倒也是这么轻松随意。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有一个娇纵的声音朗朗泼进来:“素来只知道太后心疼自家的侄女儿,千方百计地给皇上娶了进来,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孝庄面色一沉,转眼便见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不顾宫女们的低声阻拦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对着孝庄三人随意地行了个常礼,目光悠悠一荡,便落在孟古青身上,笑声清冽冷艳:“这便是坤宁宫的新主子了?怪不得是科尔沁的第一美人儿,我看着颇有当年宸妃的品格!”
      孟古青看她年岁上似乎比孝庄年长些许,又语涉宸妃,尤其对着孝庄和福临张狂不驯的模样,便心中有数了,起身微微颔首致意,并端着得体的笑容道:“本宫这还是头一回见贵太妃,太妃风采依旧。不过什么第一美人的话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本宫何敢与先帝的敏惠恭和元妃相较?”
      顺治朝的贵太妃仅有一位,那就是昔年的囊囊大福晋、先帝的麟趾宫贵妃博尔济吉特·娜木钟,虽与孟古青和孝庄同姓博尔济吉特氏,但其出身蒙古阿霸垓部,而非科尔沁。无论为宠爱,为皇位,为部族,贵太妃跟孝庄之间都早已是仇根深种了。
      敏惠恭和元妃即太宗朝宠冠六宫的宸妃博尔济吉特·海兰珠,与孝庄为同父异母之姐妹。这两位的恩恩怨怨已随着宸妃与太宗的先后故去而销声匿迹,并非孟古青可以置喙。贵太妃此时提起宸妃,不过也是惯常地刺一刺孝庄的心罢了。
      “好一位牙尖嘴利的皇后!单凭这一点,皇后也不比故宸妃逊色几分了。”贵太妃赞叹道,只是眼底仍然有冰冷的阴霾。
      “哀家还当是哪个不懂规矩的闯了进来,原来是贵太妃。苏茉尔,给贵太妃设坐。”孝庄早已收起了面对福临和孟古青时的和蔼可亲,代之以一国太后的威仪赫赫,笑容浅浅,“皇后还当着贵太妃是半个长辈呢,虽则并没有这样的规矩,可皇后这孩子孝心重,贵太妃不坐下,皇后也坐得不安稳啊。”
      言外之意,便是指贵太妃不懂规矩,还自诩为皇后的长辈了,而事实上她见到孟古青也是要行礼问安的。
      贵太妃不以为意,安安稳稳便坐在下首,与福临相对。孟古青看了眼孝庄,后者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端坐如初。
      “说起来,礼部的人也不知道怎么选的,这皇上大婚的日子可真是好。”贵太妃美目盼兮,柳眉轻扬,“皇后娘娘刚进门,皇长子即将出世,陈福晋的孩子也过了头三个月胎气稳固,三喜临门,皇上和太后真是福绥绵长。”
      ……贵太妃这挤兑人的本事也不知是怎么练成的?
      孟古青心内腹诽,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眉眼弯弯如新月,抢先笑道:“本宫原以为除了皇额娘,后宫的太妃们都是日日吃斋念佛为大清社稷祈福的,没成想贵太妃这般‘耳聪目明’,连皇上的几位小福晋何时临盆、孕期几何都知道。”她停一停,衔着一缕温凉如玉的笑痕,望着孝庄与福临,续道:“……这也罢了,只本宫记得笔什赫福晋还有两个月才生产,怎的贵太妃便能未卜先知,知晓是皇长子即将出世呢?”
      贵太妃笑容一僵,目光冷冷掠过孟古青,“……虽未生产,已近产期,然太医院圣手众多,断出男女并不算难。况且皇嗣也是国事,我深受先帝隆恩,自然不敢不关心。皇后不希望笔什赫福晋怀的是个皇子就直说,不必这般巧言令色!”
      “贵太妃慎言!”贵太妃的话太过露骨,福临闻之色变,“皇后心善,可不代表贵太妃能在皇后面前肆意妄言!”
      “皇上息怒。”孟古青扶住福临的手臂,示意他淡定,方望向毫不软化的贵太妃,“贵太妃此言差矣。本宫身为皇后,母仪天下,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本宫都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嫡母,是皇额娘,对本宫而言,笔什赫福晋生男生女并没有分别。”
      “皇后说得不错。”
      孝庄淡淡一瞥,其声不怒自威:“现今皇上膝下空空,谁不希望皇长子降生,便是有觊觎皇位之嫌!贵太妃是宫中的老人儿了,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贵太妃眉心一凛,冷声道:“觊觎皇位这样的事,太后您无师自通,我可学不来!”她起身整整衣裳,也不行礼,甩甩手中的玫瑰灰色绢子,“话不投机半句多,太后您先歇歇,左右这后宫的日子还长,我就看看这新主子能翻出什么风浪!”
      眼瞧着贵太妃施施然走了,太后的面色才略有缓和,只是被她一搅和,难免想起宫中旧事,遂失了兴致般摆手道:“大婚后的第一日,皇后要接受六宫妃嫔朝见;皇帝虽不必上朝,国事也不能停下,你们各自忙碌去吧。”
      孟古青和福临明白孝庄此时不欲有人在跟前,双双起身下拜:“儿臣告退。”
      出了慈宁宫,福临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微笑道:“贵太妃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放心,臣妾无妨。”孟古青恬静一笑,“皇上要去御书房批阅奏章,臣妾自己回坤宁宫便可,皇上不必担心。”
      福临点点头,“那朕先去看折子,晚上再来看你。”
      “恭送皇上。”

      回到坤宁宫时,四位小福晋和几位格格都已经在正殿候着了。孟古青举目一望,见众人都是站着,唯有为首那一位正端坐着喝茶,宁格便凑在她耳边轻声道:“皇后娘娘,那位就是笔什赫福晋。”
      孟古青微微颔首,提步上殿。众人只听内监安泰尖锐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凤驾到!”便俱都俯身叩首,高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孟古青一一走过她们,又是那一位笔什赫福晋只蹲膝行了个万福礼。瑞珠上前来扶她在凤座上坐了,孟古青端着雍容得体的笑容,和声道:“平身吧,今儿是第一回请安,好好儿坐下来说话就是。”
      “谢皇后娘娘。”
      孟古青一一打量着她们,宫中以满蒙妃嫔为贵,与笔什赫福晋相对的那位便该是乌雅福晋,她父亲是位副都统,出身不算高贵,容貌却生得不错,如她本名塔尔玛一样,是个云雾一般的美人。笔什赫福晋身后的那位微微显怀,应该就是陈福晋,同旁边的杨福晋一样都是从汉军旗选进来的女子。再往后的京及格格、朱乃格格之流,想来是孝庄给福临挑的侍妾,原不过是些宫女罢了。
      史书载,笔什赫福晋这一胎确实是个皇子不假,但只活了八十九天,后来也并未有追封,想来福临对她也不是多么宠爱。可看她现在的做派,完全跟她的名字吉兰(满语慈祥)搭不上边儿,孟古青只觉得奇怪,说她有恃无恐,她所恃的除了皇嗣,还有谁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如临深渊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