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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调虎离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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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孟古青带着解酒的汤羹去到乾清宫的时候,福临刚罢了朝回来,正倚在炕桌旁边揉太阳穴。他回来的比往常要早,许是群臣也都知道皇帝饮宴宿醉,龙体欠安,所以并未过分纠缠拖延。
孟古青端端正正地行了礼,然后上前熟练地为他按摩着穴位,不轻不重,力度适宜,缓缓揉散那些纠结的经络。这手法是她从古书上学的,在宁格雅格身上试验良久,方才肯显摆出来,福临一向受用得很。
“……以后,皇上以后可不许这样酗酒了。”孟古青轻声劝道,“皇上年轻力壮,以后宫中还不知道要有多少皇子呢!何至于高兴得这般失了分寸?”
“其他皇子,自然与咱们的承治不同。”福临闭着眼睛养神,闲闲道:“你有了嫡子,皇额娘自不能再有什么遗憾,后宫嫔妃也不敢再非议中宫。朕就是要告诫所有人,中宫尊贵,不容轻慢,莫要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然而心思藏在心中,又岂是福临所谓的告诫能够止住的呢?
“臣妾知道皇上的心意。只是皇上也不要太过张扬,惹得宫中姐妹不快。说到底,后宫的事都是女人间的事,有臣妾在呢,哪里敢劳烦皇上。”
“朕也不愿看你辛苦。总要有人来做这个恶人,朕出手倒是简便了。”
孟古青无声地一叹,笑着岔开话题:“皇上的恩情臣妾都记在心里。只是皇上若真有心,就快些将日前说好要给承治描的小像赶出来。这都半个月了,臣妾连一根头发丝都没见到呢。”
福临听了不免展颜笑道:“原来孟古青是讨债来了!这可怪不得朕,小孩子贪长,朕看承治是一天一个样儿,昨日画了一点儿,今日又看着不像。”
“倒是承治的错儿了?皇上,再没有您这样推脱到襁褓稚子头上的。”孟古青娇嗔道,顺便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桌案上展开的画卷,说:“没空给承治作画,倒是有空画这劳什子的花花草草,也不是谁画来讨好哪位佳人的?”
那画卷约莫一尺见方,绘着的是紫禁城常见的合欢树,飘飘摇摇的花朵随风而去,满树花意阑珊,想必是花期将尽时所作,其中景致苍凉无限,将秋意愁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福临见她盯着画看,遂拉着她的手在身边坐下,徐徐展开那副画卷,娓娓道来:“这是那日在悫贵人宫中画的,朕随手伤春悲秋之作罢了,倒是悫贵人随口吟来一句小诗,为此画做题极恰。”他指着右上角留白处的一列簪花小楷,“……便称为《双辞图》,孟古青以为如何?”
孟古青恍若未闻,只是默念了两遍,不由得抚着那画卷出神,力度之大,连指尖都染上了花瓣淡淡的赤色颜料。
“孟古青?孟古青?”
福临觉得颇为奇怪,连唤了两遍,才见孟古青慢慢回过神来,匆忙颔首:“臣妾失仪。”
“……朕只是信手涂鸦,孟古青莫不是吃醋了?”福临开玩笑道。
孟古青轻轻摇首,忽又失笑道:“瞧皇上说的,好像臣妾连一幅画都不能容了——不过是觉得这句诗颇有工笔,读来韵味十足,素日也不知悫贵人有这般诗才,所以臣妾有些疑惑罢了。”
福临侧首笑道:“董鄂氏入宫以来,朕的确不知道她于诗书上见长,没想到竟能得此佳句。不过,她再有学识,也总是不如朕的孟古青。”
“皇上惯会哄骗臣妾,臣妾可做不出这样的好句来。”孟古青淡淡地陪着笑,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霾。
“嗯,醋味儿是挺大。”福临调笑道,随手将画卷卷起来,丢到一旁的美人觚里头。“罢,罢,罢,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你倒是与朕说说,昨日可收了什么可心的礼物?”
孟古青思索了一会儿,方笑道:“旁的也罢了。只先头承泽亲王府送了一方端砚,一卷桃花笺。昨日偏又送来一排紫毫宣笔,一匣子李廷圭的漆烟墨。前前后后,倒是把文房四宝送齐全了,颇为有趣。”
福临听了忍俊不禁,连连拊掌:“五哥能诗善画,素来有文人雅趣。孟古青亦是我大清才女,五哥能送这样的礼,可见是格外的诚心诚意了。”
在后世史书之中,承泽亲王硕塞的确是难得的文武全才,这在清初的皇室宗亲里独树一帜,连福临亦不能相比。只是可惜,他出生不久,其母叶赫那拉氏就已被先帝赐给大臣为妻,这在当时尚未完全接受中原文化的清廷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只是如此一来,硕塞的身份便显得有些尴尬,虽然出色,却也从不曾走到权力中心,更与皇位无缘。
待先帝驾崩,福临在多尔衮的支持下以冲龄践祚,比他年长十岁的硕塞受封郡王,用连年征战、赫赫军功挣来了亲王之位,掌管兵部和宗人府两处要紧的所在。当日孟古青与福临大婚,也是他同福临一起迎亲,守在殿外,足可见福临对他的倚重。
这也是孟古青特意提及硕塞的缘由。
硕塞虽然年纪轻轻,却是福临在世的兄弟中最有才干、最受宗亲尊崇之人。眼下已有承治,孟古青不免要为儿子的将来做准备。她的母家远在蒙古,无人在朝中出仕,孝庄又并非好相与之人,若是能与硕塞结交着,即使将来硕塞不置身储位之争,也总归是一重保障。
当然,前提是能让这位英勇无匹的亲王殿下活得长久些,而不是如史书记载那般在两年后“英年早逝”。
关于硕塞是怎么死的,孟古青并不清楚。但硕塞既然南征北战,身体素质应该还过得去,要么,是在战场上受了什么伤,不能长寿。要么,就是他涉及了什么史书不能明言的密事,不得不“早逝”。
孟古青隐隐地更希望是后者,毕竟她无法与老天爷抢命。但不论如何,承泽亲王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硕塞也有儿子,来日亦可利用。
想到这里,孟古青于是陪着笑说:“果如皇上所说,那臣妾可是要寻个机会,好好赏赐承泽亲王……和福晋,总得礼尚往来才是。”
福临不疑有他,笑道 :“细算起来,五哥的福晋还是你的堂姐呢,你若喜欢,何不召她入宫相见?”
“难为皇上记得。”孟古青微一点头,“只是中秋时听皇额娘说起,福晋素来体弱多病,最近更是缠绵病榻,已起不来床了,臣妾可万万不敢劳动了她,只好送些药食过去,以尽心意了。”
福临惊讶道:“朕确实听说五嫂身子弱,原来已到这般地步了?”
“是。”
“那是应该尽一尽心意。可惜她年纪轻轻,竟是个没福气的。”福临叹了口气,“当初……终究是皇额娘做事不妥。”
孟古青知道福临在感叹什么。
顺治三年时,或许是为了替福临笼络硕塞,孝庄做主为硕塞又娶了满珠习礼之女博尔济吉特氏为嫡福晋——说“又”,是因为硕塞早在顺治元年便娶了议政大臣、轻车都尉费扬古之女那拉氏为嫡福晋。然而博尔济吉特氏家世显赫,有孝庄撑腰,那拉氏便不得不降为侧福晋,屈居人下。
这位堂姐,孟古青在蒙古也只在祭祀天神的宴会上见过一面,清清瘦瘦,文文弱弱,美则美矣,只是像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在医疗卫生条件极差的古代,确实很难高寿。
硕塞被迫娶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嫡福晋,还明摆着是孝庄的棋子,自然心不甘情不愿,只是他并没有反抗的资格。但他对发妻情深意重,博尔济吉特氏入王府这六年,不但无所出,还一直病怏怏的,府中大事小事皆由那拉氏处置,博尔济吉特氏不过空有一个嫡福晋的名头。如今硕塞膝下的二子一女,亦皆是侧福晋所出。
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出发,孟古青同情博尔济吉特氏。但从吴克善家族的角度来看,她没有理由看着满珠习礼搭上承泽亲王这样的女婿——何况,还有一个即将在明年三月参选秀女的布尔和呢。
当年若不是吴克善家族没有适龄的女儿,孝庄也不必退而求其次选择满珠习礼的女儿。据孝庄所说,这位嫡福晋貌似也没有几年活头了,到时候她还是想个法子,别让孝庄再塞人进去了,免得交好不成反结仇。
“人各有命。福晋自幼体弱,即使没有皇额娘的赐婚,她也未必逃得过命数。”孟古青安慰地拍拍福临的手,“太医院有诸多杏林圣手,皇上不如派遣得力太医为福临诊治,也是对承泽亲王的一份恩典。”
“还是孟古青想的周到。”福临道,“朕改日让赵院判选个人过去。”
“……说起太医,臣妾倒想起一个人。”孟古青眉心微蹙,状似无意道。
“谁?”
孟古青道:“就是照看悫贵人龙胎的那位,叫额尔赫的。先前悫贵人有孕,臣妾曾召见过他。此人年纪轻轻,已身居御医之职,可见医术非凡,说不定对福晋的病症有什么对策。”
福临听罢,略微迟疑了一下,方道:“既然他正在照看悫贵人的龙胎,只怕无暇分身。”
“陛下有所不知。”孟古青柔声解释:“当初悫贵人有孕,正值这额尔赫诊平安脉,竟隔了一月方才诊出喜脉。而近来悫贵人屡屡称病,时而是睡眠不安,时而是龙胎不稳。她有孕还不足五月,便已如此,臣妾总是疑心是这额尔赫不擅长妇婴之科,唯恐皇嗣有失。如今恰有这个机会,臣妾便想着由皇上出面,也好两相便宜。”
福临满面严肃:“皇嗣之事的确不容马虎。额尔赫既然医道不精,怎能继续侍奉龙胎?便是没有五嫂的事,也该早些打发了去。”
“是臣妾失职。”孟古青惭愧低头,起身端肃叩拜,恳切道:“请皇上降罪。”
福临连忙将她扶起,道:“你这是做什么?朕又不曾怪你。悫贵人的性子朕还不知道?你是担心由你下旨将额尔赫调离,会让她多心。既如此,便由朕做主,再让太医院选个好的给悫贵人送过去。”
“臣妾代悫贵人,谢过皇上圣恩了。”
孟古青深深一拜,低首抬眉的间隙,万般思量转瞬而过。
虽然有了诸多变数,让孟古青也始料未及。但若悫贵人没了额尔赫,她的全部谋算便无法再拖延。仓促行事,只怕会有不少纰漏,到时候一并发作,便可一击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