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孤寂》浣忆

6、六

　　我并没有在巫山留住很久，百年之后，我便又辞别了姑姑，再度独自下山。
　　百年时光对于人类而言，已是漫长的两生两世，然而对于我们这些精怪灵物而言，不过只是漫漫一生中一个弹指间的时光而已。
　　百年后我的模样变了许多，年轻时的任性都已从我脸上褪得不留痕迹，然而姑姑却仍是如我初见时的样貌，甚至连她眼里的冰冷和幽邃，都未有分毫改变。

　　下山后我幻回了我原本的容貌。因怕这太艳丽的皮相招惹是非，或许也是因为，我不希望永远披着别人的皮囊吧？
　　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嫉妒这副皮相的主人，虽然我也无法否认，从自在那画里见她第一眼，我便喜欢她。
　　不过即便是我原本的皮相，我亦信千年之后，那个人依旧能一眼便将我认出。

　　辞别姑姑之后，我开始了漫长的旅行。我想千年的旅行对于我们狐类，或许可以称得上修行，因为修炼灵力，或是修心修性，一样是修行的过程，也一样，是修仙的途径。

　　山下的时间，自我离他那日，已过了一百年，这天下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天下。
　　而那个人，也早在我离开他几年之后，便忧郁而终。
　　听得他的死讯，我竟并没有感觉到如何心痛。也许我早已有了承受这个结局的准备，也许漫长的修行已让我的心波澜不惊……也许是因为，我的心，很早，便已空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那样的人，必定活不久。我不求他长寿，也没有施法为他续命。无论如何，这都是命——属于子建的命，或者，属于那个叫“后羿”的神祗转世的命。
　　然而，无论多少年过去，几生几世过去，那个人在我心里，都只有“曹子建”这一个身份。

　　曹叡临终前竟将养子托付给司马懿。而他任重的司马懿却未能如诸葛孔明那般为曹家尽忠，司马氏为魏国更立了几代帝王我已无心去记。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曹家的政权最终也尽为司马氏把持……直到几年后，大晋王朝建立。
　　所幸这三国鼎立的乱世也已统一，天下算是平定了。

　　然而晋王朝由奢靡至腐朽，也不过几百年间的事。晋朝最后一位帝王司马德文那个孩子，在位不过两年，便被大将刘裕废立，改国号宋。自此，南方先后经历了宋、齐、梁、陈四个朝代，而黄河北岸，也由跋部首领拓跋圭建立了北魏政权……
　　世事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此后百余年间，大概是这神州的历史上最乱的时代了。而这百余年，也即是后世所称的“南北朝”。

　　漫长的旅程中，我去了很多地方，包括我最早生活过的那家私塾馆。
　　百年前我从私塾馆的后院里逃出，之后便再未回过那里。然而当百年后的我再度去到之时，却见那私塾馆早已换作了酒馆，而当年私塾馆中那个满脸皱纹、眼中总仿佛有针芒闪动的很老的老先生，我却已连他的墓碑都找不到。
　　因此我也没有机会再问他，那个自有了记忆以来，便徘徊在我心里的疑虑——当年，他为何会收养我？为何，会在这小小县城中收养一只狐？
　　看来，这个问题只能成为我心中一道永远的谜题了。人生总要留些谜题，留些记挂，才像人生。
　　当然，回谯县时，我也去了我与那个人初见的那条贫窟街的巷角。然而如今的那里已再看不到一点熟悉的痕迹，只有那些破败的屋瓦墙桓，和脚下冷硬的灰砖石，留下了一点怀念的味道。
　　……

　　此后的一千年中，这神州大地先后又更替了几个朝代。太平盛世总是不会久长，短暂的太平之后总伴随着王朝的衰败与接踵而至的战乱。每位辛苦打下江山的开国帝王都懂得“习先车之鉴”，无奈他们的子孙却不懂得。

　　一千年后，宋王朝终于也衰败到了末期。在听说赵昀欲联合蒙古人灭金之时，我即联想到徽钦二宗的下场，便约莫预见到了数十年后的战乱。
　　然而这一切我无力去阻拦。我就像一个漫行在历史长流中的过客，看尽了王朝的兴衰更替，心也渐渐变得麻木，连那些许的遗憾和沉重也不再有。

　　战祸与灾患，最终受苦受难的，总是这世间的百姓。
　　这一千多年来，我听了很多故事，也帮助了很多的人。然而我却犹如一缕徘徊在尘世间的孤魂，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而即在那个时候，我与那个人的千年之约也已临近。我终于又回到了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