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神录 第一册》AO酱小青

8、第八章 竹马难当

　　李潮歌正式进书房又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王驰和沈拙见李潮歌身体转好都十分高兴，而高阳李氏虽说对李潮歌依旧不甘，但李潮歌有琉璃护在身侧，再加上这次琉璃发狂的事件中李氏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被慕清魄再三警告之后，高阳李氏也不敢随便造次了。

　　经过这一次事件过后，李潮歌是稚樱花神这件事在暮雪千山已经人尽皆知，除了高阳李氏之外，其他人倒是对李潮歌越发地敬重。

　　就这样，李潮歌迎来了一段久违的安闲时光。

　　李潮歌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从前在瀛洲那样做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潇潇洒洒过一段安闲日子，然而事以愿违。

　　进书房的第二天，李潮歌就深切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以严治家”。

　　慕氏家训是“庄，诚，雅，毅”四个字。从这四字开始，详细训条冗长繁复，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且冰洲慕氏和宋氏的书呆子们竟当真贯彻着这些训条，一丝不苟。

　　就说这吃饭，就有七个”不”。

　　食不言，不流歌，不咤食，不啮骨，不专食，不反鱼肉，不投与狗骨。

　　意思是，吃饭不能说话，汤汁不能喝得满嘴都是，不能吧唧嘴，不许啃骨头，不许盯着一道菜一直吃，不要吧咬过的鱼肉放回盘子，不要给狗扔骨头。

　　从早膳起，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个慕氏或是宋氏的门生作检查，一般都是心思仔细的女门生。只要桌上有荤肉，李潮歌必定会留给琉璃吃。虽说有“不投与狗骨”这一条，但毕竟琉璃是狐狸，并不是狗，况且李潮歌人缘极好，平日里若是遇见普通女孩儿，只消李潮歌对她回眸一笑再甜言蜜语几句，这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然而不巧的是，今日刚好轮到宋子曦检查，李潮歌刚好又和王驰一桌，王驰又正好在宋子曦过来的时候给琉璃扔了块骨头，这下，麻烦就大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王驰也不想把这事闹到先生那里，硬是把痞气一收，腆着脸堆着笑凑过去，对着宋子曦拱手作揖：“子曦妹妹，我跟你讨个饶，你放过我吧，先生刚刚罚过我抄训条，我昨儿刚抄完一本，手上都没劲儿，你心疼心疼我，就当没看见，我日后必有重谢……”

　　宋子曦平日里和王驰就是死对头，最看不得他那副死乞白赖的样子：“你别跟我油嘴滑舌，我才不吃你这一套，你啊，就是该！”

　　见宋子曦不给面子，王驰便马上露出了真面目，龇牙咧嘴道：“死丫头！你要是敢告我的状，我就……”

　　“你就怎么着？”宋子曦毫不示弱，向前迈了一步瞪着王驰，“你还敢跟我动手不成？”

　　“你……”王驰气地怒发冲冠，张牙舞爪地装作要打她。

　　宋子曦全不在乎，傲气地笑了笑，全身上下写满了“你敢么？”。

　　王驰来暮雪山庄很早，他和宋子曦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宋子曦对王驰的个性了若指掌，虽说中原人性格粗放，但宋子曦知道，王驰是万万不会对自己这样的丫头出手的，于是宋子曦就越发得理不饶人了。

　　毕竟事情因为琉璃而起，李潮歌不能坐视不管，于是用柔情似水的眼神看着宋子曦柔声道：“好妹妹，这次你就放过他吧，下次我看着他，绝不再犯，好不好？”

　　宋子曦看了李潮歌一眼，竟丝毫没被那双让女门生们神魂颠倒的美目影响，反而摇摇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潮歌哥哥，你怎么就不要个好？天天和他这样的傻子厮混在一起是会变笨的。你刚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和少主一样是个稳重的人呢。”

　　王驰一听这话就火冒三丈：“李潮歌跟我混怎么了？碍着你宋大小姐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宋子曦寸步不让，“我就是要提醒他不要被你带坏，你有什么意见么？”

　　王驰气坏了：“你凭什么说跟我走得近就会被带坏！泼辣丫头！你不要血口喷人！”

　　宋子曦手一抄：“我可没有冤枉你，你三天两头触犯家规，这是慕家门生们人人知道的事，要是被你牵连了受罚，那潮歌哥哥不是倒霉透了么，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

　　王驰气极败坏，又找不到宋子曦的把柄，情急之下想也没想就大声吼道：“你这丫头这么蛮横！将来一定没人要你！你就等着嫁不出去在家里哭吧！”

　　王驰此话一出，李潮歌就知道事情坏了。

　　宋子曦是一等一的要面子，大庭广众之下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她当场就哭着跑了出去，到先生那里狠狠地参了王驰一本。

　　先生过来一看这乱哄哄的样子，脸就板成了个砖头，什么也没问就指着王驰厉声道：“又是你在作怪！我看就是家训抄得不够！还不长记性！”

　　王驰正冒火，一脚迈上桌,恨不能骑到先生头上：“抄便抄！小爷我才不怕你！想罚我，不就这么几招么！放马过来！”

　　李潮歌扶额——这顿重罚，真是拦也拦不住了……

　　先生脸气得青紫，吊着嗓子狠狠拍了拍案台：“目无尊长！刚愎自用！给我抄！狠狠地抄！”

　　王驰当然免不了受罚，而李潮歌也没有幸免于难，虽然罚得轻些，却也还是受了牵连的。

　　同样是抄书，这会儿罚的可没那么轻了。之前罚抄还能呆在堂内，这会儿因为先生震怒，便将王驰和李潮歌赶到了外头塌上抄书。

　　虽说已经是四月份，即使是冰洲雪境也开始步入春天，但冰洲毕竟是冰洲，即使到了夏季也是白雪皑皑，外头依旧是极冷的。

　　李潮歌抱着琉璃直哆嗦，对面的王驰倒还真的奋笔疾书地开始抄了。

　　过了一会儿，王驰抬起头来，浓眉一高一低，一副傻愣样地瞅着手里的家规：“我怎么觉得这家规抄的不是从前那款呢？”

　　李潮歌揣着琉璃取暖，对他抬抬眼皮：“难不成改了么？你念来听听。”

　　“不反鱼肉，不投与虫骨……”念到这里，王驰两腿一伸，直接把笔扔了，“不是’不投与狗骨’么？奇了怪了，我们没事儿给虫子扔东西吃干什么？我来暮雪千山快十年了，也没见过一只活着的虫子，冰洲雪境这种鬼地方，人家虫子都不愿意来……”

　　李潮歌扔给王驰一个大白眼：“你是文盲么？那’虫’的意思是指’动物’，而不是虫子。先生一定是发现家规有漏洞，专门给琉璃改了。以后再也不能带着琉璃去膳房了，看你干的好事。”

　　琉璃一听这话便狠狠瞪着王驰，若不是李潮歌正抱着它取暖，它恨不得把王驰这一身腱子肉就地吞了。

　　王驰十分委屈：“我有什么办法，那丫头惹我，难道我就这么忍气吞声？”

　　“忍气吞声也比现在这样饥寒交迫强，再说了，对一个姑娘家说这种话你也太不长眼了，我要是宋子曦，我也不会让你好过。你听我的话，晚上去跟宋子曦好好说个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说这话怎么了？”王驰死皮赖脸，“难道你愿意娶一个凶巴巴的姑娘做媳妇儿么？”

　　李潮歌挑了挑眉：“这么说你喜欢温顺的？”

　　“自然是喜欢温顺的，”王驰毫不掩饰地点点头，“在我家，我娘就已经够凶了，她那一个河东狮吼，能把我跟我爹吼地半天耳朵’嗡嗡’叫。要是我媳妇还这么凶，她俩再一拍即合，左右围攻……我跟我爹还过不过日子了？”

　　李潮歌听罢挑了挑眉，觉得十分新鲜。王驰的父亲就是中原王丞王璞，王璞将军人高马大，战功赫赫，在阳灵阁是出了名的铁汉一个。杀伐果决的王璞竟然是个怕老婆的？真有意思。

　　李潮歌有点不信邪：“你爹在家当真这么窝囊？”

　　“何止是窝囊啊！”王驰捶胸顿足，“简直就是可怜好吗！就说上回，我爹从战场上回来，那日我娘去亲眷家了，知道内情的将士们想给我爹放放风，就在’随心斋’设了宴，叫了几个年轻漂亮的陪酒姑娘……这’随心斋’这地方嘛，就是……”

　　李潮歌立刻露出了“男儿本色”，十分会意地摆摆手：“我懂我懂，你继续说。”

　　王驰对着“知己”“嘿嘿”笑了两声，又继续说：“按说这件事原本应该是办地滴水不漏，那天夜里，我负责在亲眷家拖着我娘，另外两个兄弟在家中守着预防万一，就为了让我爹能享受一晚上……可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娘一下就看出了端倪，二话不说，操起扫把骑着【牡丹狮】就往随心斋飞了过去……”

　　王驰捂脸：“我爹，就这么在随心斋被我娘’就地正法’了。你想想，我爹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大将军，在众将士、儿子还有那些陪酒姑娘面前被我娘拿着扫把抽屁股，还疼地’哇哇’大叫，天下还有哪个男人能比我爹更可怜？”

　　李潮歌倒抽了口凉气：“看来你娘还真不是一般人。”

　　王驰痛心疾首道：“所以我就从小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讨一个小鸟依人，温顺可人的媳妇，绝不要入我爹的后尘。”

　　李潮歌对王驰投去一个表示同情的眼神：“不过话说回来，我记得你爹才是【牡丹狮】的饲主吧？怎么你娘会骑着牡丹狮去找你爹呢？难道是我记错了？”

　　“不不不，你没记错，”王驰摆摆手，“我娘不懂灵力术数，是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我爹为了保护我娘，就一直让【牡丹狮】跟着她。听说当年我爹要娶我娘，家里的长辈都很反对，觉得一个没有灵力的女人不能给琅琊王氏诞下灵力卓绝的后代，可是我爹还是不顾众人反对娶了我娘。到了现在，家里还经常有人会把我灵力天赋平平的事情怪到我娘头上……”

　　李潮歌看了王驰一眼：“那…你怪你娘么？”

　　“哈哈哈哈，说什么傻话，哪有人自己资质平庸就怪娘亲的？”王驰咧嘴笑笑，“她再凶，那也是我娘亲，她对我爹再严，我爹还是会护着她。这就叫’一家人’嘛。”

　　“嗯，这就叫’一家人。”李潮歌对王驰笑笑，将琉璃抱地更紧了一点。有那么一瞬间，他冰封的心似乎化开了一条缝隙，不过很快他又对自己摇摇头，用尽全力地将那些温存深深地埋进心底。

　　之后两人只安静地抄了会儿书，王驰便再也坐不住了，将笔一扔：“这墨都冻住了，让人怎么抄啊！”

　　“抄书还是小事，琉璃的肚子是大事，”李潮歌对着冻冰了的毛笔哈了两口热气，“家宅附近的几座山，猎物少，且有专人看守不得野猎。春猎还要过一阵子，我可不愿意让琉璃饿肚子啊。”

　　“要不然，你去向少主求求情？”王驰道，“少主对你这么好，你若去求他，像是神兽饮食供给这么小的事，他肯定会网开一面吧。”

　　“他对我好？”李潮歌想起来那张被慕清魄踩烂了的宣纸，哭笑不得，“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对我好了？”

　　“他怎么对你不好了？”王驰掰着手指数起来，“你偷了猎队的熊崽他非但没怪你还把你背回来，帮你一起对付琉璃，你受伤了他守在你屋里照看寸步不离……这不叫对你好叫什么？”

　　李潮歌仔细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他之前救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他自己说过，是因为慕皇后的命令才这么照顾我的。我再向他要求什么，就是越界了。”

　　王驰撑着下巴，用冰冻的毛笔在纸上乱涂乱画：“还说我不愿意低头，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不愿意低头嘛。”

　　李潮歌轻笑：“我跟你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李潮歌抚摸着琉璃的皮毛，缓缓道：“你不愿意低头是因为放不下自尊，而我的自尊早就扔远了。我不向他求情，只是怕人家慕少主烦了我，会赶我出去罢了。”

　　“慕少主不会这么做的，他才不是种人。”王驰看着李潮歌，沉默了一会，忽然定定地说道，“也许你现在处境并不好，可是我觉得，仙人台那件事，你是对的。”

　　“我是对的？”李潮歌苦笑，“王驰，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什么’花神降世，替天行道’吧？别这么幼稚，那些都不过是民间的谣传而已。事实就是，我一时冲动，造成恶果。今日的境遇是我罪有应得而已，你不用替我觉得委屈。“

　　“可是你替聂氏报了仇啊。”王驰愤然，“也许你是一时冲动，可是李氏就是该死！”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该死，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替天行道。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都是’正确的’，那我又为什么会承受【降灾】？又怎么会在天雷轰顶之后，变成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废人呢？”李潮歌低着头，“该死的是我，不是李氏。”

　　王驰紧握着拳头：“可是你到暮雪千山来了，不就证明你还想活下去么”

　　“我只是想找到我二哥昭明皇子而已。”李潮歌垂着头抚摸着琉璃的皮毛，“那日听说我在仙人台出事，他就去找我了，没想到没到扶风胜境就遭人暗算，三年来下落全无，生死未卜。我只想早日找到他，等找到他过后，我便去南境自首，任由李氏处置。”

　　王驰忽然就明白了那日李潮歌拼了命去阻止琉璃发狂的情景，当时王驰还在惊叹李潮歌的胆识，现在想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王驰看着李潮歌心情十分复杂，李潮歌这个人的心里藏着太多事情。他才十三岁而已，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衣食无忧地躲在父母和家族的庇护之下，撒娇打横，享受着一个孩子应有的快乐，可是他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王驰很难想象，他之前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别看我了，快抄书吧，”李潮歌吸了吸鼻子奋笔疾书道，“我可不想没找到我二哥就先在这里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