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山有梣木

2、琴師〈二〉

　　青年脚步停顿，略带迟疑地望向他，见他厉色未褪，声如蚊吶地回道：「小弟姓曲，名无双。」
　　「曲无双？」杨世钦眉头垄起如山川峭壁。「这不是姑娘家的名字吗？」
　　曲无双噎了下，略感汗颜。「小弟年幼体弱，长辈说取阴柔些的名字好养活。」
　　「算了，与我无关。」杨世钦振袖，斟了另一杯茶。「你坐下，仔细听我再弹奏一次，有何不妥的地方，立刻指正。」
　　「不行的，小弟琴艺还不够指正杨兄呀，方才是我嘴快胡说的──」
　　「叫你坐下就坐下。」杨世钦瞪了一眼过去。「擅入我的地盘，总要做点事来抵吧？」
　　曲无双搁下乱挥的双手，有些胆怯地凑了过去。「小弟自当尽力就是。」
　　还以为传言不能尽信呢，没想到杨世钦喜怒无常这条传言完全不掺水，十足十的真。
　　杨世钦手指如玉，覆上乌黑古琴，长指在琴弦上如蝴蝶纷飞，阵阵起舞，琴音流泻而出，如淙淙流水划谷而过，沁人脾胃。
　　抚琴的杨世钦不同方才倨傲，他面容肃静，虔诚如沐佛，相貌本就不俗的他此刻像镀了层光，金丝缕缕，教人移不开眼。
　　曲无双不由得看痴了。
　　杨世钦生得很好，五官俊朗，浓眉星目，身材端正挺拔，抚琴时认真的神色又为他的气质挥洒出几笔俊逸。
　　见他抚琴，听他琴音，曲无双真想赞他一句「公子无尘」。
　　只要他别发脾气，就算坐在简陋的棚子下，都是一道难以移眼的风景。
　　「你道如何？」杨世钦奏完一曲，垂询曲无双，却见后者神游太虚，双眼空泛，气不打一处来。「你若无心论曲便早早离去，何必在此虚耗两人时间？」
　　「啊？」曲无双一个激凌，猛然回神，对上杨世钦盛怒的神色，嘴里暗暗叫苦。「杨兄误会了，小弟并非无心论曲，打趣杨兄来着，只是想这曲子若由小弟弹奏，能有杨兄几分风骨？一时间就走神了，实在对不住。」
　　哼，口蜜腹剑。
　　杨世钦心里冷笑，敛下目光，随意拨弦，几声不成调的琴音听起来怪刺耳的。
　　「既然如此，你便试试吧。」杨世钦站了起来给曲无双让座。「也让我欣赏一下你的琴技。专心一艺，三年成师，你练了十年，总该有几分功力才是。」
　　「杨兄盛情难却，小弟这就献丑了。」知道杨世钦有意给他难堪，曲无双实感无奈，骑马难下的他只好来到琴架前，撩袍坐下。
　　双手覆上琴弦，曲无双偷觑了杨世钦一眼，对方嘴角所带的冷意真真教他遍体生寒。
　　方才怎么会觉得他好看呢？人家说相由心生，他敢断定三年后杨世钦绝对长得修罗没两样。
　　曲无双顶了张受气的包子脸，右手勾剔，流畅地奏出了杨世钦所作的新曲，快慢衔接之处也十分顺畅，这处恰巧是他指出的问点题，想必在脑中早就过过几回，听起来还比杨世钦还自然几分。
　　杨世钦爱琴，更以琴音辨人。曲无双露了一手，可以说彻底扭转了在他心中的形象，觉得此人可以交陪。
　　曲无双的琴音相当干净，纵然有些瑕疵，仍是瑕不掩瑜，就像孩童无心之过，有时还会觉得可爱而会心一笑。
　　看来是下过苦工的。
　　杨世钦看着曲无双认真抚琴的模样，心情逐渐转晴，笑意浮了上来，稳稳地挂在嘴上，未有凋零之意。
　　这首曲子不长，曲无双却累得像走完整座长城般，脸上汗涔涔的。
　　等他收完了最后一个音，不敢先擦汗，连忙站了起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的说：「还请杨兄指教。」
　　结果他瞧见了一方帕子。
　　「擦擦汗，小心着凉了。」
　　杨世钦的语调依旧带着不可方物的睥睨意味，仔细听来却有几分爱护的味道。
　　他的脑子一定是让琴弦绞了。
　　「多谢杨兄。」曲无双怕他生气，硬着头皮把帕子接了下来，虚虚地在脸上按了几下，末了拿着帕子，原地惶惶不安了起来。
　　杨城人爱洁，男带帕巾女携绢，日日换洗，讲究些的还会浆洗这小小一块四方巾，所绣的花样更是千变万化，层出不穷，对于杨城人来说帕巾手绢就跟茶一样重要。
　　他拿了杨世钦的帕子擦汗……
　　曲无双都要哭了。
　　听曲就听曲，谁教你嘴欠搭话的？
　　「杨兄，这帕子我洗──不，我再买条新的给你。」他不敢当着杨世钦的面把这条烫手的帕子塞进袖口暗袋里，只能恭敬地捧着，腆着脸讨好。
　　当人太难了，可以不当吗？
　　「紧张什么？我会撕了你吗？」杨世钦皱眉，睨视他的眼神炽了几分。
　　曲无双陪笑。「不会不会，小弟只是受宠若惊，一时反应不过来罢了。多谢杨兄照拂，回头小弟一定送条新的帕子过来。」
　　「我还计较这一方帕子吗？」杨世钦压低语气，状似不悦，可在曲无双看不见的时候，笑容是满当当的。
　　他讨厌聒噪不休的人，不过逗这孩子挺有趣的，小表情真多。
　　「当然不，杨兄慷慨，可小弟总不能想着占便宜吧？帕子不贵，心意却是千金重，不能轻视之，绝对绝对不能轻视之。」曲无双抬头，正好瞧见了杨世钦来不及收回的笑意。
　　是笑他是个白痴吗？
　　曲无双笑得有些僵，当真伴卿如伴虎呀，偏偏一堆人送进虎口来，大傻子！
　　最难过的是他就是其中一个大傻子呀！
　　「你弹得不错。」
　　正在伤春悲秋凄凄惶惶的曲无双乍闻锋回路转的这句话，吓得险些当场腿软。
　　曲无双难掩吃惊，能得琴师杨世钦一句称赞，此处若有第三人把这话听去，明个儿起，说不定还不用等到明天，他曲无双名号就传出去了，当真一曲无双。
　　但他不敢托大，拱手谦逊了几句。
　　「杨兄谬赞了，小弟尚有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跟杨兄相较，小弟这指头还得多练练才能更灵活，有几处差点接不上而落了空，这曲子太多细节处了，若非小弟在脑中先转了好几回，指不定连一半都完成不了呢。」
　　想想杨世钦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根本是自己吓自己。
　　「不错，你还算拎得清，要是你因为我的话而得意忘形，再过两年差不多也废了，没深交的必要。」
　　「……」曲无双真真说不出话来了。
　　「近响午了，留下来吃顿便饭吧。」杨世钦抱起独音，招呼曲无双跟他走，岂知这小伙子变得更紧张不说，脸颊耳朵都红了。「又不是要炖你来吃，轻松点。」
　　「不不不──」曲无双连忙摆手。「多谢杨兄好意，天色不早了，小弟不敢再打扰，改日、改日再来拜见杨兄。」
　　杨世钦抬头一看，日正当中。
　　「天色不早了？」他哼笑。
　　「是──不是，是小弟不能太晚回去。」曲无双明白自己说了什么笑话，脸更红了。「小弟门禁森严，怕不按规矩来日后不得出门，还请杨兄见谅。」
　　「姑娘家的门禁都没你早。」杨世钦睨视他，见他无奈苦笑，眼神倒没有闪烁不清，不像说谎，八成是初来乍到，家里人怕他玩野了出事，勒令他早早回家吧。「罢了，没多大事。我送你出去，教你认认路，下回过来就知道怎么走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麻烦杨兄，留步，还请留步。」曲无双赶忙跟上，他脸面没有大到足够让杨世钦纡尊降贵送他一程呀。
　　「客气什么？」杨世钦停了脚步，回头看他。「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我想交你这朋友，只要成我杨世钦的朋友，我便以真心待之，不知曲兄弟意下如何？」
　　「这……」都喊他曲兄弟了，他敢不给脸，以后还想在杨城混吗？曲无双退了一步，拱手作揖。「能与杨兄缔结好友之谊，实属小弟之幸，小弟就厚着脸占了这位子了。」
　　「很好。」杨世钦敛目微笑，说出来的话却让曲无双凉了背脊。「你敢要是敷衍我，吓到不敢来见我，除非离开杨城，不然你这辈子只能随女子绣花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小弟还想跟杨兄请教来着，还怕杨兄不喜欢我过来呢，有杨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以后你别嫌我烦才好。」他不只入了虎口还进了狼窝。曲无双越笑心里越凉拔，却不能否认杨世钦琴艺高绝，跟他在身边绝对能学不少技法。
　　方才那首曲子他听了两回就熟记在心，真的上琴弹奏了才知道不简单，一处失神，整首曲子都接不上了，救都救不回来。虽然说杨世钦在弹奏时变调衔接过快，那也是杨世钦才能达到的境界，旁人想学还学不来，八成手抽筋。
　　「杨兄，方才那首曲子定了曲牌了吗？」
　　「定了。」杨世钦领他到渡口，招来小舟。「叫《镇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