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山有梣木

1、琴師〈一〉

　　杨城山明水秀，多杨柳，绕水而生。
　　风来，柳枝幽幽荡荡，抚过水面，轻声沙响，宁静致远。
　　水路蜿蜒穿人家，小船摇曳，繁忙中又有几分闲情。
　　杨城，杨柳城，又名水之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杨城水多、杨柳多、读书人也多。出了好几名举子进士，还有书画琴艺一绝的大家，提起扬城的底蕴，总让人心生向往。
　　杨世钦便是杨城有名的琴师，弹得一手好琴不说，制琴、修琴、谱曲、合奏，与琴攸关者，皆难不倒他。
　　不少人远道而来，只为求一琴、一曲或一谱。
　　可惜杨世钦个性素来古怪，喜怒无常，常常笑着答应上一个，下一个便怒目相视，闭门不见，行事全凭心情作主，向来没一个准，但架不住手艺好，还是天天有人上门相求。
　　杨世钦有把钟爱的古琴，已有百年历史，名唤「独音」，琴色雄伟沉稳，余音悠扬，柔和幽美，断纹如松。
　　曾有人出价黄金千两，杨世钦亦不卖，日日都要抚琴演奏，断了一日，夜里便辗转难眠，无法入睡。
　　杨世钦爱琴成痴，年届二十五了，还没有婚配。爹娘去世的早，无人为他谋算，即便有人帮忙来探口风，为了女儿家的闺誉，都不敢过分声张，偏偏他一个都看不上眼，连番打发掉了好几个。
　　他不想跟不懂琴的俗物捆在一块，还得痛苦地过上一辈子。
　　这天，杨世钦同样在屋前杨柳树旁的草棚下，焚香煮茶，抚琴为乐。
　　以往这是杨世钦最愉悦的时刻，今天却不晓得出了什么错，琴音总有堵塞之处，反复演奏，依旧找不出症结所在，这是以往未曾发生过的事。
　　向来不抑脾性的杨世钦为此大发雷霆，往昔使之不顺的琴皆毁去不留，可今日这具琴是他最为喜爱的独音，根本舍不得损之一毫，只能怪自己功力不足，神兵利器在手，却使不出好招式。
　　他终究还缺火候。
　　杨世钦饮了杯茶，情绪平复些许后，按上琴弦，又奏了一回。
　　这次一样，总有处艰涩不开。他越弹，眉心越皱，已找不到安宁平静的心情，遂而中途骤停，大口喘气。
　　「明明是首简单的曲子，为何总奏不好？」
　　杨世钦盯着双手，忿忿难平。要不是得好好保护这双手，他真想狠狠搥地数十下好发泄心中这股闷气。
　　「敢问兄台方才弹奏的是什么曲子？曲某学琴十年，未曾听闻。」不知何时，草棚外的杨柳树下站了名清逸俊俏的男子，面容皎好肤如玉，气质恬淡，穿着平淡但胜在料子好，一看就觉得出身不俗。
　　杨世钦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他认识的人。「这首曲子是我新谱的，你如何听过？」
　　「竟是兄台所作？兄台琴艺造诣之高，曲某实乃佩服。」青年恭敬一揖，换来是杨世钦一声冷哼，青年这时才恍然大悟。「莫非兄台便是名扬天下琴师杨世钦？」
　　「哼。」他冷哼一声，不再看来人一眼。
　　这种以退为进的劣质手段他看多了。他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所居之处相当偏僻，只有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才会拐了一堆弯来到他家门前。
　　这人说话不诚实，正是杨世钦不喜之人。
　　「小弟初由北方而至，今日得闲便搭小舟各处游历。杨兄这地可不好找，若非小弟听见琴音，受之牵引，还走不到这处来呢。」这人像没感觉杨世钦的冷冽似的，兴冲冲地接下去说，谦称还从曲某改成小弟。
　　「还认得原路吗？」杨世钦倒了杯茶，但没招待他的意思，便自己喝了。「如果认得，你便离开吧；认不得，你便随便闯吧，反正你今儿不就是为了四处走的吗？」
　　杨世钦赶人的意图十分明显，青年笑脸垮了些。
　　「杨兄果然如传言所述呀。」他苦笑，低喃了句，便听杨世钦又哼了声，想来是听见他所说的话了吧。「杨兄不爱小弟叨扰，小弟自该识相离去才是，可小弟听了杨兄所作之曲，内心激荡万分，实想和杨兄好好探讨一番。小弟就腆着脸问一回，是否有幸能与杨兄共论琴曲。」
　　「是吗？」杨世钦嘴角扯了下，有些嘲讽。「你真觉得我方才那曲子弹得好？」
　　「曲谱自是好的，只是转折过硬，情绪衔接不上，有段显得特别突兀。」青年依照他的记忆哼了一小段，双耳显得绯红。「不知小弟有没有记浑，莫约是在这处。原先悲鸣凄怆之意因为杨兄提速过快，与后方壮阔之感衔接不上，如行舟至无水瀑布，嘎然而止──」
　　杨世钦定定地望着他，双目凌厉的吓人，青年缩了缩脖子，血色褪尽。
　　「小弟班门弄斧让杨兄见笑了。」青年满头大汗，胡乱地的抹了两把，作揖退了两步。「叨扰杨兄了，小弟这就告辞。」
　　青年低头正要离开，杨世钦唤住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