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山有梣木

3、琴師

　　杨世钦的脾气大，变化比一年的节气还多，常来拜访的人都习惯他时不时冒出新规矩，而最新的规矩是午时前不得前来打扰，违者所求之事一律不应。
　　会有这条新规矩据说是杨世钦为了新交的一位小友所设的，这位小友只能在午间造访杨家。
　　杨世钦成名早，慕名而来的人如过江之鲫，真能入他法眼的寥寥无几，能得他赞赏更是一只手就数得出来，任谁都对这位小友感到好奇。
　　曲无双老老实实地跟杨世钦说他不想见生人，却支支唔唔地说不出原因，已经将他视为朋友的杨世钦见他有难言之隐，并未逼迫，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便无下文。
　　第一次见到杨世钦就明白他是个不喜欢旁人话说一半，语带隐瞒的人，他说知道了，曲无双完全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觉得不妙，坐立不安。
　　杨世钦看他笑容僵如老树还硬要开花，揉了揉额角，很想出手把他的肩膀扳挺了。
　　「你听好，我杨世钦是交友，不是收部属，不需要你投诚效忠，你紧张什么？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宽心，不想说就别说，不想做就别做，场面客套通通不需，我朋友跟闲杂人等能比吗？」杨世钦瞪了他一眼，见曲无双笑着应是，身躯却微微颤着，纵使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地留了一句。「日子久了你便知道。」
　　这些话曲无双听听就放风吹了，他从没想过也不敢想能跟杨世钦平辈相交，喊他一句杨兄跟自谦一句小弟仅仅是希望他大人不计小人过，高高提起轻轻放下罢了，殊不知杨世钦的态度当真转变了。
　　在他面前的杨世钦不拘小节，脾气缓和许多，连他不小心打翻茶泼湿了琴谱都不见杨世钦生气，反而是他吓到久久不能动弹。
　　「你、你不气吗？」曲无双吶吶地问，呆愣的很。
　　「有什么好气的？手抄本而已，又不能手废了不能写字，再誊一本就行。」杨世钦扫了他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才多大事？又不是不能解决，慌成这样能看吗？又不是女儿家家，像个男人成吗？」
　　「成，当然成！」曲无双拍胸口保证。不管他底气多少，被说成女儿家家总有怒气吧。
　　杨世钦正要扬唇一笑，见到曲无双的动作，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拈到阎王老子的胡须了吗？才夸他脾气变好呢。
　　曲无双讪讪地把手放了下来，危襟正坐，大气不敢喘一声，就见杨世钦头也不回地入了内室，传回了些沙沙叩叩的细碎声音。
　　到底是走还是留？曲无双拿不定主意，走了怕他生气，留了又怕他生气，拿起他打湿而污损的琴谱，默默地看了起来。
　　不如重抄这本琴谱还杨世钦吧，为表诚意抄个两本？
　　这琴谱上的字真是狂放洒脱呀，跟他平时见到的琴谱有段差距，八成是杨世钦的真迹吧。他的字还真好看。
　　曲无双反复张握了右手几回，精神便蔫了下来。他的字跟杨世钦的不能比呀，会不会费心抄了琴谱反被笑字迹女儿家家？
　　女儿家家真是他心口一根刺，谁知道他皮囊生得这么好，要不是身量有长上去，背影看起来真真是个姑娘家。
　　还带女扮男装等人戏弄呢。
　　「干什么你？不疼吗？」杨世钦从内室出来，眉心皱成川。
　　「疼？」曲无双不懂。
　　杨世钦很想叹气，坐到曲无双面前来，拉过他左手。「都烫红了，不疼吗？手对我们来说很重要，脸伤了可以，手不能出事。」
　　曲无双愣愣地看着杨世钦手心翻出盒膏药来，淡淡的药草香气剥出了桂花的甜味，不用问都知道是上品。
　　杨世钦以指豪迈地蘸了一大块药膏，轻轻地抹上曲无双烫红的虎口跟拇指。
　　「杨、杨兄……」曲无双心头泛起异样，从没想过能得杨世钦如此细致的对待，惊讶之余，还觉得浑身不对劲，反而感受不到手疼。
　　他是被骂习惯了还是被骂上瘾了？
　　「好了。」杨世钦抬起头来就见曲无双张着对无辜大眼，要哭不哭的，既别扭又委屈，不由得心软，细声问：「很疼？」
　　「不疼。」曲无双摇摇头，抹了药的伤处一阵清凉，鼻息间所吐吶的药草香气不知是迷幻了他，还是鼓舞了他，脑门不清就问出了让他想自打嘴巴的话。「你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
　　杨世钦瞇起眼。「不是说过把你当朋友吗？要我写张大字黏你脑门上才记得起来？」
　　「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想不透杨兄为何对我另眼相看。」论琴艺，他还差杨世钦一大截；论相貌，杨世钦自己就长得好看，而且杨世钦从来没有拿他相貌说事，只讲他态度女儿家家，拘谨又放不开。
　　想来想去，他就是想不透哪里值得杨世钦如此对待了。
　　「居然是为了这点小事把自己腌成梅干菜？」杨世钦不由得一笑，瞬间把曲无双的魂收了。「你以为我谱的曲子很简单，随便有点底子的人听过一回就能读形学样了吗？双儿，别妄自菲薄。」
　　这声「双儿」让曲无双打了寒颤又红了脸皮，好好地叫曲兄弟不行吗？叫曲儿都比双儿好吧。
　　真把他当成女儿家家了吗？
　　曲无双双唇嗫嚅，开开阖阖就是说不出话来，心跳的很快。
　　「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也不敢有疑问了，他怕死，吓死、羞死都有可能。曲无双站起来作揖。「小弟不才，就腆脸承下杨兄这番话了。」
　　「以后少来这些虚礼，是嫌我看得还不够多吗？」杨世钦皱眉，却不愿在此事上多打转，把药膏塞进他手里便站了起来，吩咐道：「带回去抹伤处，早晚两回。这药不错，外伤都能用，不过最好还是别受伤。」
　　「不用了，这伤不严重，半天就消红了，别浪费这好药。」曲无双想把药还回去，杨世钦不收就算了，还酸了他一把。
　　「叫你收着就收着，如此小家子气，你闺女呀？」
　　「我这算什么伤呀……」这下可好，从女儿家家变闺女，什么时候才能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是重伤！」杨世钦很认真。「你是琴师，要顾好你的双手，伤到手都不能等闲视之。」
　　杨世钦说视他为琴师这点让曲无双感到无比开心，只是他的论调实在让他想嘀咕两句。
　　「那很多事都不能做了，只能弹琴跟摇笔杆啦。」而且还得离厨房远远的，彻底当个好君子。
　　「没错，连跌倒都不能用手撑。」杨世钦笑得颇具坏意，抬起曲无双的下颚，先将他的脸转到左边，再转到右边。「你是长得不错，不过还是得窂窂记得，跌倒宁可脸着地，绝对不能用手撑。」
　　曲无双瞪眼，又不敢明白生气，憋得脸都红了。
　　「哈哈哈，不逗你了。」脸皱得跟颗包子一样还拚命地想把皱折还原，这股委屈样看得杨世钦心情大好，这孩子藏不住心事，挺有趣的。「你今儿个手伤了，不必练琴，正巧我谱了新曲，你可以听听。」
　　「新曲？」曲无双双眼一亮，面露兴奋。这几天来找杨世钦，听他把之前旧作一一演温过一回，琴曲绝妙，抚琴的杨世钦又柔和如月光，当真是无比享受，即便杨世钦要求他勤练《镇沧波》，他都能愉悦应下，在他面前练习了不下百次。
　　今天能听到新曲，不管方才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介意了。
　　杨世钦见他双眼晶亮，眨巴讨好，心底万分舒畅，他喜欢曲无双这种像孩子一样无垢清澈的眼神，如同他的琴音一般，是能涤净人心的。
　　「瞧你这馋样。」杨世钦轻然一笑，如春风拂柳枝，细雨润无声，曲无双又看呆了。「还有你更馋的。」
　　杨世钦从柜子里取出八宝盒，一开盖子，酸酸甜甜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曲无双一见盒子里全是他爱吃的零嘴，脸上都要笑出朵花来了。
　　「吶，这是我昨日得的蜜煎果。」杨世钦指着其中一格透着蜜亮的果干，果然在曲无双的脸上瞧见小猫儿的馋样。
　　「这就是蜜煎果？用蜂蜜煮过的果干？」曲无双食指大动，好想塞两颗到嘴里嚼着，可是主人没发话，他不敢动手，只能眼巴巴地盯着蜜煎果，不自觉地抿唇。
　　「拿去吃吧。」杨世钦话才说完，嘴巴都还没闭上呢，就见曲无双拎着颗蜜煎果塞进嘴里，开心地笑瞇了眼，满足的神色让杨世钦跟着笑了。「我不吃这些，全给你消了。」
　　曲无双爱吃零嘴，每每听到都要张大眼睛惊呼一回，彷佛只从旁人口中或书里见过这些烂大街的小玩意儿，从来没吃过。
　　这处虽然透着古怪，但看他吃到喜欢的就笑瞇双眼，吃到不喜欢便说滋味也还好，却又口是心非地再吃了一回，杨世钦也不想深究。
　　他直接把八宝盒塞进曲无双怀里，此举可说正中下怀，不过见他馋零嘴，把他的新曲抛到脑后，又让杨世钦气得牙根疼。
　　幸好在他坐到琴架前，埋首八宝盒的曲无双马上抬头，期待他的表现，急切热衷的模样连果干都忘了，又让杨世钦心情转晴，无限明亮。
　　想想他的曲子何时廉价到得跟零嘴果干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