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跋扈》於戏左读

95、江湖死状

　　那人如蒙大赦，匆匆朝胡言行了一礼，便带着仆从离去。
　　先前打抱不平的女子也上前扶起那对父女，将恶霸丢下的银钱给二人，“你二人得了这银钱速速离去，换个别的营生，切不可再撞见这人了。”
　　那卖艺少女盈盈拜倒，抽噎道，“多谢姑娘。”又犹豫地朝昭昱一拜，“多谢大侠。”
　　昭昱微微颔首，并不说话，直到那对父女一瘸一拐消失在门口，才拦下女子，“你见过我。”
　　女子咬着下唇，声音有几分颤抖，“是。”
　　“江湖上善用乐器的人不多，女子更少。”见过她，却又十分害怕，“你是碧水琴庄的人。”
　　女子身躯一颤，似乎不敢相信，对方居然不记得她了，她直直看向昭昱，却在对方冷静的目光中垂首，“我是珈笙。”
　　昭昱点点头。
　　珈笙在漫长的沉默中坐立难安，她发觉自己背上居然瘙痒起来，可眼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伸手去动的，不止背上，居然延伸到全身了。她默默忍着，咬牙看着昭昱。
　　“那是把好琴。”
　　“是把古琴，虽然品相差了点，但是声音清越，难得一见。”珈笙满脑子是想动一动止痒，不假思索地说。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咬唇道，“我不是因为这个琴，才去救他们的。”
　　“我知道。”
　　昭昱说完，二人又沉默起来。
　　长公主知道自己应该已经去过碧水琴庄，与这个姑娘有了交集，此刻却无话可说，便抬脚要走，被一个从墙角滚来的胖子拦住去路。
　　“大侠，大侠，咱小店经不起大侠这般壮举啊。”
　　昭昱默默环顾一周，满地狼藉。
　　她看向珈笙。
　　女子蓦地睁大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掏出荷包。
　　名满天下的胡言，朝血牙刀主，没钱，穷光蛋，多稀奇啊！
　　胖子掂量着手里的钱袋，双眼笑成一条线，讨好之中闪着精明。
　　珈笙气鼓鼓地把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拍在掌柜手里，“够了吧。”
　　那胖子眼珠转了转，腆着脸笑道，“够了够了，女侠请。”
　　珈笙一腔怨气憋在腹中，直直看着昭昱，长公主被盯地略移了一下脑袋，她身上那些铜板，刚刚已经全付了那壶茶钱。
　　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对面姑娘惊奇地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昭昱的肚子。
　　一年前的珈笙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新秀朝血牙刀主同桌而食，而且还是在街角的餐馆吃面。
　　她看着已经吃空了三个空碗，不由扶额感叹，“你饭都吃不起了，还去一二两银子一壶茶水的茶馆喝茶。”
　　“那里消息便宜。”昭昱头也不抬，含糊说道。
　　珈笙倒是一怔，没想到这个缘故，确实，这茶坊位置好，人也多，三教九流的，七嘴八舌的，
　　“你来永州城，很危险。”少女这样说，她变了许多，以前的骄纵跋扈在这个少女身上一丝也看不见了，就算对着碧水山庄的仇人，她也能心存善意。
　　“我必须来。”昭昱终于放下碗筷，一双眼定在少女身上，“你来，是为了什么。”
　　“少庄主差我出来寻一曲琵琶曲的，我一路打听，听说在文家三小姐手里。”珈笙皱了皱眉，还是将自己此行目的说了出来。
　　“文三小姐。”
　　“永州城文三小姐，乐理甚佳，琵琶是为一绝，我听闻她藏了一曲《霓裳破军曲》。”珈笙提及自身所长，眉眼渐渐舒展，“听说，那是一首极好的曲子，既有轻柔婉约，又有磅礴恢宏，真难想象，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如何融合在一起。”
　　昭昱于乐理上不通，但她阿娘，却是精通乐理。旧时听姑姑谈起，她阿娘一曲，引百鸟齐鸣。
　　似乎驸马也是个精通乐理的。
　　心头飘过这若有似无的念头，长公主神色有异，好在对面的女子喋喋不休，并未发现她有何不同。
　　“我听说，你是来灭文家的。”珈笙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不错。”
　　对方干脆利落地承认，反倒让她自己愣住，片刻才慢慢说道，“师父死了我才知道，你是她莫姨的孩子。我没见过她，师父跟我说，他和莫姨捡到我的时候，我浑身烂疮，没人敢碰，只有莫姨不嫌弃，救我，抱着我去找大夫。”
　　昭昱静静地听，没有打断珈笙，随着女子的描述，她脑海中渐渐模糊的女子形象似乎又丰满起来，不是吹了口气就散去的烟雾模样。
　　“文世崇，虽然已经年老，但是，我师父曾说，文世崇此人深不可测，强他十倍。”珈笙终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她胆怯又期翼地看着对面的男子，“我觉得，莫姨是想要你活下去的，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是么。”昭昱嘴角牵起一丝极为清浅的笑，她笑得很古怪，带着几分讥诮，冷冷地看着她。
　　这张脸，这样的神情，让珈笙骇了一跳，她似乎从未想到过，可以在昭昱脸色看到这样的神情。
　　桀骜又落寞。
　　“不重要，她怎样要我活着我都不记得了。”身着玄色长袍的长公主站起身，准备离开，“我身无长物，幸得姑娘救济，日后姑娘有事，在下定不推脱。”
　　“你......”
　　“是我疏忽，若有事寻我，去临越临江仙留字，我自会看到。”
　　珈笙刚要起身去追，却无奈被面摊老板缠住，好不容易从腰封里抠出一点碎银，还要等老板找开，因此耽误了，再去看大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昭昱的影子。

　　十月十五，镜湖山下，风雨长廊。
　　昭昱枯坐一夜，终于在夜尽天明之时，等到了这场决斗的另一方。
　　来人是文世崇，他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稀疏，戴着月白的高冠，佝偻着身形蜷缩在木色的轮椅上，被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人推着上来。
　　原来高大健壮的身形逐年萎缩，成为一具干瘪的枯木，黛色的衣物更添了暮色般的死气沉沉。这不是大家记忆中的文世崇，不只是昭昱不信，甚至怀疑文家怯战，从哪里找出一个入土的老头糊弄她，连湖边的各色江湖人士和官府的人也直呼惊讶。
　　“一年前老爷子七十大寿我分明见过，可不是这般模样！”
　　“不错，当时老爷子面色红润，斗酒海量，年轻人尚不能及，如何短短一年，就衰败成如此！”
　　“这胡言为了引老爷子出战，数日连斩文家十数子侄，连自个妹婿的面子都不给，请了江湖状下来，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
　　“江湖状是什么，这老爷子如此孱弱，正是他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啊。”
　　“是个老东西，早年间太祖律有这么一条，凡是江湖人寻仇比试，须得去当地官府求得江湖状，严明生死天命与人无尤，且双方亲族不得再滋事，否则一律打发到土城修城墙去。”
　　“还有这样的状令。”
　　“早年间的有的，那时候刚开国，这江湖状出来的勤快，这些年几乎见不着了。”
　　“那这次......”
　　“朝廷整改江湖，又是巡司府，又是监察史，这胡言虽然背靠公主府，可监察史状元郎是出了名的清正人物，连长公主都要大义灭亲，更何况他这个亲戚，自然拿他开刀。”
　　“原来如此。”
　　“再说呼延家有八不杀，不杀弱，不杀残，不杀幼，不杀老，不杀降，不虐杀，不怒杀，不滥杀。你看看现如今的文世崇，光他一个人，就占了四样。”
　　听到周围的嘈杂谈论，沐清明不由皱眉，他亦是没想到，大靖第一高手文世崇，如今竟是如此衰败的模样，仿佛枯木一般。
　　孟淮潜见胡言和文世崇都已经上了风雨长廊，朝身边的侍卫低语，那人立刻领命，像是一滴水一样，融入了人群里。
　　突然间，地动山摇，水面炸起冲天水花，靠着湖岸的人都被这水浇地湿透，像是冷水里注入几块沸腾的红铁，嗤地红光过后，周围逐渐安静下来。
　　再定睛看时，矗立一百余年的风雨长廊居然断了，只余胡言和文世崇那个位置，依然还立在水中央，二人如同老树一般，身形未动。
　　沐清明朝他点点头，二人周围已经没什么闲杂人等了，他俩极目像亭子里看去，孟淮潜因着多日查访令王案，多次登门被拒，导致此案卡在最关键的时候，恰逢此时巡司府指挥使周焱到了永州，见孟淮潜日日苦思，却不得入文家家门，提了一条锦囊妙计。
　　这面若好妇的指挥使柔柔一笑，拿眼去瞥沐清明，“算不得什么好主意，只是有伤人和，二位不肯做罢了。”
　　沐清明心知肚明，却依然故作不解，求周焱赐教。
　　“我这里好说，只看状元郎舍不舍得了。”
　　孟淮潜不解，周焱笑道，“眼下便有一个人，能破此困境，但是，得求孟大人的一个文书。”
　　昭昱上门签江湖状的时候，周焱笑眯眯地问道，“这文世崇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呼延正是好年景，为了这么个人，赔上自己一身，值当么。”
　　昭昱看他一眼，只是伸手去提笔，她悬腕挥臂一蹴而就，起笔被人抓住，孟淮潜抓她的手几乎颤抖，不可置信地在她眉眼处来回搜寻，他喉间滚落，艰难吐出几个字，“你......”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一手漂亮公正的簪花体，孟淮潜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瞥，相似的笔迹，相似的右手，他几乎忍不住掀起对方的面具。
　　难怪周焱时不时的阴阳怪气，拟令江湖状时条件分外苛刻，能一眼都不看，想也不想直接签字的人，只有她了。
　　昭昱心中一动，隐秘地起了几丝愉悦，那是一种久旱甘霖一般的甜美，这样陌生的情绪让她无法自持，下意识地挥开书生的手。
　　随即她有几分疑惑地看着这个人，她知道这是孟淮潜，也知道这是她的驸马，听说他们夫妻关系很差，甚至准备大义灭亲。
　　莫不是此刻认出了她，准备直接将她下狱。
　　昭昱谨慎地后退三步，“在下还有事，先行一步。”
　　“驸马爷这是心软了？”周焱调笑。
　　孟淮潜此刻已经调整好心态，依旧怒视周焱，“你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