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跋扈》於戏左读

107、番外一（一叶伤秋)

　　叶伤秋的死讯是卫恒先知道的，彼时他爹抱着刚出生的闺女，一脚把他踹出家门，说是卫家不养闲汉，使唤他去土城见识见识北戎鞑子，出出力气。
　　早听说土城的国公爷家，有个十四五岁的年轻世子，自小被世外高人传授武艺，如今学成归来，将本来趾高气昂的北戎鞑子打得溃败千里，退居三关。
　　卫老爹成日念叨，都是孩子，怎么人家那孩子这么出息。
　　卫恒不服气，有多厉害，再厉害有三姑娘厉害么，若不是三姑娘在皇觉寺，用得着这乳臭未干的小孩扬名。
　　那时候土城热闹，不止他往那里赶，还有许多王孙公子也往那里去。
　　听说是，土城挖出了宝贝。
　　卫恒见到聂世子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但同时暗暗地思索，若是三姑娘没有被种下妙法，未必不如他。只是现在，风间的三姑娘，像是那年紫金山下的沼泽，死气沉沉。
　　他入了聂世子的天罡军，越是接近聂世子，越是发现他的深不可测。
　　他曾经听说，好些年前，献王谋反那时候，长公主昭元率众大臣坚守玄武门，那时候，他们在青灰色的百尺高楼上。三姑娘，在血染成河的翁城里，杀红了眼，杀脱了力。
　　卫恒出生好，武艺好，人聪明，很快和大家打成了一片。他一日在营中见到黥面的犯人，居然也穿起来军服，充作军士，想必是土城军力不够。
　　他忧心忡忡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这仗打得世事无常，不知故人如何。他便开始寻叶伤秋，原来是打算等这一仗打完再去的。
　　土城不大，牢房营不多，但没有叶伤秋。
　　叶伤秋死了。
　　他死在了踏入了土城边界的第六天。
　　那村子的老叟说，这人在来的路上就受了重伤，与他同行的犯人死了不少，他好歹捡回了命。
　　也只是捡回了一条命而已。
　　老叟得了叶伤秋的银钱，本想照料着，却没想到，叶伤秋的命，到头了。
　　他一日比一日差，日日高烧，水米不进。身上的伤口先是化了脓，后来生了蛆虫，四肢溃烂，动也不能动。
　　卫恒没想到，叶伤秋是这样死去的。
　　那个遁入紫金山当土匪的叶伤秋，也是干干净净的读书人模样。他居然这样肮脏无望地死去。
　　“他留了书信给大人。”
　　老叟得了叶伤秋所有的钱财，也保管着这封信。
　　那个虚弱的男人，写下最后一笔，轻轻地嘱咐他，“老汉，在下命该如此，多谢老汉收留，来日我兄弟寻我，还将这封信，交予他。”
　　叶伤秋，是死在他的多情上的。
　　这信上只是写文三姑娘是奉天宫的人，并不单纯。当日风雨长廊的琵琶声，想必就是出自文三姑娘的手笔。希望三姑娘珍重，小心。
　　卫恒想，这人薄情了一生，怎么对文三娘这样情深义重，就算自己死了，也不提半点。
　　他只是让三姑娘堤防，却不提报仇。
　　可这个仇，卫恒是要报的。
　　他不止要报，他还想要三姑娘活过来。
　　三姑娘，情爱是如此不值一提，叶伤秋的下场，未必不是姑娘的下场。
　　文三娘是一条美人蛇，孟淮潜那个娇弱不能自理的老娘，难道不是么！
　　但卫恒没想到，战场的变故来得这样快，对面的北戎鞑子，像是贿赂了天老子，又是抓住了世家公子，又是暗算了聂世子，接着聂国公中毒身亡，眨眼土城将破！
　　他随着天暗星言修离开土城后不久，便传出聂世子的死讯，土城沦陷的消息。
　　卫恒和聂家军一起，大醉了一场。
　　他想，是时候离开了。
　　但他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银盘，三姑娘的贴身婢女，她居然，也到了此地。
　　言修说，这是他珍爱的女子。
　　卫恒笑了笑，言将军真的珍爱女子么？
　　他原以为，自己也是珍爱女子的，所以任由人离开，他想，那个人走了，他可以正常地娶妻生子，赚功名。
　　他爹说，情爱这种事，怎么能骗自己。
　　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卫恒对银镜说，“就算是你忘了对三姑娘发过的誓，但总有人记得，银盘，你的好日子在后面。”
　　那女子一贯的不苟言笑，只是冷冷瞧着卫恒，“我要报的恩，我已经报了，我对公主忠心耿耿，她却对我和妹妹如此绝情，我和公主，再无瓜葛。”
　　卫恒笑了笑，“你不后悔就好。”
　　言修那时候揽着侍女，低低地警告，“卫恒，你太失礼了。”
　　“言修，你跟着聂少帅这么多年，总该知道，凡有言，必有行。你知道，他们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长公主，也到了那样的境界么？”言修问。
　　“三姑娘，本来就是该走那一道的。”卫恒想起叶伤秋之前说的话，姑娘若是一直无情下去，怕是早就于武道上超凡入圣。
　　银盘并不懂二人在说什么，只是冷冷道，“我并没不差公主什么。”
　　“你说了不算。”
　　卫恒笑了笑，“言修，保重。”
　　“阿修，他是什么意思？”等卫恒走后，银盘方才露出几分小女儿情态，有些不安道。
　　言修思索半天，方才慢慢道，“世上有求仙问道之人，阿舒一出生，便有仙人赐名，待他略长，便带去海外仙山求道。凡求道之人，已有别于凡人，他们心中有道，便不可违道，否则兹长心魔，难登大道。因此，凡言必行。”
　　“公主，只是一个......普通人啊。”银盘心里一惊，不免审视起自己以往的做派来。
　　“我确实没见过这位长公主，不知她是否超凡入圣，不过，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
　　银盘缓缓点头，她抚着自己心口，慢慢按下急速的心跳，重复了一遍，“问心无愧。”
　　卫恒的思绪回到多年前的马车旁，那时候，他们都在。
　　他喃喃开口，“姑娘，这妙法千念，困住了你。不知，能不能困住，背主之人。”
　　土城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卫恒一路救治了许多人，他和以前那个公子哥很不相同了。
　　他去临越的路程，一拖再拖。
　　风间来得援兵，是他老子带的兵，他被他老子抓着，“什么大事，先把最后一关守好！土城有失，此间不容有失！”
　　他匆匆忙忙写了一封信，寄到临越，信上说，他随后就到，共商复仇大计。
　　他再也没有去过临越。
　　替叶伤秋再见到他挂念一生的女子，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
　　那时候，三姑娘也不在了。
　　他是在替叶伤秋坟头拔草的时候，见到这个温婉柔弱的女子。
　　卫恒没有见过文三姑娘，可是那女子一出现，他便知道，是她。
　　“见过郎君。”文三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只抱着一柄琵琶，像朵脆弱可摘的玉兰花，立在枝头，只要轻轻一伸手，便可折断它。但卫恒却杀不了他，他身上架着两把钢刀，晃地他眼睛都睁不开。
　　“多谢郎君惦念秋郎，”她柔柔地开口，见到卫恒愤懑的神情，微微一笑，“郎君，我和秋郎，此生生生死死，情仇爱恨，都在他死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你是他何人，替他恨我？”
　　兄弟？同僚？至交？
　　卫恒默默不语。
　　“郎君，妾别无长处，只弹得一手琵琶。”素手拨弄弦丝，她低头说道，“我是我父亲最小的女儿，我生的日子好，没受过一天战乱。我姐姐，我弟弟，都成了我父亲明智保身的替罪羊。我没有，我有其他的用处，我嫁给了单寒候，嫁给了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单寒候，他爱我，他怜我，但他糟了报应，杀了那么多人，练着邪功，老天怎么会让他夫妻和乐，儿女双全。”
　　“我母亲，是家里最心疼我的人，她爱意这样纯粹愚蠢，以至于她受人蒙蔽，害我怀上孽种，还觉得那是仙胎，是佛祖所赐。她说，她是为了我好，女子怎可无子女所傍身。”
　　“郎君，我这一生，许多人真心待我，却也是真心利用我，只有秋郎，只爱顾我，却不图我回报，我该是感激他，用一生回报他的爱意的。”
　　卫恒睁大了眼，他惊讶于文三姑娘的苦难，也不解她的选择，“你害死了他。”害得他，死得那样的痛苦。
　　“他挡了我的路。”文三姑娘放下琵琶，将带了的祭品一一摆好，“我和他，早就不在一条路上了。这是一条，你死我活的路。”
　　“他能忘记血海深仇，我不能。”
　　“我会害怕，我会日日夜夜担心，我身边这个人，会不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从家人的尸山血海中醒来，给我这个仇人一刀。”
　　“他不会！”
　　“他真的不会么，那他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是因为想要娶我，还是想要报仇？”
　　“他......不是这样的人。”
　　“郎君，妾虽柔弱，却不能任人宰割。我父亲，我夫君，我母家，都不在了，他们是困住我的囚笼，也是保护我的家人。秋郎，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来找我。他知道，我孤苦无依，我再无家人，他可以保护我。”
　　“但妾不需要。”
　　“我若是耽于一时情爱，沉迷一时保护，那他叶伤秋，就是日后，我最大的威胁。他会以爱之名，如我父亲，我母亲，我夫君那样，囚禁我。”
　　卫恒张目结舌，他竟无话可说。
　　这么多年，那似有似无的遗憾，恨意，似乎都消逝了。
　　他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要是早点让文三小姐遇见姑娘就好了。
　　“但你杀了他，你可以不见他，为何要杀了他。”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文三姑娘微微叹气，“我追随的人，不是他能可以抗衡的。”
　　“是谁？”
　　文三姑娘将最后一个元宝放入火盆里，低低地祷告，似乎没听见卫恒说什么，卫恒不顾自己被两把刀架着，坚持要问个彻底，他看着烛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眼前渐渐模糊。
　　一片漆黑后，似乎听到女子低低的叹息，“千重雪地，彻寒星外，大通混冥，奉天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