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92、追击

　　第九十二章追击
　　偌大的内城如空寂的旷野，一个沙哑愤怒的声音盘旋在上空、撞在在厚实的城墙上发出嗡嗡的回音：“兵士疆场厮杀，各为其主，这是我们的责任，对于这些晋军弟兄，我们不恨。可是，他们，”黑相一指城下赤膊短裤的晋军敢死队：“他们不是人，是畜牲，是猪狗不如的畜牲。”下面一名敢死队员闻听有人骂他，跳着脚呲牙咧嘴凶恶地嘶吼：“滑国猪，敢骂老子，老子劈死你...”几乎同时，一直冷箭滑过空气，带出几乎不可耳闻的哨音，“噗”，正中这名敢死队员咽喉，把他没骂完的话一起带到阴曹地府去了。
　　晋军一片惊呼，城头响起一众叫好，众人下意识用目光去寻找放冷箭的人，公主一侧走出一个有些纤弱的身影，比公主矮一个头，身罩小铠甲，内衬和滑国兵士一样的米色战袍，没戴头盔，头发高挽插一根簪子，两颊有点婴儿肥，稚气的小脸此时满脸怒气，她左手挽弓，后背背着一个箭瓠。公主夸赞道：“射的好，鸣儿。”
　　曾犁心里先是一惊、随后一喜，惊的是女儿居然射杀了一个大活人，以前在家，她是连杀鸡杀鱼都不敢看的，那一喜，内容太多，射艺精进不说，这一身的血性和刚烈，和她爷爷一模一样，难怪老爷子活着时最喜欢这个孙女，自己怪老爷子太惯女儿，老爷子骂他不懂，说时候没到，时候一到，孙女开眼，不同凡响。今天这是开眼了？
　　黑相继续说道：“战场厮杀、刀剑无情，死则死矣、有何可惧，可是，战场也有战场的规矩，那就是不能辱尸！你们问问，这些晋国敢死队他们腰间垂着的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那里面，装着我们死去弟兄们的耳朵、鼻子甚至□□。”
　　“哗”，全场一片哗然，就连晋军普通士卒也是惊愕，辱尸，那可是战场大忌啊，人已死，再糟蹋人家尸首，天理难容！不少晋军士卒自动拉开了和敢死队的距离，有几个掺在人群中的被士卒推攘出来。公主衡抿了抿嘴，眼里射出两团狠厉：“敌开，他们都是拿这些向你请赏吧。”
　　敌开咬紧牙根，干脆地道：“是。”衡想也没想对曾犁道：“大将军，这些人就交给你了。”曾犁一点头，目光扫过城下敢死队员，眼里寒意毕现，大吼道：“所有人，弓箭准备，目标，晋军敢死队。”在场所有滑国兵士箭搭弓弦，对准城下，曾鸣曾骑也不例外，随着曾犁一声“放”的号令，千万支弓箭齐齐射出。
　　敌开心头一阵剧痛，身子一歪，差点从马上栽下来，这些可都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啊，他身为主帅却毫无办法。这个断头流血绝不流泪的汉子眼里溢出泪水，他抬头看向上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衡开口了：“敌将军，本宫满足你的心意，让你再服一回。”说罢，撩战袍下城。不大一会，内城城门洞开，晋军从门洞向外看去，这回看的真切，公主衡端坐在一匹大红马上，真是一匹骏马，皮毛金光闪闪，四肢修长，马蹄呈莲花状，比一般战马宽厚，再看马身，肌肉线条匀称、柔和，气质和它的主人一样，不骄不躁，安安静静。敌开知道，那不是安静，是在观察、等待，等待一个最佳时机，将对手一击毙命。
　　公主衡手里端着一把丈八蛇矛枪，无数火把印染在她的盔甲上面，像从火中而来。敌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暗暗握紧手中方天戟，一夹胯下战马，向战场缓缓走去。马蹄走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清脆的“踏踏”声，敌开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他坚定地一步步走向末路。
　　待穿过城门来到城里，他这才发现这里是一片巨大的广场，空空荡荡，广场四周矗立着列列马队，衣着看是郑国重装具骑卒。借着火光，敌开发现脚下的土地是红的，马蹄踩上去略感绵软，嗅鼻子一闻，血腥弥漫，是啊，这里不就是车卒弟兄们们和郑国骑士厮杀的战场吗？他们的血浸透了脚下这片土地 ，敌开仰头闭了下眼，五百乘兵车、一千五百名车卒完了。
　　他跳下战马，跪伏在地上，对着漂浮在夜空里的魂灵“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上马，挺戟向公主冲了过去。敌开的戟势大力沉速度快，衡丝毫不敢大意，她有意想试一下对方力道，于是不偏不倚、端端正正用手中大枪接下这一戟。戟头撤回，她顺势把枪递了过去，直奔敌开左肋，敌开腰一拧，眼见躲开枪头，谁知那枪像长了眼睛，忽然折转，变成了一根长鞭，敌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睁睁看着枪头横扫向自己的腰，他只觉腰间一阵剧痛，人从马上栽了下去。
　　趴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敌开慢慢清醒过来，想自己十五岁从军，大小战阵经历无数，交锋对手不下百名，像这样速度力量完美结合的，还是第一次遇到，自己大戟碰上对方兵器的一瞬间，完全不像和女人交手。看来传言有时也是真的，尤其是关于女人的传言。
　　头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敌将军，本宫不杀你。”敌开用尽力气撑起上身，抬头道：“不，望公主成全。”衡道：“本宫会把你交还晋国，你毕竟是主帅，总该留一些体面。晋侯应该不会为难你，你腰断了，以后就在家做个田舍翁吧。”
　　“望公主成全，”敌开还是这句，腰部剧烈疼痛，撑着的双臂开始簌簌颤抖。衡又道：“你若想死，可以自己解决，你手是好的。”“士可杀...不可辱，战士...只...能死于...敌人...刀剑下，”敌开大口喘着粗气，双臂终于支撑不住，脸一下磕在地上，鼻子涌出一股热流。
　　衡丈八矛指着前方道：“本宫站在那里，你若能冲过来五步，本宫就成全你。”说罢，大红袍“踏踏”走到前方约三十步地方站住脚。
　　敌开趴在地上喘了几口气，蓄足浑身最后的气力，双手撑起地面，站了起来，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向前冲去，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五，”他感觉身体被掏空，第五步实在没力气迈出，恍惚间，一把粗大的长枪穿过身体，敌开下意识双手握住枪柄，嗯，这下腰不疼、人好像站得住了：“谢公主。”他吐出毕生最后三个字，然后闭上了眼。
　　瑀城西门发生的事陈国大军一无所知。课佑带领人马在后面紧紧追赶郑军，开始是撵着屁股追，后来是看着人影追，再后来，连人影都看不见了。课佑心头有种不详的预感，他慌忙命令停止追击，问一个司马：“这是什么地方？”司马观察了一下四周，夜里黑黢黢，加之阴天，没一丝光线，正一筹莫展，低头感觉脚下异样，他像发现什么，忙蹲下身子摸索着，薅一把东西伸到火把下，是一把黄灿灿成熟的麦杆，上面还垂着几十颗饱满的麦穗：“大帅，这里是河谷村，您看这成熟的穗子。”课佑传令道：“注意警戒，派出斥候去前方打探，其他人原地休息。”
　　课佑心里盘算，河谷村，意味着追击距离有三十多里，瑀城离这不过二十里，以郑国骑卒速度，应该早就遭遇了，怎么回事，四周一片寂静，不好！课佑浑身冷汗直冒，站起身，顾不上让司马传令，声嘶力竭高喊：“掉头，撤，赶紧撤回土城，快、快。”他翻身上马，准备赶紧撤退。众兵士一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见大帅喊撤，那就撤、掉头往回跑吧。后面人没听到大帅命令，见前面人撒脚往回跑，愣了一下，以为遇到埋伏，以讹传讹，所有陈兵掉头疯跑。
　　没跑出一里，忽见前面火光四起、直冲云霄，拦住前行的道路。兵士们本能的往没有火的地方跑，有的向左，有的向右，还有糊涂的往回跑，没跑几步，他们忽然发现火像长了眼睛一样跟着人脚后跟撵，脚慢的沾上火星，就地打滚，希望把火滚灭，谁知身下是干燥成熟的麦秆，沾火就着，兵士瞬间变成一个个火人，呼嚎着四处乱窜，一时间，金灿灿的麦田变成一座火海、人间地狱。空气里，人肉焦糊味和麦子烤熟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河谷村被灼烫的上空。
　　天，像是预先知晓这场浩劫，不曾露出一丝月光、一颗星星。
　　护卫队拼死保护，这才把课佑从火海里救出，头发、胡子焦胡成一团，身上衣服还滚烫灼热，不过，都顾不上了，所幸一部分兵车冲了出来。课佑也不知道一把火究竟存活了多少人，他最后望了一眼火海里翻滚呼嚎的兵士，眼泪夺眶而出。
　　众人惶惶如丧家之犬，头也不回的往土城方向赶，没喘几口气，抬眼发现前面有一片火海，陈军大惊，赶紧站住脚，仔细观看，火把下，郑军骑卒排成一字长蛇阵，虎视眈眈看着他们，像等待了许久。
　　真道是上天无路，地狱有门，课佑也不多话，瞪起两颗血红的眼珠，举起手中大刀，声音都劈了：“弟兄们，冲出一个是一个，全体，跟紧我，冲！”
　　课佑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大帅挺窝囊，在上，朝廷重臣瞧不起他，觉得他出身低微，军营里，手下将官对他也颇有微辞，且不说将官们均是贵族世家子弟，单是许多人的军功就不是他能比拟的。都说他是靠帮助陈伯篡夺君位才获得今天的地位，军人，最是鄙视这些。陈伯这才力排众议让他担任此次战事主帅，也是想让他的官职实至名归。
　　课佑感觉这一刻，终于活出了自己，他心里反复呐喊着两个字：“拼了、拚了。”为老迈的困苦了一辈子的爹娘拚、为恩爱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女们拚、为课氏拚，他清楚，就算今天马革裹尸，陈伯必会善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