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80、布局

　　第八十章布局
　　从官邑，一路向滑国腹地深入，许多村子十室九空，野狗四处乱窜。时值夏季，本是田里繁忙的时候，稻谷眼见进入成熟抽穗季，满眼望去，却是杂草丛生，阡陌荒芜。
　　“可恶！”曾鸣掩不住心头愤怒，脱口大骂“妫燮实在可恶。”妫燮正是陈国国君。弟弟曾骑也是脸色铁青，小嘴紧抿，眉头锁成两团小疙瘩，拳头死死捏紧。公主衡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顿感欣慰：“孩子终是长大懂事了。”
　　费邑郊外，滑君姬晟率领文武众臣正站在路边向官邑方向张望，饶是华罗伞盖遮挡，姬晟仍是热汗横流，衣衫浸湿。文武众臣在太阳下暴晒，无不汗流浃背，但没一个人敢有怨言，上大夫蔡鲮朝服衣帽齐整，前胸后背汗渍印湿两大块，仍是一丝不苟，后背笔直，在毒头太阳下宛若一棵树。曾大将军更是甲胄披挂，长剑悬佩，威严地直视官邑来的方向，不曾有丝毫懈怠。快到正午时分，知了叫得声嘶力竭，太阳像个大火球，明晃晃、刺剌剌叫人睁不开眼。滑君一摆手，内侍赶忙递上酸梅饮，他端到嘴边刚要饮下，停住，对内侍吩咐道：“给每位大人都来上一碗。”内侍心里一酸：五六十号大臣，哪里备有那么多。嘴上不敢多解释，慌忙应下。
　　就在内侍一脑门酸梅饮官司的时候，忽见远处地平线上沸腾起一片尘土，“来了、来了”，众臣一下像打了鸡血，一扫蔫头耷脑模样，纷纷精神焕发，抬手遮阳，向远处眺望。尘土渐近，一匹战马冲进人们视线，眼神好的已经看清那是本国斥候，那斥候在两百步开外勒住马，连滚带爬跪伏到滑君面前，上气不接下气报告：“君上...衡公主...离此不到二十里了，公主令小的先来报给君上。”
　　待郑国大军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日头刚刚偏过子午线。沿路两边一溜摆放着成百上千张方桌，桌子上堆满酒肉、瓜果蔬菜，山坡上搭着一顶巨大的凉棚，坡下则站立着一堆人，最前面竖着一把华丽的伞盖，伞盖下负手站立一人。军中司马“哒哒哒”提马从前军小跑过来，一个军礼，朗声禀报：“报告公主，前面是滑国国君率领文武大臣迎接公主、犒劳我军，原大帅问如何处置？”衡下令道：“令三军原地休息，本宫和大帅一起过去。”
　　文武觐见君上，百步外需下轿、下马，滑国虽是一小国，国土不过三邑，但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今日你怠慢别国君主，他日你的臣下就会轻慢你。公主衡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从小接受传统教育，对礼数的感悟比别人更深刻。礼是什么？礼是秩序、规矩，是每个人的行为准则，它规定了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崇拜信仰，放眼天下，之所以祸乱连连，便是礼崩乐坏，礼没了，还要劳什子指挥礼的节奏的乐做什么。
　　衡和原繁于百步外跳下战马，而滑君姬晟则快步走了过来，后面文武紧紧跟随，像拖了一个大尾巴。如果仅仅是原繁一人，滑君自然是要站定等着对方过来，但对面的可是郑国公主，郑君姬友明里暗里已经把国事交由他这个女儿处理，就连和陈国开战这么大的事他都敢完全放手，可见衡公主在郑君及举国人民心中的地位。
　　姬友百年之后，他儿子掘突继位，就算发生变故，君位由他另外俩个儿子中一个继承，无论谁想在郑国站稳脚跟，都必须得到姬衡的支持。而滑国，将在几十年内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位人物，至于自己百年之后滑国是不是还能保住宗庙社稷，难以预料，但眼下，跟定郑国无疑是最佳选择。
　　衡自然看出滑君心思，说什么也不能各五十步，那样，可就给人以口实啦，人言可畏。她不可能永远是郑君的女儿，总有一天，她会成为新郑君的姐姐。于是，暗自快走几步，在约六十步的地方刚好来到滑君面前，双手抱腕于胸前，躬身施礼：“郑国姬衡拜见君上。”
　　因衡是女子，滑君连忙双手虚扶：“公主免礼。姬晟和滑国军民日盼夜盼，终于把公主给盼来了啊。”衡谦逊地一笑，冰清玉洁的面庞上汗水涔涔，银色盔帽甲胄衬托的身形如松树一般挺拔，她有些感慨：“别离滑国不到一年，这么快就又回来了，梦里萦绕的都是滑国的青山秀水。”说罢，回身给滑君介绍道：“这位是我国洛山大营统帅原繁原将军，此次大战由原大帅统领指挥。”
　　原繁躬身施礼：“原繁拜见滑君。”姬晟对郑国军情国事多少还是了解一些，原氏祖上是大周军旅世家、将帅辈出，在推翻商朝、统一天下的过程中战功显赫，后因小人陷害，原氏祖上不屑辩驳，辞官回老家务农种田。那一年，姬友刚满十六，他游历天下，与原繁一见如故，结为莫逆。后姬友建立郑国，原繁出世、鼎力相助，平生未曾有败绩，威震天下。会打仗的将军不鲜见，但原繁指挥的战争多是以弱胜强、以少打多，想当初，周宣王封给姬友的建国之地长十五里、宽十里，可以说，郑国今天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兵士的鲜血。
　　有衡公主坐镇、原繁指挥，姬晟心中大定，情绪一下高涨起来，也感觉不到酷暑的炎热，上前一把扶住原繁，亲切地道：“老将军不必多礼。此番有公主和原将军，一战必胜。”
　　“是啊、是啊，”一众文武随声附和，讲了一些歌功颂德的话，说话间，蔡鲮和曾犁率领滑国文武给公主见礼，姬晟一指山坡上帐篷，邀请道：“略备薄酒，为公主和原将军接风洗尘。”。衡推辞道：“兵贵神速，我先锋骑卒于昨日已抵达瑀城，边境战事刻不容缓，原老将军和大军这就要赶去瑀城。本宫率领一标人马暂时驻扎费邑。”
　　姬晟并不是浑事不懂的混球，他也不多纠缠，神情却有些迟疑：“那这些个犒劳酒肉？”说罢，眼睛看向路边一眼望不到边的方桌。是啊，天气炎热，这些食物怕是过夜就要馊了。公主一颔首，对原繁使了一个眼色。
　　原繁领令，转身回到队伍里，不一会，司马传令：“全军，一刻钟时间，吃饱喝足，水壶灌满白水。”军令如山倒，全体士卒动作整齐划一，骑卒、车卒迅速下马、下车，和步卒一起集结完毕，以什为单位，围拢到一张张方桌旁，上万人的队伍，此起彼伏吃喝吞咽声，偶或几声马鸣，却无一人说话、走动，原繁，端坐在士卒里，一样吃喝，并无二致。
　　滑国君臣目瞪口呆。滑国人可能是骨子里掺杂戎狄人血统原因，向来不拘小节，上至王公贵族，下到乡间小民，吃饭喝酒喧闹热腾，就是路边吃一个大钱的摊子，也吆三喝四，像在高档豪华酒楼请客，军队受此风影响极盛。
　　待滑君和公主及众臣刚在在山坡上帐篷下坐定，忽听两长一短牛角号“呜呜”大作，原来是规定的一刻钟时间已到，只见兵士们迅速集结排好，又是一声短号，骑卒上马、车卒上车、步卒立刻结成规定队形，一阵风一样，大军向右边岔路直奔瑀城而去，留下一片尘烟。
　　“你们看”，忽然有人大喊，众人先是一皱眉，心想此等重要场合谁敢大喊大叫，后来顺着这人手指方向看去，只一眼，已不能用震撼来形容，简直就是骇然。郑军用过饭的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脏盘碗各自摞成两摞，骨头残渣统一归置在一个大盘子里，吃不了的饭食都码在一起，整齐而洁净，桌上地下没有一片垃圾。滑君不由击掌喝彩道：“这才是王者之师啊！”
　　浅浅抿了口酒，衡放下杯子。滑君姬晟则是仰头一口干掉，不知是酒精原因还是其他什么，他显得异常兴奋，先说了些公主辛苦云云的话，接着越说越多，豪气冲天，挺着胸脯道：“陈国妫燮实在自不量力，居然敢向郑国叫板，还叫嚷御驾亲征，满嘴胡话！天下谁人不知他就是个病秧子，他要敢御驾亲征，寡人就敢披挂上阵和他大战三百回合。此番滑郑联手，定叫妫燮那小子丢盔卸甲、抱头鼠窜，哈哈哈。”言罢，已是笑的浑身乱颤，仿佛陈君妫燮此刻正跪在他面前，磕头求饶。
　　滑国众臣面色尴尬，不时偷眼瞄公主脸色。“君上”，蔡鲮终是忍不住，开口阻止道：“君上乃一国之君，一言九鼎。”姬晟笑声未落，脸上一滞，随即反应过来，是啊，要是妫燮真来了，自己难不成当真上阵肉搏。想到这，他嘿嘿干笑两声。
　　曾犁这时解围道：“君上身系国家社稷，怎能轻易涉险。臣等食君之禄，定当为国分忧。”一众大臣纷纷附和：“为国分忧、义不容辞。”公主衡端起酒爵，遥遥举向众臣：“众位大人团结一心，滑国何愁不国强民富？！”众人被公主轻轻一捧，心里飘飘然。连忙回敬，高声颂贺：“公主英明神武！”一番打岔，掩盖了姬晟的尴尬。不消一会，他又跟没事人一样，只是一张嘴，又雷人不浅。
　　“公主所言极是，团结一心、其利断金。今日公主率大军前来，寡人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蔡鲮、曾犁和众人心里一沉，不知国君又要炸什么雷。衡平静似水，伸手谦让道：“君上请说。”
　　“公主去岁来滑国平乱，滑国人感激不尽。公主知道，滑国经历那场风波，国力大损，府库空虚。”有好事者偷偷观察曾犁脸色，是啊，去岁风波罪魁祸首不就是曾大将军的亲爹吗？曾犁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父亲和兄长能做，别人就能说。天下亿兆张嘴，能堵谁？
　　好在滑君目的不在于此，很快讲到重点，“好容易人心安定，给陈国这么一闹，眼见田里乱草纵横，庄稼荒芜。战争过后，百姓回家，又是冬天了，今年的赈灾粮断断少不了啊。滑国国库实在不堪重负。”说到此，滑君一脸忧愁，眉心川字纹愈发深重。众臣不由把目光看向郑国公主。蔡鲮心中却是波澜不惊，和滑君接触近一年，给他最深刻的印象用两个字概括：吝啬。此番打仗军费开支一事，他已在密报里呈报给公主。
　　衡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翘起的两边唇角不经意又翘上一些，滑君有点惊呆了，傻傻目不转睛。作为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郑国公主的美貌他不是没有觊觎过，但距离过远，这点自知之明他不缺，尤其听说佳人在南申踢死老虎、公然向七国求亲联盟挑衅，滑君姬晟的那一点点心思彻底破灭。今日美人在前，一时间，哈子都抛到脑后。别说是他，滑国众臣也比他好不到哪里，一个个贼眉鼠眼，看得直咽口水。
　　见此丑态，蔡鲮心头火起，大声咳嗽，滑君讪讪地收回目光。
　　席间，响起公主银铃一般的笑声，只听她道：“本宫从官邑一路过来，十室九空。郑滑两国边境线上，搭起的帐篷一眼望不到边，君上可知有多少顶？住了多少人？一天消耗多少粮食？”
　　滑君张口结舌，是啊，只听臣下报告说百姓都逃难到官邑滑郑边境，却没想过他们背井离乡吃啥喝啥。想自己落难时，躲在曾府，每餐山珍海味依然食不甘味、惴惴不安。那些个百姓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姬晟感觉面皮发烫，身为一国之君，他没啥大本事，但人不糊涂。
　　见滑君答不上来，公主衡把脸扭向滑国众臣：“哪位大人可以回答？”席间一片沉寂。
　　“各位既然不清楚，那本宫来告诉你们。”公主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深沉，一声声击打在每个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