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67、众怨

　　第六十七章众怨
　　只见文臣中后端靠近大门的角落，一位身着三等大中大夫官服的人走出人丛，不慌不忙来到丹樨下，双膝跪下，叩头道：“臣愿往。”
　　大夫分为三等，中大夫、大中大夫、谏大夫，每一等又分一到五五个品级，三等大中大夫正是居中位置。周王觉得有点眼生，道：“抬起头来说话”。那人抬起脸，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皮肤白净，唇上蓄着一横抹小黑胡，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下颌轮廓分明，透着坚毅果敢。周王觉得有点眼熟，却一时叫不上名。
　　似是看出周王眼里的疑惑，下跪者朗声道：“臣尹球愿往郑营。”周王一下想起来，这还是王后褒姒推荐的人，听说原是太医院尹太医令儿子。王后说他为人忠诚可靠，做事机敏踏实。当时也没想太多，或许就是医好王后一点小病，花言巧语讨王后欢心讨个官做做，下旨封为三等大中大夫在大殿谢恩见过一次，后来就消失在周王视野里。这不怪周王，他的官衔注定了只能淹没在臣子的人流中，若非有特殊功劳怕是一辈子进入不了最上层的视野。
　　“众臣都不愿前往，你却主动请缨，你不怕？”听上去周王在说尹球，其实是在骂百官。另外，他也担心这个生瓜蛋子弄巧成拙，别没犒劳走郑军，反惹火了那些个军大爷。
　　尹球其实早就想跳出来接下这个差事，好差事永远轮不上他，只有干别人不肯干、干不了的，才能引起上面的注意，不仅干，而且一定要干成，就像营救织芸姑娘家人那件事，在西申蛰伏一年，千辛万苦才得以成功。他一没背景、二没靠山，都说他是王后的人，其实自从当上这个三等大中大夫，王后一次也没召见过他，他也不愿厚脸皮凑上去，但如果王和王后有难办的事，他是不在乎这张脸皮的。但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大殿之上，他毕竟才是个小小三等大中大夫啊，贸然出击招人恨呐。所以在司空虢公被申斥后他觉得时机到了。
　　“王恩浩浩，君义殇殇。普天之下谁没有受过王的恩惠？郑国是王的骨血至亲，那一份恩惠里面又多了一重血浓于水的亲情。再说郑国在司徒大人治理下，遵循礼乐大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民风淳朴、谦谦君子。臣去讲明缘由，定会得到郑军理解。”尹球胸有成竹、沉着应答，这一番话倒也不纯粹恭维天子和司徒大人，实是发自内心。
　　周王暗自点点头，心想尹球这个小太医还是有点脑子。他并没有急着开口，又看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众臣缩头藏脑，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周王之所以没有立刻遣派尹球，就是想观察一下众臣反应，尤其司空、司寇、大冢宰和宗伯这几位重臣，他要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别弄得人派出去了，他们再聒噪。宗伯姬燕张了张嘴，按辈分他是周王叔爷，最终还是没发一言，周王失望地收回目光，这才吩咐道：“准备金一百斤，三百坛美酒，猪一百头、羊两百只，尹大夫代表朕去犒赏郑军。”
　　骊山行宫偏殿，最后一抹夕阳余晖落在屋顶翘檐蹲坐的小兽脸上。回廊下一隅，一个煤炉上炖着一个土陶药罐，尹太医坐在小矮凳上，不紧不慢挥动手里小蒲扇，专心煎煮汤药。
　　卧房里厚幔高垂、药气缭绕，郑伯姬友半卧于床榻上，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未见丝毫病态。姬成跪坐在塌前，他面庞微微黝黑，眉眼挺拔饱满，下颌角轮廓鲜明，显得坚毅有力，只听他继续道：“从洛山大营到镐京，咱们郑国铁骑花费十二个时辰不到，真可谓神速。比弟离开洛山大营时这速度上提高不少，想来马上战力也越发出色。”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是啊，他曾在洛山大营服役近十年，用他的话讲，那里的每一匹战马都是他亲手喂养大的。
　　姬友微微颔首，一半是对弟弟的成熟稳重感到日渐放心，另一半则是对自家铁骑的赞许：“这支铁骑是哪个营？”姬成道：“致字营。”
　　姬友手一拍床榻，无奈地摇摇头：“这个老原繁，一点也不心疼女儿，不行，他可以不心疼女儿，但寡人不能不心疼女儿媳妇。”是啊，初青是他义女，封和公主，原致可不就是女儿媳妇。
　　眼神余光扫过弟弟，姬成面带狭促笑意，眉眼间没有丝毫难过、哀怨，看来，弟弟真的走出了那段情伤，本来嘛，男人大丈夫，何患没有美人相伴，姬家血脉从来没一个孬种。“一会去飞鸽告之衡，从内府里拿出三百金赏给致字营兵士们。”姬友深知重赏加严苛训练才是形成一支铁军的不二法宝。姬成一一应下。姬友话锋一转：“看不出太医令尹大人斯斯文文，居然养出尹球这么个胆识过人的年轻人。不错、不错。”一连两个不错。虽然人不在镐京，但朝堂上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在第一时间放置到郑伯案头。
　　“笃、笃、笃”，传来几声轻轻的叩门声。姬成身子一直，高声问道：“何事？”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答道：“司徒大人的药熬好了。”姬成有些迟疑地看向兄长。姬伯抬抬手：“让尹大人进来。”
　　尹太医小心翼翼把一小碗浓浓的汤药放在司徒大人床头小几上，吓得不敢抬头，额头上挂满细汗。姬友面带微笑：“辛苦了，尹大人。大人舟车劳顿顾不上休息，一来就给本官熬药诊脉，其实这些事可以交给下人去做。”
　　司徒大人如此亲切随和，尹太医的身子躬得更弯：“司徒大人是我大周擎天柱石，为国家兢兢业业、呕心沥血，能够为大人效劳小臣荣幸之至。此碗汤药乃是小臣祖传滋补配方，特献上给大人强身健体。”
　　“多谢、多谢。”姬友口里客气，不动声色道：“令郎年纪轻轻胆识过人，在国家需要时挺身而出、为王上分忧，真是前途无量啊！”
　　尹太医先是一滞，随后心头一阵狂喜，热血沸腾，慌忙趴伏在地，声音有些颤抖：“尹氏一族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姬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和蔼地问：“尹大人要不要为本官再诊一次脉？”按朝廷规矩，太医院每一次因公出诊都要记录详细医案，以备必要时查证。
　　尹太医面呈惊恐之色，连连摆手：“不用了，小人已为大人诊过，大人为国操劳、疲累之极，导致营卫失和、寒湿之气乘虚而入，为天下计，大人需要卧床好好调养才是。”
　　“汤药放在此，辛苦了。”
　　闻听此言，尹大人明白这是送客，于是起身告辞，躬身退到门边才转身离去。待屋里只剩两个人，姬成这才开口：“尹球是王后推荐的，尹大人怎说愿为兄长效犬马之劳？这么快就改弦易辙了？”郑伯淡淡地道：“他能做到太医令，绝非凡人。愿意为你所用的人，他愿意效劳几分你就用几分，不是所有人都达到托六尺之孤。如果某些方面他从别处可以得到更大利益，他自会做出最佳选择。不背叛就可用。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弟还是不太明白，”姬成疑惑地摇摇头，既为我所用，自当视我为唯一主人，怎还能侍奉别人？见姬成一时半会领悟不到，姬友也不着急，这个，需要时间来磨砺。他坐直身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对姬成道：“磨墨，寡人该给几位诸侯写封信解释解释一二。两黑两白四股烟让人家劳师动众赶来，半道上再看到四股白烟，让人家掉头回去，心里窝火啊。”
　　镐京东门外，天刚一擦黑，郑军军营里酒肉饭菜香味弥漫了天际，下午原致就下了令，晚上好酒好肉吃顿热乎饭，明天一早拔营起寨回国。伙夫们这下大显身手，煎炒烹炸换着花样把城里周王送来的猪、羊、还有各式菜肴好好伺弄一番，兵士们席地而坐，十人围一圈，每个圈里五海盆菜肉，人人面前一碗米酒。碗是牛皮所制，轻巧便利，可以折叠，兵士们随身携带，吃饭当碗，喝水当杯。原致的大帐案头也有这样两碗米酒，案几上同样是五盆菜，自然，这个盆比兵士们的盆要小的多。
　　明日一早要赶路，原致下令一人只准喝一碗。周王御赐酒肉还剩余许多，她让司马都分给附近百姓。安顿好，司马起身离开大帐，顺便放下帐帘，原将军有朋友来访，自然要隐秘些。
　　见帐里没其他外人，瑞童这才踱到行军地图前，仔细端详起来。原致端起酒碗浅浅啜了一口，目光却停留在瑞童身上，小家伙一年未见，出落的越发高挑、挺拔，两腮那两坨标志式的婴儿肥不见了，轮廓俏丽而秀气。
　　虽然背对着原致，瑞童仍能感觉到背后射来两道光束，于是头也不回的道：“大姐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听说还是个如假包换的妻管严，要是被大嫂知道你背着她偷窥年轻貌美姑娘，呵呵。”
　　“噗”原致闻言，一口酒喷出口外，软甲前襟湿掉一大块，有点恼羞成怒，点指瑞童笑骂道：“你个死丫头，没大没小。牙尖嘴利，幸亏衡不在，以她惯着你那劲头，你还不上房揭瓦？！”瑞童笑嘻嘻坐到原致对面，端起酒碗一仰脖喝掉大半碗。原致、公主衡和瑞童三人义结金兰拜为姐妹，原致最长，衡居中，瑞童老三。
　　“慢点，”原致心疼地道，夹了一大块菜放到她碗里：“多吃菜，空肚喝酒伤人。”说罢，头向前移了移，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老三，二妹一年前派你到骊山保护织芸姑娘一家，她什么来头？”瑞童手里正抓着一块牛排大快朵颐，闻言，停下嘴，矜持地咳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