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65、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烽火
　　德享轩宫门大开，宫女内侍们一如往常，洒扫庭院、喂鱼逗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宽敞的厅堂富丽堂皇，淡蓝色手工刺绣的雨过天晴萝锦窗幔整齐束起，露出精巧的万字格窗棂，洁净的白色绢纱镶嵌在格子之中，阳光被绢纱中间的空隙分割成丝丝缕缕，朦胧而精致。
　　褒姒端端正正坐在她的位置上，发髻高高挽起，露出洁白细腻的额头，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一袭皂色布帛长裙，裙摆如鱼尾，垂落在深棕色地面上，全身没有一件首饰，一如当年进宫第一次觐见周王时的模样，像朵纤尘不染的百合，高洁、清纯，唯一不同的是眼底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缱倦思念。
　　周王姬宫涅匆匆进屋看到这样的褒姒王后，瞬间像被定格。他的眼、他的心无法自拔，褒姒对周王微微笑了笑，旋即目光越过他，看向门外。周王心头哆嗦了一下，忽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呐呐地道：“褒...褒儿。”
　　褒姒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屈身施礼：“妾有罪。于公，妾身为王后，不能尽心辅佐王，反而给王带来许多困扰。于私，妾移情别恋，没能固守妇道，辜负王一片赤诚。妾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褒姒面容平静如水，态度决绝，话语中是认罪伏法，却没有一丝悔意，周王顿时心碎如裂，下巴颤抖，有些恨恨地道：“你把织芸送走，是不是心也跟随她一起离开了？”褒姒直起身子，眼眶湿润，修长的睫毛被泪水沾湿、一缕一缕，分外动人。她歉疚地道：“妾感谢王留织芸一条性命。”
　　“朕不要你谢，不要你为别人来谢朕。”周王打断她，爆声道：“如果结果织芸性命，朕怕你会恨朕一辈子。朕不想那样...朕...想和你白头偕老。”
　　闻言，褒姒泪水夺眶而出，晶莹剔透的泪珠沿着似雪的面颊垂落在裙摆上，不由小声啜泣：“妾对不起王。”
　　周王大步跨到褒姒面前，两只大手扶在她肋下，一把从地上把她托起，紧紧纳在怀里：“都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你今天穿着刚进宫时的衣裙，朕就当才认识你。”褒姒感觉一股股滚烫的热流顺着头顶流进发际，什么都没发生，怎么可能，他们都无法自欺欺人，况且自己的心已经和那个人一块走了啊。她没有办法把心一分为二，把爱一分为二。
　　“妾做不到。”褒姒痛哭流涕，浑身颤抖。是的，她觉得的确对不起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他长她有二十岁，头上华发丛生，眼袋松弛，面容疲惫，但他从认识她那天起就把全部的爱毫无保留的给了她。为此，他不惜冒天下之大不违，废后废长。
　　可是，她拦不住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明知织芸是申后派来暗杀她母子的，她却没有下令逮捕，而是让人暗中监视，她坚信，织芸不会对她下手。其后织芸和申后彻底决裂，自己和织芸的关系最终确定下来。许多事情说不清缘由，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切都改变了。但有一点从未变过，那就是她敬重这个男人，但那不是爱。
　　“做不到。”褒姒哭着道：“妾不忍继续欺瞒王，妾心里...只有她。”她忽然抬起脸，直视周王，泪水如注，黑黝黝的眸子里像有涌不完的哀伤：“褒姒对不住您。”
　　周王松开她，一眨不眨盯着这个美艳绝伦，让他刻骨铭心的女人，心口一阵剧痛。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陌生，往日的炽烈像是瞬间被冻住，他们之间猛然竖起一道鸿沟，深不见底。他不甘心，普天之下，谁敢与他争锋！他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粗大的鼻孔喷出的滚滚热气撞在褒姒脸上。他咬牙切齿，狠厉地道：“朕，堂堂天子，居然输给一个小宫女，好！朕就让你看看，天子的威势。”言罢，放开褒姒，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高喊：“传殿前将军。”
　　不消一会，殿前将军从天子书房领令而出，急促的脚步回荡在安静的王宫里，牛皮靴撞击青石板发出清晰“踏踏”声，惹得许多人心惊肉跳、驻足观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殿前将军几乎跑到王宫西北角烽火台，把一枚精致的鸟形虎符交到守将手里，守将从怀里掏出另一半虎符，两枚虎符上的一排阴阳小篆“啪”地一合，严丝合缝。守将面容一肃，声嘶力竭下令：“外敌入侵，诸侯进京勤王，保卫天子，点烽火！”
　　顷刻间，两黑两白四道烟直冲云霄。
　　寅时，骊山行宫中地宫的祭祀商人仪式正式开始。是的，骊山行宫地宫周人祭祀商人的习俗从建国沿袭至今。
　　地宫里，阔大的大厅由十六根石柱支撑，四周墙面由青条石砌成，上面布满浮雕。几百根胳膊粗白色蜡烛照如白昼，将浮雕上每一个细节展示地淋漓尽致。一张巨大的长方形青铜祭台摆放于大厅正中，正对着两扇青黑的石门。祭台上罗列各种三牲及各种瓜果蔬菜，最中间大铜盘里赫然是两颗人头，一男一女，仔细再观，原来是面塑。只是五官造型栩栩如生,黑发丝丝光亮，眼睛逼真传神。
　　郑伯姬友头戴黑色朝冠，金色压边在烛光里熠熠生辉。朝服也是黑色，显得极为庄严、肃穆。他面容严肃，三拜九叩从容不迫，目光深邃，定定地凝视着正前方的两扇青黑石门，口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许久，他才站起身，点手招呼侍卫在门口的姬成。
　　姬成快步走到郑伯面前，关切地道：“兄长，可是身体不适？”许是两夜未合眼，姬友脸色有些晦暗。他和蔼地道：“你陪我一起守祭，让他们都下去吧。”姬成转过身，冲一众侍卫挥挥手，众人鱼贯而出。
　　姬友慢慢踱步到墙面一块浮雕面前，抬首缓声道：“你可知这上面说的是何事？”姬成道：“是先祖在西岐起事，号召四方势力共商伐殷商大计。”姬友点点头：“没错。”又转到另一幅浮雕面前，上边图画分成两块，左边是一位少年被刀架在脖子上，右边则是一个中年人坐于囚牢窗下，面前放了一盘包子。
　　姬友注视良久，才道：“先祖文王明知儿子被杀害做成包子，还是吃下去。如果不吃，商人就找到杀害先祖的理由，先祖欲推翻商人统治的决心应该就是在那一刻产生的呀。杀其子，逼其啖子之肉，何其残忍血腥。”郑伯微阖二目，面有戚色。
　　姬成回头看了一眼祭台上两颗面塑人头，愤愤地道：“商人嗜酒、嗜肉、嗜血腥，喜欢杀活人做祭品。难怪我们周人祭奠商人祖先魂灵也要弄两颗假人头。”他是第一次到骊山行宫目睹祭祀过程，刚开始也对祭品惊诧不已。
　　姬友没有责怪弟弟这稍有不敬的言辞，就是自己，心中的默念也是恭敬、威吓各自参半。是啊，你们商人后代都被我们周人圈在宋国，如果你们兴风作浪，坏我周人大事，那么宋国的商人会是什么下场，想都不用想。当初先祖没有将商人赶尽杀绝，想必就是要将其作为与商人祖先对话的筹码。
　　一幅幅图画看过去，待到祭祀结束走出地宫，天已大亮，猛一出来，姬友有点头晕目眩。他闭了闭眼，稍做休息，才在姬成护卫下回到大殿。仆从端上热气腾腾饭食，从半夜折腾到现在，着实饥肠辘辘，兄弟二人相向而坐，开始用膳，都是军营里滚大的，俩人吃饭速度奇快无比，不消一会，盘碗皆空、粒米未剩。这是从小做王子时养成的家教习惯，周人祖先是耕地种田的农民，对每一粒粮食皆有不寻常的情感，即便是王子、公主，也绝不允许浪费粮食、暴殄天物。
　　接过仆从递上的热巾子，刚擦了把脸，忽听院里脚步急促，显是有些慌乱，姬成大怒，听这皮靴撞击地面声音，是侍卫营侍卫无疑，郑伯贴身侍卫靴底中间都夹有一块精炼铜板，走起路来声音内敛、低沉、有力，一听便知。
　　如此莽撞，成何体统！未等姬成出屋呵斥，一名侍卫在家老带领下走进屋里，侍卫满头大汗，单膝下跪，向郑伯禀告：“君上，镐京方向烽火台升起两白两黑四股烟。”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姬成和兄长对视一眼，立马拔脚出屋。
　　片刻功夫，待姬成回来证实侍卫所言不虚，姬友厉声大喝：“胡闹！”把袖袍一甩，大步走到兵器架前，双手一搭，恭恭敬敬朝架子上青铜古剑一揖到地，祷告道：“先祖在上，今日事起突然，国情有变，借先祖神剑威力，助我大周度过此劫。”说罢，双手取下古剑，沉声吩咐道：“待寡人去地宫回来再说。”
　　镐京烽火的下一站即为骊山行宫烽火台，此处烽火是通知天下诸侯的关闸，一旦燃起，将很快传遍天下。郑伯不得不慎重。
　　地宫里，郑伯仗剑来到那两扇高耸的青黑石门面前，大周建立四百年间，开启此门次数共有两次。
　　第一次是成王即位不久，天下初定，便发生殷纣王之子武庚伙同成王王叔管叔和蔡叔叛乱，周公旦来到骊山，开启地宫，将武庚所作所为告之其殷商先祖，出地宫后，用随身古剑斩杀武庚、管叔，放了蔡叔。
　　第二次是郑伯父亲厉王年间，厉王残暴，偏信巫术，还不许人议论，为此杀人无数。最后召公、周公起兵，逼厉王败走彘，此后二公共同执政十四年，史上称之为“共和”，直到兄长长大成人才在二公支持下登上王座。而厉王则一直待在彘，直到病逝。据说二公起兵前夜曾开启地宫此门，不知和殷商祖先说了些什么。但从那之后，周人始终坚信，如果国家发生偏离轨道大事，必是殷商祖先魂灵捣鬼，周人灭了他们取而代之，岂有不怀恨的道理。
　　青黑石门的背后，迷一样存在，魔咒一般令人胆寒。据说先祖武王击败殷纣后高烧不退，想尽各种办法丝毫不奏效，后请来殷商大祭祀，他说是殷商祖先魂灵因国破无处安息才作怪。武王命人在骊山修建此地宫，世代供奉殷商祖先魂灵，天下才逐渐安宁。
　　青黑石门缓缓打开，就在石门完全打开的一瞬间，一道强烈耀眼的光直刺姬友二目，他心头猛然一沉，莫非商人祖先知道了自己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