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49、凶险

　　第四十九章凶险
　　田婧夫人面色如常，只是眼角的细纹越发清晰，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温度：“的确有，但婧于她们而言，恐怕早已尘封在记忆里。”
　　白舍继续向褒姒禀奏昨晚之事。
　　一旁的夫人却是心如澎湃、翻江倒海。故人，是故去之人吧，如若不是，如何能狠心将自己嫁做他人妇。那一年，临淄下了入冬最大一场雪，她和往常一样，在神魂颠倒的欢爱过后，亲自服侍我沐浴，梳发，一刻不停地叫我婧儿、婧儿。我喜欢她叫我婧儿。铜镜中，印着两张娇艳明媚的面庞，她亲吻我耳朵，把耳珠含在嘴里吮吸，我全身酥麻，却听她说为我选好了夫君，叫白舍，许国大夫，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我大哭，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在大雪中跑离了王宫，她没有追出来，追出来的是音公主和琴公主。后来，音公主带着楚国琴公主嫁到了郑国，或许，这次是音姐姐相助，谁知道呢？
　　织芸发现母亲神思漫游，心里有些担忧。母亲很少提及她少女时代往事，论起来，母亲出身齐国望族田氏嫡出，从记事起，母亲从未和娘家有任何往来，如她所言，那一段记忆也被她尘封了吗？
　　白舍如实向王后禀报他在西申亲眼所见。西申国君王庄里犬戎人出没的愈发频繁，约五、六次，西申国君亲自相陪，不用问，来的肯定是犬戎大头领。
　　“犬戎人生在马背、长于马背，吃生肉、喝生血，天当被、地做床，生性勇猛、凶顽，因他们地处贫瘠，对中原的繁华一直垂涎欲滴。在下见识过犬戎骑兵的厉害，中原战车根本不是他们对手。这几年，犬戎人得到西申相助，一直在积极扩军。西申国是镐京阻挡犬戎人的第一道防线，娘娘，请转告天子，一定要提防犬戎人啊。”白舍忧心忡忡，一再进言。
　　“大夫忧国之心令人感动。你今日所奏孤家定会一字不漏转呈天子，大夫一家历经艰险，日后还会再回许国吗？”
　　白舍苦笑，眼神果毅：“白家五世辅佐许君，代代皆有为国捐躯者，但生死存亡之际，许君弃我白氏，许国弃我在前，我又何必留恋。”
　　褒姒关切地道：“回宫后，孤家奏请天子，封大夫以大夫爵，做周室大夫，留在镐京辅佐天子。”
　　白舍一愣，随即跪下，田婧夫人也一并下跪。褒姒大惊，连忙扶起二人：“有话尽可直言，不必如此客套。孤家能只身来到贵府上，就没把你们当外人。”
　　织芸搀扶母亲坐下，夫人攥紧女儿的手，仿佛一松开女儿就会消失。
　　白舍深为感动。织芸早已把自己被申后派到褒姒身边，欲伺机毒杀她和太子伯服，身份暴露后，王后非但没有任何责怪，反而帮助白家逃离西申国，妥善安置等过程细细告之父母。白舍和夫人如何不动容。现在褒姒又提出助他入朝为官，辅佐天子，本义不容辞，但历经过家族生死存亡之凶险，千万次深思熟虑后，白舍的选择无可撼动。
　　他缓缓道：“王后的垂怜白氏本应赴汤蹈火，在下身为白氏族长，为白氏长远计，和族人商议，欲举族迁离半山庄。携夫人前来本就打算奏明王后。”
　　褒姒大惊：“大夫何出此言，难不成半山庄有人为难大夫？”
　　白舍连连摆手：“半山庄民风淳厚朴实，断无此事。”他感觉褒姒值得信任，于是把真实想法毫无隐瞒和盘托出：“白氏为保卫许国，与宋国殊死鏖战，族人死伤过半，许君向宋求和，答应割让白氏封地，并把在下一家献给宋。在做奴隶的三年里，在下悟出一个道理，身为臣子，如果想避免灭族的灾祸，首先必须择得明君，其次壮大家族实力。白氏元气大伤，欲休养生息，积蓄实力。”
　　“孤家举荐大夫入朝为官，不正合大夫休养生息的愿望？”褒姒极力挽留。
　　“王后，在下一家原是西申奴隶，若入朝为官，岂不是给镐京和西申紧张的关系火上浇油。另外，有句话实在唐突，但在下必须说出来，请见谅。”白舍面色凝重。
　　褒姒心头一沉，摘耳细听。
　　“种种迹象表明，西申有可能谋反，而且定是伙同犬戎，在下判断，不超过三年，镐京和西申之间必有一战。”
　　“大夫是不是夸大了西申的胆量？大周自先祖建国，数百年风平浪静，一个小小的西申敢于谋逆？它难道不怕诸侯群起伐之！”褒姒神情激动，觉得白舍危言耸听。
　　田婧夫人和白舍对视一眼，对褒姒躬身道：“夫君判断或许有失偏颇，望王后不要计较。”织芸见状，忙给褒姒端了杯茶，褒姒这才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她抿着茶，心想白舍既非毛头小子，也不是冒进之人，他对事物的判断应该基于在西申的三年里所见所闻，至于诸侯，在自己行王后大典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真的都是一心在镐京吗？褒姒暗自自嘲，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关切地问道：“大夫心目中休养生息的好地方是哪里？”
　　“秦！”
　　“秦？”
　　“秦！”
　　“秦地贫瘠苦寒，还没有纳入诸侯之列。且与戎狄为邻，战事连连，大夫怎相中那里？”
　　“在下年轻时曾游学四方，跑遍各国。映像较深的有这么几国，楚国地大物博，纵横千里，风景秀丽，物产丰富。齐国临近大海，临淄富甲一方，齐王礼贤下士，齐人彪悍，游侠受人尊崇。晋，诸侯第一大国，万乘之国呀，那年记得刚到晋国的时候，正逢晋侯刚登基，几家大夫欲趁机作乱，被晋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果然二十年间晋被治理的铁桶一样。还有郑，先王宣王亲弟，那年在下到达郑都新郑时是冬天，郑建国才三四年，那年的雪特别大，光新郑被大雪压垮的房屋数都数不清，据说一夜间冻死数千人。郑君闻听痛哭流涕，国库倾囊而出，给所有百姓修缮房屋，后来听说郑再无此类事情发生。”
　　“大夫心目中这些国都不错，如何偏偏选中西陲的秦？”
　　“如王后所言，秦地苦寒、贫瘠，正因如此，老秦人具有中原人难得的坚韧不拔。秦在与戎狄的一次次交手中日渐强大，令戎狄闻风丧胆。秦风悍烈，秦人热衷私斗，一个氏族如想生存，首先要勇于乡，其次善于郡，后慧于庙堂、悍于军旅，谋于列国。一个勇字，涵盖了多少因素呀，氏族的财富、根基、凝聚力、智慧、战斗力等等缺一不能存。秦未列入诸侯，固有阀门还未形成，为外来氏族提供了更多机会，加之秦人不排外，用人不拘一格。纵观秦的演变史，均为生存而战，我白氏历经生死存亡，靠娘娘庇护才搏出一线生机，若想重振门第，唯有全族上下拼死一心。秦的坚韧、悍烈，恰恰是白氏所缺，白氏久居中原，过于文弱了。迁居秦地，再合适不过。”（后来孟氏、西乞氏、白氏三族成为秦国军队中坚力量，白氏代表人物白起。秦国白氏开祖即为白舍）
　　褒姒半晌不语，白舍的考虑可谓周全，可是，她的织芸怎么办呢？依律织芸该终身待在宫中，但她如何能狠心拆散他们一家子。放织芸走？想到这，褒姒感觉心像蒜瓣一样被一片片撕裂开，生疼生疼。
　　织芸上次回来时父亲已对她说过迁居秦地的计划。她很难受，一家人刚刚团聚又要分开，自打和褒姒明确关系，她就把自己与她生生死死拴在了一起，所以，她是不可能随家族迁徙的。但她明白，迁居秦地对家族生存十分有益。此事她并没有对褒姒提及。
　　见褒姒脸色煞白，织芸心头一热，不顾父母在眼前，温柔地道：“明月，我会留在宫里。”
　　“啊？”褒姒抬头，不解地看向织芸，像没听清，拼命忍住眼眶中越蓄越多的泪水，痛苦把眼眸的光芒拆散的四分五裂。拳头紧紧握住，指甲嵌进肉里。
　　不知何时，屋里只剩下她和织芸二人，白舍和夫人何时离开，根本不知。
　　织芸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褒姒手，手心里一窝血。织芸泪如雨下，哽咽着道：“你怎么这么傻，我说了留在宫里。”
　　“真的？”褒姒生怕听错，成串的泪珠滑过白嫩的脸颊，滴滴嗒嗒落在裙子上。
　　织芸把她揽在怀里，褒姒柔顺地伏在织芸胸前，苦苦哀求：“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二人抱头痛哭。
　　白舍和夫人站在院子里，黑暗中，静立良久，白舍方才开口道：“芸芸才十七岁，她从来不对我们说什么，西申用我们逼迫她，她遭的那些个罪，我这个做阿爹的如何...不知。”他声音有些颤抖，抹了一把脸，深呼吸片刻，才又接着道：“看得出芸芸她是找到了意中人，算了，随她的心愿吧。到秦国把你们安顿好我就回来驻守半山庄，率领一标人马，好让芸芸有个退身之处。”
　　夫人田婧果断否决：“二弟文弱胆小，三弟冒失，四弟最像你，但他年轻，难以服众，举族迁往陌生地，整个宗族的生存发展都要靠你把握。你不在，白氏恐难扎下根。还是让四弟留下策应芸芸吧，他做事稳妥，让人放心。”
　　白舍叹了口气：“我不舍得咱们芸芸，我再想想。”
　　天快亮时，褒姒和织芸相拥睡了一会。天刚一放亮，二人起床洗簌，今日要回镐京，赶路要紧，不敢贪睡。
　　“啵啵啵”，几声敲门声传来，“娘娘，夫人求见。”常末拄着拐，单脚站立在门外禀报。褒姒给他放长假，准许他养伤痊愈再值日。昨天躺了一天，浑身上下猫爪狗啃一样难受，吃不下喝不下，今天天不亮就拄到王后的院子值班伺候。
　　褒姒和织芸对望一眼，不解其意。
　　打开门，褒姒和织芸眼前一亮，夫人一身盛装，袅袅婷婷走得进来，一身大红风里晴绸曲裙，令人迷醉的成熟从柔美的身姿里喷薄而出，金色交领把一张白腻细嫩的面庞衬托的纤尘不染，这张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死坎坷的沧桑与变故。没人知道，每日梳妆，她总是把头顶一把华发隐藏在四周的黑发里，因为不愿让人知道曾经心如死灰的过往，最美的一面才是留给亲人，是的，亲人，爱她、视她如珍宝的夫君，和她一同历经生死的三个孩子，他们，才是她田婧最珍贵的宝贝，她的血肉。
　　径直走到褒姒面前行跪拜礼毕，赐座。夫人道：“可否请娘娘和芸芸到里间说话。”褒姒心里忐忑，如果白氏夫妇执意要带走织芸，她该如何应对？站起身，眼前一黑，身子一个趔趄，“娘娘”，夫人和织芸同时惊呼，上前搀扶褒姒。
　　“没事，起猛了。”褒姒俏脸苍白，额头渗出涔涔细汗。织芸忙从零食罐里取出一块蜜饯喂进她嘴里：“含住，一会就好。”说罢，用一条洁白的手巾温柔地给褒姒擦拭额面，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
　　来到里间，关上门，夫人从袖笼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盒子，打开，取出一块漆黑如墨，通体透亮的东西，递给褒姒。
　　褒姒好奇，接过托于掌心细细观瞧。物体的正中清清楚楚呈现一只蹦跳的蟾蜍，正当它欲蹦离时，一滴巨大浓稠的树脂滴落下来，正好落在它身上，将它紧紧粘粘无法动弹，紧接着，数滴甚至无数滴树脂接踵而至，把蟾蜍牢牢包裹，渐渐形成一个通明体，经过不知多少年，这个透明体在地下发生质的变化，变成一块名副其实、不含丁点杂色的墨玉。
　　“墨玉金蟾！”褒姒脱口而出“孤家在宫中典籍里看到过对这块玉的描述和画影图形，据说世间只得此一方，孤家今日终于开眼。只是，不知夫人...”褒姒疑惑地看向夫人，同时把墨玉递还给夫人。
　　夫人双眸含笑：“娘娘听民妇把话说完再决定是否还给民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