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35、鳐城

　　第三十五章鳐城
　　郑国公主姬衡，在鳐城郡守普潭遒的陪同下，于天黑之际热热闹闹进了鳐城。
　　郡守府里僻出两方院落，权且作为衡的落脚之地。半夜时分，公主衡的客厅里依然灯火通明，郡守等一干官吏一个接一个汇报鳐城情况。普潭遒面色严峻，粗黑的眉毛拧成两坨黑球，高深的眉骨在烛光摇曳里投下两团阴影。他偷偷看了眼公主，还是那么沉静，不动声色听取着官员们的汇报，偶尔插问一句两句，自始至终未发表任何意见。
　　见官员们都汇报的差不多了，衡把目光投向普郡守。普潭遒乃是蔡鳌得意门生，从师门来论，他还是公主衡的师兄。不具备如此才具和忠心，万无可能派到鳐城-这么个波涛诡谲的地方。
　　“目下春耕，正是一年里青黄不接的时候，普郡守临上任前，君父嘱咐你多备粮食，不知郡守准备的如何？”
　　普潭遒稍稍躬身，神情略有忐忑，迟疑了一下方才回禀，浑厚的嗓音在高阔的厅堂里撩起阵阵回声：“属下已准备了够整个鳐城全体军民半月的粮草。”
　　“大胆！”公主衡忽然猛击桌案，厉声站起，怒目圆睁，目光如两把锋刃，狠狠刺向普潭遒：“如果本宫没有记错，君父对你的嘱咐是至少准备鳐城、宣城、泽城三座城池半个月的粮草，好你个普潭遒，竟敢违抗君命，擅自做主。”公主衡越说越冒火：“如果鳐城发生不可收拾的局面，你项上有几颗脑袋够回复君命。”
　　公主衡自主事以来，算起来这是第一次发火。让人恼火的事不少，修养极佳的她总是能适时把握情绪，更多体谅下属。但普潭遒这件事性质大不相同，鳐城之事如果处理不好，后果不堪设想，弄不好会给整个郑国带来倾覆之危。看上去天子加封了三座城池，其实它们又何尝不是把郑国推在了火山口上烘烤。
　　大周先祖开国分封后，数百年间，没再进行大规模分封，一下划给三座城，郑国数头一份。天下诸侯莫不瞪大了眼睛，瞅着郑国如何收下这三座城池。因为怕惹麻烦，就不要三座城池了？不，必须要！而且还要漂漂亮亮的要。
　　普潭遒面色铁青，扑通跪下，下面一干官吏见状，纷纷跪倒，趴伏在地，不敢抬头，胆子稍小者，竟控制不住，身体瑟瑟颤抖。偌大的客厅里，死一般沉寂。
　　普潭遒却是异常平静，唇角倔强地紧紧抿着，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公主，容臣下禀报，南方春季雨水多，那许多粮食仓促运来，没有足够的粮囤，放在露天会被雨水淋坏，故臣一直在修粮囤，待粮囤修好，才敢调运粮草。”
　　“修粮囤？你上任两个月，连粮囤都没修好？如果你普潭遒就这点本事，君上和本宫当真是有眼无珠，错看了你。蔡师傅若知此事，恐怕今生再无教授学生的念头吧。”衡豁然几步跨到他面前，真想一个窝心脚，踹飞了他。
　　普潭遒的所作所为怎能不令她气愤，如同两军临阵对敌，正杀到紧要关头，手下大将却突然停下，对主帅说：“臣下觉得仗不应该这么打。”
　　公主衡强压着心头怒火，不容置疑命令道：“来人。”一名公主随员应声来到厅堂。“传本宫令，派人立刻赶赴涵屯，往鳐城调拨粮食，多多益善。其他人等，赶紧回到各自岗位，负责街面行市和治安的吏员今晚不许睡觉，多派人手放到街市上，一有情况，立刻汇报。从今天开始，所有官员一律住在各自衙门，不准回家，随时听候差遣。其他人退下，普郡守留下。”
　　涵囤地处豫水河畔，气候温和，一年两熟，水陆交通发达，是郑国名符其实的大粮仓。
　　待其他人退出，普潭遒依然直挺挺跪着。
　　九锦不知何时来到客厅，手里端着一杯温热正好的羊□□，双手奉给衡。衡接过杯子，啜了口，抬起脸来，正对上九锦柔情似水的双眸，又跟着自己熬睡，衡心一软，暗自叹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坐下，方才开口道：“说说你的真实想法。”声音清冷，不容置疑。衡清楚，如果普潭遒不能从心底认同君命，即便执行，也无法做到全力以赴，比如鳐城囤粮这件事。
　　普潭遒理了理思路，道：“君上和公主一直嘱咐臣留意姬胤，臣不敢怠慢。姬胤家族靠贩私盐、私铁起家，用盐、铁赚来的钱广置田地，齐、楚、晋、燕、卫、宋等等，凡是他家生意触及到的地方，就有他家的田地，少则千亩，多则万亩，单单鳐城四周千亩良田十之有七八属于他家，粮食生意是他家继盐、铁后第三大支柱生意。”
　　衡打断他，顺下来道“近几年，姬胤的生意又扩展到布匹、棉花、马匹、冶炼锻造，听说他大肆搜罗能工巧匠，打造出的各种矛戈兵器不亚于各国国府锻造。普潭遒啊，一个白丁商人，做的生意种种俱是一国之命脉，可以毫不夸张的讲，天下越乱、越是打仗，他姬胤就越是有钱可赚。除了赚钱，他这是想干什么呀！？”
　　普潭遒身子一僵，“难不成，他有不臣之心？”
　　“臣？”衡冷冷地道：“他早就不把自己当臣了。所以君父说他姬胤不会甘于臣服我郑，必要有所动作，让你囤粮。”
　　“据臣暗查，姬胤虽有囤粮，但总量比不过郡府囤粮。就算他和粮商勾结起来，哄抬粮价，臣就近采购，从南申国、蔡国购来粮食运到鳐城不过两日时间。所以臣、臣思量，在粮食上姬胤做不了大文章。”普潭遒口气却是执拗。
　　“如果你从南申、蔡采买不到一粒粮食，怎么办？从涵囤输送粮食，最快也得十五天。”
　　普潭遒胸有成竹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绢帛：“臣已和南申、蔡的粮商签下合约，只要臣需要，他们就会源源不断供应粮食。定金都已付过。”
　　衡接过那些个合约，翻了翻：“普郡守，就让事实来说话吧。希望君父和本宫的判断是错误的，那样，我们就能省去许多周折。”
　　衡明白，此时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普潭遒的认知，时间也不允许她多费口舌，于是暂时放弃说服工作，此刻最合理的办法是亡羊补牢。于是交待给普潭遒：第一，立刻派人去南申、蔡两国购买粮食，粮囤不够就腾出屋子，人可以住在帐篷里。第二，派人扮成外地粮商，天一亮，去鳐城、宣城、泽城各粮行采买粮食，越多越好。”另外，她着重强调：“郡府的公粮局不准擅自调整粮食价格，维持目前价格不变。”
　　打发走普潭遒，公主衡心里沉甸甸，如果每个官员都似这般，理解了便办，不理解就打折了办，那么用不了许久，郑国还能立足于天下吗？普潭遒师兄年少得志，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之前任上均很出色，深得君父和老师信任，免不了自负。
　　一路胡思乱想，和九锦迅速回到后院书房，小曾鸣正守在书房门口，见到公主，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来，悄声道：“到了，在屋里。”她指指书房。公主衡无声地笑了一下，疼爱地摸摸她头：“任务完成的很好，现在，该去睡觉了。”
　　“不”曾鸣嘟嘟嘴，身子抗议似地左右扭动。第一回执行任务，兴奋之余恨不能放声高歌，居然要她回房睡觉，她要能愿意，骨子里流的就不是曾家的血。
　　“听话，要不下次不带你出来了。”衡佯装出一幅严肃的表情。
　　想到以后可能再不会和公主一同出来，曾鸣只觉未来一片黑暗，想了想。敬畏地低下头，一步一回头向内院走去。
　　灯光下，衡的左右各坐着一位英俊男子。
　　“每天投在矿上的小刀币至少二十万枚，因矿石成色好，虽然埋的深，前期投入成本高，还是挺诱人。否则，姬胤不会花巨资接手，冒着晋国严禁私人开采铁矿的风险。”坐在公主衡左手的翩翩美少年声音悦耳动听，清脆不含一丝杂质。只是这少年阴柔气十足，模样与坐在对面的青年男子七八分相似，冷眼看去，却是雌雄莫辨。魅惑的丹凤眼流光溢彩、黑莹晶亮，惹得人浮想联翩。
　　衡认真听取着他的报告，问道：“按照目前速度挖下去，多久能挖出矿石？”
　　少年内心暗自计算一下，道：“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在本月内。”
　　“从矿石变成铁锭又需要多久？”
　　“十天。”
　　“楚玥，你确定和姬胤合伙的有成师？”
　　被称作楚玥的美少年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帛恭恭敬敬双手奉到衡面前：“姬胤有记账的习惯，这是铁矿股权分配的比例，成师占四成，干股。”
　　“一分钱不出尽得四成，成师，够黑。身为晋侯弟，如此贪财，令人触目惊心。”衡看罢丝帛上的账目，有些感慨。
　　“如果仅仅是贪财倒也罢了，只怕还有其他居心。这些铁矿石可是锻造兵器的原料啊，手里有钱，库里有刀，成师想要的或许是其兄长晋侯的位子。”楚玥不无担忧地道。
　　衡突然扭头对坐在右手的年轻人道：“楚南，令妹不得了，大有胜于蓝之势。你这个哥哥是不是越来越没有兄长的感觉。”
　　坐在右边的年轻人英俊的脸上满是宠溺，无奈地抚额道：“玥玥从小就爱调皮顽劣，哪里有个女孩样。“
　　楚玥嘟嘟红润的嘴唇，不服气的辩解道：“人家当然是女孩子，漂亮的女孩子，只是做着寻常男人也做不了的事。”
　　公主衡眼里尽现赞许之色：“这话本宫同意。朝阳公主最近还常去花露乐坊吗？”
　　受到公主鼓励，楚玥害羞了，柔和灯光里少女俊俏的小脸成了张大红布。“一月来个两三回，和以前差不多。”她答道。
　　公主衡惆怅地叹了口气：“朝阳表姐是个苦命人。嫁给楚国太子没半年，太子骑马失足落下悬崖，命丧黄泉。姨妈心疼女儿，硬是从楚国接回了表姐。咦，楚玥，朝阳表姐没招你进宫玩耍。”
　　楚玥神态忸怩，飞快偷眼乜斜一下对面的哥哥，才道：“去过几回，有一次还遇上了晋侯夫人。”
　　“本宫那位姨妈是个精明厉害人，楚玥你遇上她可得万分小心。”
　　“多谢公主提醒，晋侯夫人应该查过我的身世。另外，姬胤私自开采铁矿、伙同成师的事属下已经给朝阳公主吹了点风。”
　　公主衡满意地点点头：“朝阳表姐是姨妈和晋侯姨夫最疼爱的女儿，她的话还是很有份量。加之姨妈对成师这个王弟一直心存戒备，所以啊，何时让她知道，决定权在我们手里。”
　　另一边的楚南见妹妹汇报的差不多，这才开口道：“齐国那里的三个盐场都更名到了姬胤名下，共计两亿小刀币全部到账，辽东骏马很对姬胤口味，他已经付了三千万小刀币订金。”
　　公主衡眯了眯眼睛，明亮的黑眸里蓝光莹莹，像是发现了掉进陷阱的猎物的猎人，兴奋而狠厉：“晋国的铁矿花去姬胤四亿小刀币，齐国盐场两亿，辽东骏马加快交货，又是一亿，共计七亿。这七亦里，姬胤自己一亿五千万，其余都是高利借款。若是这七亿的生意顷刻间鸡飞蛋打，血本无归，姬胤拿什么去还五亿五千万的借款。饶是他生意遍布各国，一时之间哪里有这许多现金？”衡一如既往冷静地对楚南问道：“田枢公子那里你给维护好，还有楚玥你朝阳公主，本宫消息一到，你们立刻动手，然后借机插进我们的商社。铁矿和盐场暂且存放姬胤那，没几天啦。”
　　楚玥瘦削挺拔的身子直直地端坐着，像是想到什么，白皙的小脸满是愤恨：“姬胤那贼子野心勃勃，妄想利用手中钱财达到分疆建国的目的。有一回他在晋国办生日宴，口出狂言，说镐京城里宝座上的王不过一摆设，纳个褒姒还被天下诟病，远不如他白丁商人来的逍遥快活。还说，只要手里有钱，天下就是他手里一玩物。”
　　公主衡面色越发阴沉，楚南心里一窒，这位主子年纪不大，却是执拗性子，要么不发火，发起火来必要有人脑袋搬家。“楚玥，”他下意识脱口而出，试图阻止妹妹继续往下说。
　　衡和楚玥同时看向他，楚南站起身撩袍跪倒：“公主，属下不希望因我们的个人好恶干扰您的判断。”
　　“哦，”衡俄而面色轻松地道：“楚南就是这么判断本宫的判断力的？”
　　“属下说错话，该死！”楚南面红耳赤，有点语无伦次。
　　衡手一摆，柔声道：“起来说话，本宫不怪你。”
　　屋外，不知何时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公主衡静默了一会，幽幽地道：“都说春雨贵如油，地里的庄稼不愁长。可是，好的收成和平民百姓有多少关系？欠收年，挨饿。丰收年，还是挨饿！单这鳐城四周十之七八的土地都属于姬胤家族，其余的多半被各色大小粮商瓜分，他们任意制定粮食价格，垄断粮市，鳐城、宣城、泽城一多半百姓终年吃不饱肚子，连我们郑国荒野偏僻之所都不如。繁华之地？有钱人的繁华罢了、被百姓鲜血染红的繁华！所以，楚南、楚玥”,她走到窗前，推开，几缕雨丝飘落到脸上，兄妹二人站到她身后，三双深邃的眸子凝视外面黑洞洞的夜。
　　“这个姬胤，他手里的每一枚小刀币都流淌着百姓的血。现在是该让他流血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