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故人 ...

  •   第三十四章故人
      一条不大不小的沟渠绕村而过,潺潺溪水清澈明净,自西向东哗哗奔去。跨过沟渠上青石板桥,一行古朴参天大树映入眼脸,树下一簇一丛歇息着一早起来忙活的农人,蹒跚小儿在一旁追打嬉笑,一棵树冠似华盖的大榕树下,二十几个总角女童席地而坐,跟着一位女先生郎朗诵读,远远细听,咿呀童声,煞是清朗悦耳: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歇息围坐的农人们表情敦厚,安静地倾听自家小儿和女先生诵读诗书,一脸的满足,眼角的褶子里溢满笑意。
      见从桥上下来一群生人,女先生停止了诵读,农人们亦礼貌起身,齐齐向这边看过来。
      待公主衡一行走近,从人群里走出一位青年,上下打量了一行来人,躬身施礼:“泗溪村里正水直这厢有礼。”那时的风俗,见面施礼应当抱腕屈身,水直空空的左袖管此刻煞是扎眼。
      公主衡目光一闪,见水直精瘦黝黑,颧骨高耸,一双深凹的眼眸尽显深沉和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沧桑。遂以礼相还:“商贾人家,要去鳐城做买卖,今晚留宿贵庄,多有打扰。”
      老实巴交的农人何曾见过此等人品模样,莫不惊为天人,一通忙乱,拿凳子、倒茶水,公主衡也不嫌弃,端起大粗碗,就着熬的黑黄的茶叶梗子水,一饮而尽,直叫:“痛快、痛快。”引得围观农人开心不已。
      却是水直像是见过世面,言语表情平静如常,衡仔细地问起地里庄稼收成,农人目下普遍的困扰,水直言辞恳切,道:“连续三年大熟,刨去上交国府的纳粮,吃饱肚子已不是问题,各家二丁抽一,独子免服军役,精壮劳力不愁,那些个没有劳力和劳力弱的人家,庄里组织人手相帮相帮,都差不到哪去,断没有让弟兄们在前面流血拼命,后方家属忍饥挨饿的道理。”
      “水里正应该也握过矛戈。”衡道。
      水直道:“十五当兵,二十岁断了左臂,回到泗溪村,在这里正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七年。”他对自己的事轻描淡写、一带而过,接着方才的话题,眉头紧锁道:“村子里眼下最头疼的是看病难。泗溪村偏僻荒野,地处在这大山之中,寻常走到有郎中的川溪村也得两天时间,若再抬个病人,唉...,去年村里两个娃娃生急病被耽搁了。”
      人群中发出轻轻的啜泣,气氛一下压得人喘不上气。
      “唉,”水直忽然一拍大腿,“你们路过此地,实不应该说这些难过伤心的事。眼下看病难的事缓解了不少,年后国府派来的既先生不仅学问好,还懂得医道。”说罢,脸忽然红的像个猴腚。
      随着他的眼神,衡的目光不由落在大榕树下正在教女娃娃们写字的女先生身上。似是感应到什么,女先生亦抬头向这边望来。
      衡清楚的记得滑国王宫里自愿来郑国的女子共计一百二十一人,其中嫔妃三十六人,其余皆是女官、宫女,如果没记错,来泗溪村教书的是已故老滑君的一个侍嫔,叫既韵,凭她的学识,完全可以留在新郑洛山女子书院教书,无奈她一意要求到位置偏僻的泗溪村教书。
      衡站起身向榕树下走去。
      打公主衡一进村,既韵就认出了她。在滑国,她亲眼目睹衡如何逼死曾轨,从滑国到郑国一路,她们一百二十一人是公主亲自护送,细心呵护,加之衡那俊美秀丽的风姿和沉稳暖心的气质,既韵本以为此生再无可能见到她,没成想在这偏僻之地,居然又见到了公主。既韵心头一热,盈盈下拜:“小女见过先生。”公主既做便服装扮,定是不想让人认出她的身份。
      既韵出身贵族世家,被可以做她父亲的老滑君选到宫里做了侍嫔不过半年,就遇上曾轨叛上作乱、弑君篡权,因年轻貌美,被曾轨糟蹋,其后郑军平定了叛乱,但她无论如何不愿留在滑国或回到娘家,宁愿辗转到郑国来这偏僻之地与田间农人和咿呀稚子为伍,想来心里千疮百孔独自珍了吧。
      公主衡心里一阵感慨:“故人相见,既韵姊姊一切安好?”
      “多谢挂念,一切安好。”公主一声姊姊,叫得既韵鼻子发酸,目光一闪,看向从公主后面走来的九锦:“九锦姑娘,多日不见。”
      九锦也认出了既韵,可不知怎的,没由来心里烦燥不已,强笑道:“多日不见。”既韵见九锦神情淡漠,遂没再多言。她出身世家,身份在那摆着,虽说现在沦落为一乡野教师,但也不愿看人脸色、费心巴结。
      九锦下意识仔细打量起她,既韵一身普通淡蓝色粗棉布衣衫,样式却是精心裁剪,合体大方不落俗套,脸上只是隐约描了描眉毛,整个人有种洗尽铅华后的纯净,雅致的让人不敢亵渎。
      她拿了两方板凳请衡和九锦先坐下,然后继续给孩子们上课,不一会,日头已近中午,既韵安排好孩子们的课业,宣布下课。下课了的娃娃们如出笼小鸟,一眨眼跑的一个都看不见了。
      “可是村里学堂不好用?孩子们如何到地头来上课?”打一进村,衡就疑惑不解,这会子终于忍不住问道。按国府规定,距离相近五里以内的村庄都会建有共用学堂,如泗溪村这般偏僻,理应有自己学堂。
      见孩子们放学,树下的农人也逐渐散去,领着自己娃娃回家吃午饭。水直这才走到榕树下,恰听见衡发问,抢言道:“村里学堂国府派人按规定督建的,两门八窗一院子。学堂提供娃娃们早饭,课间每人还有一碗羊奶。这些花费每旬都有国府专门拨款,泗溪村不敢另作他用。先生走南闯北,在我们郑国,可曾见过谁个有胆子敢挪用学堂拨款。”
      他看出这一行人不是普通商贾,尤其像主人的这位年轻先生,看上去文文弱弱,清秀白皙,走路却是步态轻微,毫无声音,每一步稳如泰山,和人说话笑意盎然,如春风拂面,但不经意眼角带过的凌厉,有种不怒自威之势。做过军人的水直敏锐察觉,这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以前曾有人动过学堂拨款,结果脑袋搬家。所以水直必须立刻澄明泗溪村真实情况,以免造成不必要麻烦。
      既韵收拾好笔墨纸张,放进书袋,淡然道:“春暖花开,到户外吸一口泥土的气息,嗅一嗅鲜花的芬芳。韵觉得读书识字固然重要,学会感知天地间灵动,领略一花一木之风情,同样重要。看着父母家人在田间辛苦耕耘,娃娃们才会更加珍惜读书的时光,村里人都说,边听娃娃们颂读边干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衡释然一乐:“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农人们在田间劳作,此诗极是应景,有趣有趣。”
      既韵把书袋背于肩上,对衡道:“如不嫌弃,请到寒舍用午饭。”
      教书先生每月有国府俸例不假,但一下涌入十几张嘴,怕是挨到下一次发放俸例的这段时间,既韵都得节衣缩食。如给她钱,也不甚妥当,她那么一个出身地位,怎会收人钱财。没的折羞了她。
      正当衡左右为难之际,水直的一番话解了围:“既先生屋里没我家宽敞,不如一起都到我家用午饭,我刚才已让人去家里报信,让娘和嫂子加米添菜。”说着,满含期待地望了望既韵,立刻又心虚似的低下头,像个等待先生发话评判的小学子。
      公主衡心思玲珑剔透,见水直的神情焉有不明白之理,又见既韵并无开口拒绝,便顺水推舟道:“恭敬不如从命,既先生,一起去吧,莫辜负水里正一番美意。”
      水直的家在村南头,一溜排六间石墙瓦顶屋,煞是气派。一路走来,这样的屋子并不稀罕,家里如有人当兵,加之立下军功,攒个两三年,都盖得起石墙瓦顶屋。
      村里学堂,与水直家一墙之隔,石头砌就一个拱形门,上刻“泗溪学堂”四个嫣红大篆。往里是一方阔朗的院子,院里种着几颗大树,洒下好大一片阴凉,院子西头有一个水井,平素加盖紧锁。水井旁边架起一排葡萄架。墙根一周开着叫不上名的各种野花,姹紫嫣红,群芳争艳。
      学堂正屋有三间,一间是男女童混合班,另一间是十岁以上女童的女子班,混合班女童年满十岁,自然转到女子班继续学习。既韵就负责女子班教学。最后一间正屋一分为二,分别为混合班和女子班两位先生的小书房。因混合班男先生家中有急事,这段时间,两个班的课业都落到既韵一人身上。院子墙角有一间偏房,是学堂的食堂,由村里指派干净妇人轮流值日,洒扫庭院、做娃娃们早餐。
      穿过学堂后门,又有一进院落,比前面小一些,却也是明亮宽敞、干净别致,这里就是既韵的宿舍。男先生宿舍与学堂其他门相通,和既韵的院子并不相邻。
      待衡和九锦、曾鸣从水直家屋里换了衣服出来,既韵已回去换好了一套淡墨绿色衣衫过来,静静地站在院子的槐树下,像是周身带着树的仙气,飘逸中散发着淡淡忧伤。水直嫂子殷勤地陪着她说话,水直手忙脚乱,给既韵又是递茶又是端果子。就连小曾鸣都看出了端倪,悄悄道:“水里正喜欢既韵姐姐。”
      九锦掐了一下她耳朵:“小孩子,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曾鸣吃痛地捂住耳朵,不甘示弱地撅嘴道:“九锦姐姐不过比我大五岁,而已。”
      不大一会,院子里已摆下三个大圆桌,村子里有些头脸的人都给请了来。菜式却也热闹,乡野菜蔬,碧翠新鲜,炒的、拌的,几大盘冬日里自家腌制的咸鸡、咸鸭、咸肉,中间一大盆炖的酥烂的羊腿,半指厚的面饼刚刚出锅,浸得满院小麦飘香。粗碗大盘,铺排得满满当当。衡和水里正、村里头面人物坐一桌,既韵、九锦、曾鸣、水直娘和两个嫂子等女子们一桌,仆从、暗卫一桌。
      衡以茶代酒,和村里众老喝过三巡,大伙儿这才放开,说话随意了些。听闻衡一行要去鳐城,一老眨眨干涩的昏花老眼,恳切地劝慰道:“老朽还是劝先生另择去处。”
      “这是为何?”衡不解地问道。
      老者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论起来,鳐城是个好地方,东接蔡国、西临南申国,向南直达楚国,可谓四通八达、商业繁华,自古以来就是座富得流油的地方,自我大周立国,鳐城、宣城、泽城一直划归在天子直属封邑里啊,这回咱们郑国公主滑国平乱有功,天子一下把这三座城池分给咱们郑国,听说鳐城的商户富贾们心有怨言哪。”
      公主衡心里一沉,“我郑国一没有苛捐杂税,二没有闭关锁国,生意买卖自由,财货流通无阻,鳐城归属郑国,他们和以前一样做买卖,这怨言,从何说起?”
      “唉,先生有所不知啊”,老者摇摇头:“先生可知这鳐城首富是谁?”
      衡摇摇头,佯装不知。
      老者下意识看了一眼院门,压低嗓子道:“我观先生年纪轻轻,样貌气质脱俗,故多句嘴。这鳐城首富姓姬,叫姬胤,国姓,是康叔后裔,祖上因是庶出,几百年下来流落到民间。姬胤家世代为商,多为小成,传到他手里,二十年间,摇身一变,已是鳐城首富,生意买卖遍布各国。这人呐,钱多腰就粗,想法未免复杂起来。也不知姬胤从哪算的,非说和我们国君郑伯同辈,是当今天子叔叔,还总说要到镐京认祖归宗,让坐在镐京城里的侄儿封他块地,他也要弄个国君干干。”说罢,一桌人唏嘘不已。
      衡不动声色,道:“此等机密谋划怎会轻易对人言。”
      “唉,”另一老者不无羡慕的抬抬下巴指指方才发言的老者:”他小婿在姬胤手下做事,很得重用。”
      被羡慕的老者不无骄傲地抿了口酒,接着开始的话题道:“鳐城现在划给我郑国,姬胤心里不舒服,觉得他本该和咱们国君平起平坐,怎的一下子变成被管辖,低人一等。他说,普天之下,唯有拥有九鼎的镐京天子才有资格管他。小先生,”老者探过身子,低语道:“鳐城如今就是块烫手山芋,明面上划给咱郑国,可那姬胤家几代人浸淫鳐城,怎会真心归顺,只怕,南面又要不太平了。所以先生还是避开为好啊。”
      衡强忍着老者口里散发出的朽老腐气,胃里一阵阵作呕,面不改色地道:“多谢老人家提醒。”
      其实,老者说的这些她何尝不知。国府派到鳐城的郡守不过短短两个月,发回到新郑的奏报有一人高,篇篇不离姬胤。
      吃过午饭,衡和既韵沿着村边上的小溪缓缓散步,清澈晶亮的溪水淙淙流淌,溪水里游荡着悠闲自得的小鱼、静动有致的青虾,五彩斑斓的鹅卵石被经年的流水打磨得光滑溜圆。衡顽皮地弯腰从水里拎起一只小虾,嘴角噙笑,一缕阳光照在她侧面,白皙通透的肌肤染上一层金粉般,暖暖的,叫人心里发烫。
      “姊姊真的打算在这小村庄里熬磨岁月。”衡忽然偏过头来,看着既韵,问道。
      既韵右手指尖缠绕起一缕秀发,从容地道:“韵没有惊世之材,也不曾有一颗勇敢的心,能够在这平静的村子里走完一生,已属三生有幸。”
      衡轻轻把虾子放回手里,直起腰,凝视着小溪对面整齐如刀切斧砍的农田:“那姐姐也得找个意中人啊,莫辜负了青春年华。我瞧水里正对姊姊有意。方才在他家,他母亲把我拉到一边,说他们全家都中意姊姊,就是姊姊学问高,人又漂亮,他们怕高攀不上,故让我来问一问。”
      既韵沉默了一会,微笑道:“一切顺其自然吧。如果水里正果真与韵有缘,我会把过往一切都告诉他,只怕,他承受不住。”
      公主衡抬手帮既韵从头发上拿下一片花瓣:“姊姊别忘了,水里正是打血水里滚过来的,生死都经历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说罢,低头从腰里摘下一块玉佩,双手递到既韵面前:“姊姊如需要帮助,可执此玉直接找国府郡守,或来新郑找衡。”
      既韵思量了一下,双手接过:“多谢公主。”
      衡转过身看向远方,眼里弥漫着淡淡的惆怅:“女子,活的总是艰难一些。都说男子在战场腥风血雨,殊不知,漫长的岁月和无尽的煎熬,才是最折磨人的。姊姊你等一百二十一人,远离故国,愿意随衡来到我郑国,郑国有责任帮助你们开始新生活,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衡的牵挂。姊姊。”她牵起既韵的手:“你和水里正大婚的日子一定派人来告之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故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