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24、除夕

　　第二十四章除夕
　　公元前773年的最后一天，破例是个晴朗明媚的日子。清晨，一缕带着温度的阳光透过万字格窗棂的窗纸，照射在炕上。织芸感觉眼前一片光亮，费了半天劲，却怎么也睁不开沉重的眼皮。她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红晕，呼吸鼻音浓重，两只眼肿胀如桃，两串已经凝固的血渍挂在眼角。
　　“织芸姐姐”房门叩响，屋外传来小宫女稚嫩的呼唤：“织芸姐姐，再不起来就迟到了。”
　　除夕，将是忙碌而欢快的一天，所有宫人都要去值日。以勤勉、温婉和融洽的人际关系得到王后赏识、终于升任近前总管一职的织芸，一向忠于职守。可此刻，她浑浑噩噩，浑身巨痛，躺在炕上一动不能动。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小宫女的催促声，下意识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
　　模糊的意识里，感觉有人进了屋，走到炕边，人影晃动、叽叽喳喳，纷纷说她病了。然后她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褒姒尚未起床，听闻宫女禀报，立马让人传唤太医，自己匆忙洗簌赶了过来。织芸的住处在褒姒寝宫德享轩右侧的一个单独小跨院，院子不大，但布置的错落有致，十分幽静，平时有四个小宫女、两个内侍伺候，褒姒过来极为方便。
　　年节里，太医院太医都差不多溜号，回家过年了。太医令尹大人年事已高，喜静不喜闹，不耐烦儿孙济济一堂，乱七八糟吵闹，加之身为太医之首，理当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所以这几年年节都主动要求留守值日。好在年里没啥事，就和轮值的张太医、赵太医备了点酒菜，小炭炉上煨了一锅野菌汤，三个人一口酒、一口菜，屋里酒香、菜鲜，暖意如春，好不惬意。
　　喝了几杯，尹大人放下酒杯，惆怅的叹了口气，微微泛红的颧骨掩盖不了眼里的担忧。
　　张、赵二位太医对视了一眼，赵太医开口道：“太医令大人何故如此烦忧？”尹大人摇了摇头，没吱声。
　　张太医小心翼翼，压低声音：“可是为尹兄？”
　　尹大人又叹了口气。掐指算来，三子尹球离开家已经一年有余，杳无音讯。一想到这事，太医令就不由火往上撞，打定主意等那逆子回来，不狠狠收拾就不是他爹。气归气，终是亲儿子，焉有不心疼之理。冰天雪地、天寒地冻，这逆子也不知有没饿着、冻着，身上可还有钱。
　　赵太医和张太医二次对视，心领神会，咧嘴笑了。赵太医“啯”抿了口酒，开导道：“不是属下多嘴，尹大人多虑了。尹兄如今攀上王后这个高枝，比困在这吃不饱饿不死的太医院强百倍。尹大人该高兴才是。”
　　“赵兄言之有理”，张太医一旁帮腔：“尹兄志向远大，青年才俊，总不要埋没了。能为王后办差听调，以后我大周朝堂之上必有尹兄一席之地。”
　　尹大人忧心忡忡的道：“我尹氏世代行医救人，到我这辈，也算光宗耀祖、光大门楣。靠手艺本本分分吃饭，心里踏实，偏偏生出这么个逆子，整日里好高骛远，不安于现状。我也不指望他站不站朝堂，能像他两个哥哥一样，在太医院安生做事，平平安安，我心已足。”
　　心里不快，尹大人很快就醉了，一觉睡到天亮。好在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十分强大，尹大人按时行来，洗簌完毕，炉上的茶这时也烹煮好了，闻着满屋茶香，越发口干舌燥，斟上一杯，还没等喝进嘴，一个小内侍冒冒失失跑了进来，说后宫有人病了。尹大人不敢耽搁，茶盅一撂，随小内侍拔脚就走。
　　小内侍给背着诊箱，一路搀扶尹大人，深一脚浅一脚，“何人生病？”尹大人问。
　　小内侍抹了一把额头汗珠：“是织芸姐姐，可能发烧了，连王后都过去瞧了。”
　　嗯，王后近前总管，大红人，尹大人知道的，织芸姑娘这半年经常来太医院求取治疗失眠、心悸、头痛的药。
　　到了织芸屋里，果然王后正心急如焚地坐在床边。
　　尹大人撩衣袍刚欲跪倒施礼，褒姒果断地道：“尹大人不必多礼，救人要紧。”那个年代，还没有三纲五常男女授受不亲，尹大人坐下，三指搭在织芸小细腕上，闭上眼，通过寸、关、尺三根人体主要经络，屏气凝神仔细聆听织芸的健康。
　　约一刻钟，尹大人睁开眼，抽回手，小宫女赶忙将织芸手放回被子。又翻看看眼皮，尹大人这才开口说话。他在太医院供职三十载，经验丰富，从一个普通太医熬到头把交椅，除了医术高超，还有一点，不矫情。和人说起病理病因从不掉书袋，这不，都是大白话，一听就懂，“织芸姑娘受了点风寒，体内淤热不散，开几剂发散的药汤出两身透汗即可痊愈。可是，她淤在心里的病汤药就无能为力了。方才翻看她眼睑，如果没断错，织芸姑娘流干了眼泪，眼角的是两串血泪，”尹大人深深叹了口气，“不知什么事会让小小弱女竟然流干泪啊。”
　　褒姒的心似被棍子抡了一下，疼的有点背气。她暗自深呼吸几下，调匀气息，担忧的问：“尹大人只管治好你能治的。织芸的眼睛，无碍吧？”
　　尹大人写好了方子，交代食用要领，道：“七日之内织芸姑娘不能再哭，不然，眼睛可能保不住，这剂明目疏肝散和纱布一起熬煮，熬好后，温热贴在姑娘眼上，待纱布未完全凉透，取下，换一块温热的，七天内，不能中断。为防姑娘醒来想起难过的事又要哭，在去热发散的方子里加了几味补心血安神气的药，助姑娘睡上七日。另外，屋里光线弄暗些，对姑娘眼睛有益。”接着，对服侍织芸的小宫女絮絮叨叨嘱咐一番，给褒姒磕了头，才背起诊箱起身离开。
　　尹大人走到院子月亮门洞，站住脚，犹豫片刻，转身又折了回去。看见尹大人去而复返，褒姒似乎明白什么，屏退宫人，屋里只剩她和尹大人，还有床上昏睡的织芸。
　　“尹大人可是有问题想问本宫？”褒姒给织芸掖了掖被角。
　　医政大人腰弯的更低：“不敢。为臣去而复返还是为了织芸姑娘的病。王后如此怜惜于她，为臣才敢开口。”褒姒一脸费解。
　　“为臣走后，王后可着人查看织芸姑娘身子，必是伤痕累累，淤血不散。”
　　褒姒大吃一惊，狠狠捶了一拳炕沿，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王后莫急，织芸姑娘喝下那些汤药，伤自会痊愈。医者仁心，小臣如何忍心看姑娘受罪”，今天的尹大人全无素日简洁，婆婆妈妈唠唠叨叨。褒姒怎会猜不透他心思，待尹大人说完，方道：“令郎已在赶回镐京的路上，三五日便会与大人团聚。”
　　尹大人又趴在地上给王后磕了头方才离开。没走出德享轩，已是老泪纵横。午后，王后的赏赐送达尹大人府邸，金百斤，锦缎十匹，珠玉一盒，宫里各色糕点两大食盒，旨意说尹大人医术精湛、人品厚重、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赏赐不可谓不厚。
　　除夕夜，周王心里高兴，喝了不少，褒姒服侍他睡下后，去另一屋看伯服。
　　两岁的伯服不知道什么是过节，但看见大人们个个喜笑颜开，他也兴奋。开心的连午觉都没睡，这会，早已梦里寻他去了。乳娘见是王后，慌乱地要爬起来行礼，褒姒说：“无妨，你睡你的。本宫看一眼就走。”
　　伯服眉眼五官极像宫涅，脸型像自己。黑长浓密的睫毛两把小刷子一样，刷的她这个娘心尖乱颤。
　　她低头亲亲儿子圆嘟嘟小脸蛋，捏捏小胖手，依依不舍起身离开。
　　站在屋檐下，褒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寒冷，天像破了个窟窿，雪止不住的下。早上艳阳高照，午饭后天渐渐阴暗下来，晚饭时雪花又洋洋洒洒印白了大地。
　　除夕守岁，宫里灯火通明，到处红红艳艳，一派喜气。可她的小织芸病卧在榻，差点哭瞎了眼。想到这，褒姒心如刀绞，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身为王后，一国之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明明知道一些事情，她也只能憋屈的选择隐忍。
　　每日织芸强颜欢笑，眼见一日憔悴一日，褒姒无能为力，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用炽热的柔情给她片刻的欢愉。她们彼此心知肚明，却都装作视而不见。每每织芸望向她，爱慕的眼神里揉杂的痛苦与担忧，令褒姒心如撕裂一般。那是怎样的眼神，是看不到希望、越来越绝望的神伤，就连爱情，也黯然失色。
　　不过，昨晚传来的消息令褒姒为之振奋，一年的努力终没白费，可这漫长等待的一年，何其熬人。本想今早告诉织芸的，谁知她病了。
　　“什么时辰了，常末”褒姒问道。
　　“巳时刚过，娘娘。”内侍常末答道。常末是个阉人不假，但他身上全无阉人的阴柔与尖刻，反倒比一般男子更具男性气概。褒姒对他自然高看一眼。
　　褒姒跺了一下有点冻麻的脚，“都安排好了？”
　　常末弓腰塌背，口气却是异常决绝：“照娘娘吩咐，都已安排妥当。”
　　“好，过年了，咱们去看看她，有些事，终要了结。”
　　一行人，护着褒姒的软轿，在肆意的大雪中，向冷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