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22、制衡

　　第二十二章 制衡
　　姬晟只觉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赶忙扶了案桌稳住身子，身上湿粘冰凉，瞬间冷汗浸透全身。耳朵里，衡公主的声音擂鼓一样，冲击着他。
　　“以你们滑国这些年对朝廷的态度，天子早想将国君之位易主了，姬氏枝繁叶茂，换一个近支的不是难事。”
　　姬晟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辩解道：“对朝廷不恭的事都是曾家父子做的，与我父亲无关。”
　　“是否与老滑君有关已不重要，本宫原本念着公子姐姐璇姬是樽弟弟的生母，不顾念老滑君，也要顾念璇姬和樽弟弟的颜面，故昨日让成叔宴请姬遁和曾犁，你只要一口应下一万金的事，挑起国君的担子，君位除了你还能有第二人？有我郑国坐镇，姬遁和曾犁定然不敢反对。”
　　姬晟木雕泥塑一般，瘫软在椅子上，失神地道：“这么说来，街面上关于诏书的传闻是真的？！”
　　公主衡没理会，厌恶地蹙了蹙眉，坐下，抿了口茶，声调柔和了一些：“本宫母亲音夫人和三个弟弟都写来了家书，其中还夹带了一封血书，是令姐所书。从得知滑国内乱，令姐一病不起，水米不进，恳求本宫能辅助公子登基上位。”
　　饶是姬晟再笨，也听得出峰回路转、绝处逢生的机会，于是慌忙从椅子上一蹦而起，紧走几步，一揖到地，声音颤抖：“还望公主成全。”
　　公主衡抬了抬下巴，面色依然清冷：“成全你的，还在公子你自己。”
　　接着，不慌不忙道出了郑国的条件：“费邑城外的矿石以前一直是只卖给郑国的，前些年被曾轨偷偷卖给陈国不少，为防止类似事情再次发生，这个矿以后就全权交由郑国来维护、开采和经营，郑国每年给滑国一千金，盈亏自负，滑国不得干涉，至于郑国派多少兵卒保护此矿，滑国亦不得干涉。”和姬晟这种人，直来直去是最有效的方法。
　　公主衡漂亮的嘴角用力抿了抿，接着道：“想必姬公子有所了解，这些矿石经过提炼主要用于制造高端兵器，以后滑国处于郑国保护之下，一般兵器足够矣，至于兵卒的征用，适可而止吧，这就牵涉到第二件事。”
　　她竖起两根手指：“瑀城接壤陈国，为保滑国安全，瑀城和陈国交界边防以后将交由郑军负责，开支由滑国府库统一发放。第三件，姬公子年轻，缺乏治国理政经验，本宫指派一位先生教习公子如何做一个贤君。这位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乃郑国上大夫蔡鳌的族弟-蔡鲮。”
　　姬晟无动于衷，他根本没考虑过这些事，就算心里不舒服，他能提出让人折服的理由吗？他现在只关心自己能不能顺利坐上君位。
　　“上大夫、上将军、文武百官各职人选，本宫已拟好名单，公子只需在后日的登基大典上照本宣科即可”
　　“后日？”这么快，姬晟惊讶地望了衡公主一眼。
　　“刚才公子不是还嚷嚷国不可一日无君？”
　　姬晟心口砰砰乱跳，一夜的功夫，死了去又活了来，死死活活，活活死死，有种几世为人的感觉。衡公主说的那些个条件，他耳进耳出，心里平静如水，矿石？边防？老师？这些和他有关系吗？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吧，爱谁来谁来，他想拦也拦不住、想拒绝也拒绝不了。只要有君位和姬氏宗祠社稷，平平安安的，再把位子顺利传给儿子，他姬晟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想到这，数日来的难过、担心、烦恼一扫而空，他如释重负瘫坐在椅子上，额角顺鬓发流下一串汗珠。
　　九锦进来换了茶叶，重新续水，煮泡，一时间，满屋茶香混合着花香，被地龙的热气一蒸腾放大了数倍，弥散开来。衡公主命人挑起门帘，寒风乍一灌进室内，空气顿时清新了许多。
　　斟上茶，九锦又出去给二人端来几碟茶点方才退了下去。
　　练了几趟剑，这会又说了好一会子话，衡公主这时的确腹中饥饿，于是向姬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半袖遮面文雅地吃了块点心，喝几口口茶润润嗓子，态度也随之随和不少，似说闲话一般道：“听说滑国王室数百年来积存下数不清的宝贝，连天子都有所耳闻。记得月前随父亲母亲去镐京参加王后册封大典，滑国君后的首饰配饰很是出众呢，就连本宫那酷爱妆奁的晋后姨妈也自叹不如，说滑国君后首饰不少只在珍藏典籍中见过，真物还是头回瞧见，真是大开眼界。”
　　姬晟面带惭色道：“滑国国小民贫，一些个粗鄙之物怎入得了公主殿下的眼，宫里以前倒是收藏了几块瑀城玉矿出产的上好玉石，不知有没被曾轨搬移走，如若还在，愿意献给公主殿下把玩。”
　　“姬公子说笑了，本宫从没有把玩金银玉器的嗜好，本宫的弟弟们也没有此种习惯。听说滑君有三处宝藏，每一处都极其隐蔽。”
　　“那不过是闲人无端揣测无稽之谈罢了，公主殿下不必当真。”
　　“本宫还真就当真了呢，”衡公主声调扬了一下，顿了一顿：“因为有人给本宫献出了一处宝藏。”
　　姬晟垂在桌下的双手狠狠握了握，又松开，再握起，手心里满是湿汗。老滑君被曾轨逼着自缢身亡当口，临踢凳子前把宝藏的秘密告诉了藏在壁柜里的姬晟，曾轨夺去其中一处的详情自然也没遗漏。姬晟震惊之余，连父亲在眼前咽气都忘记了掉眼泪。
　　献给衡公主宝藏的，只有曾犁，他肯下此血本，有些事必然志在必得。姬晟心里恨意顿生，原先存有的一点点曾犁救他一命的感激，此刻看来都是套路。
　　衡用眼角扫了一眼姬晟，他眉头紧锁，愁云密布，牙关处肌肉凸显，还算清秀的面庞怎么看怎么猥琐，“守财奴，”她心里轻斥出三个字，嘴上却道：“郑国建国区区二十载，家底远没有滑国殷实，国土虽大了一些，但多是贫瘠盐碱地，家大人多，本就捉襟见肘，现在为保护滑国的安全，不得不扩充军备，可谓雪上加霜，不知姬公子有无诚意捐献出一处宝藏以解郑国燃眉之急？”
　　姬晟觉得心口窝子似被人扎了一刀，想也没想，下意识反应：“我排行第五，并非储君，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会让我知晓。或许是有宝藏，但我真的不知道藏匿地点。”
　　似是早料到姬晟会有如此反应，一记话鞭劈头盖脸甩了过来：“既然姬公子不知道，那就不为难公子了，后日的国君登基大典会照常举行，但君位上的那个人是不是公子，还得靠公子自己来决定。”
　　公主衡手指轻轻敲了几下桌案，清脆的叩击声声压得姬晟喘不上气：“公子大约是想着即便不做国君，守着那两处宝藏也能几世富贵荣华。本宫告诉你，你错了。宝藏属于滑国王室，而不是公子你个人，你既然已流落民间，不再属于王室，宝藏自然与你无关。本宫再透露一个秘密给你，白日姬遁来拜见过本宫，提议让他次子登君位，很快，他就能找到另两处藏宝地，将一并献给郑国。姬遁是你爷爷兄长，自幼长于宫中，宝藏的事肯定多少知道点眉目，加之几十年来不遗余力的找寻，他的话，我信。”
　　姬晟颓然地低垂着脑袋，泪水不听话的夺眶而出，只是他低着头，公主衡并未发现。
　　“后来还说起姬公子你，总要为你安排一下后路吧。姬遁说，留你一条命，总归是隐患，你没有野心，并不代表将来你儿子、孙子也会安之若素，为绝后患，他提议把你交给他处置。你懂的，落到你这个叔爷爷手里，只怕翌日的太阳，你永远不能再看见。”
　　姬晟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与蠢汉庶民无二，毫无形象可言，公主衡这才发现,他居然哭了。
　　姬晟居然哭了！眼看宝藏被人硬夺去，他哭了！说到父亲、兄弟惨遭屠戮，君位几乎被颠覆，都没见他落泪，有意思！楚南和曾犁都没说他贪财，兴许以前没机会，索性不做那非分之想，乍一听祖宗留下了宝藏，贪恋之心顿起。
　　“公主殿下的条件，姬晟全部应承。这就是所谓弱国无主权吧。”姬晟自嘲地咧了咧嘴，盘算着最后的一点尊严：“听说公主要把宫里的女人带回郑国，那也好，省得日后姬遁聒噪，见天嚷嚷令她们自裁，唉，都是一条命，要怪就怪那曾轨吧。只是有一人希望公主高抬贵手给我留下。”
　　“谁？”
　　“琴师初青。”
　　“姬公子爱慕初青？怎么没听她提过？”衡不动声色。
　　姬晟心里一惊：“莫非殿下认识初青。”他几乎要绝望了。
　　公主衡似笑非笑，可那眼中却是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本宫纠正一下，她们是自愿要求去郑国，并非本宫主动带走。至于初青，来滑国才认识的，本宫看上她了，她也中意本宫。本宫一直纳闷，凭着初青那般的俊雅脱俗，进宫十年，姬公子兄弟五人，竟无一个能让初青姑娘动心。”
　　“我的嫂嫂，怎会拱手让与你。”衡心里叨咕。
　　天已微亮，公主吩咐人端来了姬晟的早饭。公主衡不在这里用膳，于是站起身，叮嘱道：“明日就是登基大典，姬公子不必再回曾府。王宫已安排妥当，用过早膳本宫即刻派人送公子回宫，一些具体事宜本宫叔叔自会与公子接洽。”说罢，抬脚向屋外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的道：“本宫可以保证，只要郑国安在，定会让公子这一支世代为滑君。”话音未落，掀开门帘，闪身离开。
　　此次滑国之行，收获超出想象，平定内乱，收服曾氏，拿到矿山，获取宝藏，安插驻军，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滑国实际已经属于郑国。
　　可公主衡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在郑国面前，滑国是小国弱国，和晋国、齐国、楚国那些个大国相比，郑国不也是这般般弱小吗？姬晟说，弱国无主权，何尝不是呢？
　　她站在冬日清晨凛冽的寒风里，风吹起鬓角一缕发丝绕在耳后，俊美的五官如雕塑一般，深邃的眼眸深不可测，心里却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久久不能平静。她暗自起誓，无论穷尽任何手段，也要让羸弱的祖国强大起来，掘突、樽、貔，长姐一定要让你们知道弱小遭受的屈辱，你们好好习文修武，和长姐一起壮大我们的郑国，我们都是为了郑国而来到这个世界，也是为了郑国成为一家人。
　　一只温热的小手抚上她肩头，公主衡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上披了件斗篷，九锦深情地凝视着她：“公主，回屋吧。”衡微笑着点点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她的笑容在朝霞的映衬下，纯洁如雪，散发出温暖的芬芳，九锦出神地、就这样、痴痴地舍不得挪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