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20、臣服

　　第二十章 臣服
　　见到衡公主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冬天，黑的早，屋里都掌起灯来，橘色的光晕里，衡公主的脸显得极其柔和和温暖。她换了一身便装，依然是高挽发髻，洁净的额头饱满而润泽，在光影下熠熠生辉，一袭牙白色长衫显得干练利落，九锦给他们奉上香茶便退到一边。
　　“饭菜还合曾兄口味？”衡公主口气亲切随和。
　　巨源客栈款待的曾犁晚饭，楚南坐陪，他哪里有胃口，胡乱扒了两口饭了事。
　　“很好，”曾犁慌忙站起身，一拱到地。
　　衡公主一扬手，微微笑道：“总这么站起施礼，没法说话，好吧，你字是晨槐，以后就叫你晨槐。你不用那么紧张，从那日去你府和你约定后，你遵守了诺言，就没拿你当外人，你信，本宫便信。”
　　曾犁的心稍安。
　　衡公主端起杯子抿了口香茶，嗯！？抬起头冲伺候一旁的九锦眨眨眼，小妮子，茶里放了核桃芝麻酥，难怪那么醇香，不由又抿了一口，看似不经意的道：“晨槐此刻最想知道的怕是街面上传闻的真伪和姬遁的来意吧？”
　　曾犁脸一红，老实答道：“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哦？此话怎讲？”衡公主兴致盎然。
　　“想知道，无非是想揣摩出公主的真正意图，以便调整自己的行动方向，期望获得利益最大化。”
　　衡公主点点头：“人同此心，不想知道又作何解？。”
　　“揣摩意图，做的都是投机取巧的事，以公主的聪慧见识，怎能不会察觉，到头来，作茧自缚。守住本心、心无旁骛，一味只在做好事情上下功夫，传闻也好、姬遁也罢，有些我触碰不到的事，公主自会帮我考虑，我知道或不知道不再重要。”
　　衡双目一闪，没有开腔，心想这家伙转弯倒挺快，一早送个一万金，后又送个三万金，试探来试探去，试出了聪明。
　　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个钱袋，衡眼尖，看那钱袋子做工十分精致，绣工也算上乘。曾犁拉开抽绳，摸索了一把，掏出一串钥匙，郑重地捧在手心，站起身，来到衡公主面前，双膝下跪，双手举过头顶，“公主殿下，这是先父临终前交给为臣的钥匙，滑国历代王室家藏宝藏共有三处，家父只得到这一处，为臣也没去过，臣愿意带领我郑军启开此一处宝藏，为郑国千秋万代功业添上一粟。”
　　衡坐着没动，并没有去接那串钥匙，“你...刚才自称什么？”侍立一旁的九锦握了握袖筒里的匕首，注视着曾犁的一举一动。
　　曾犁伏下身子，双手依然托举着那串钥匙，“曾家从曾犁始，世世代代愿为公主的死士，不存二心。为表此心，曾犁愿将长子曾骑和长女曾鸣留在公主身边服侍。”
　　衡公主“哦”了一声，接过钥匙，道“起来吧。”
　　半晌，屋子里悄无声息，没人说话。衡公主双手搭在案几上，目光直视着蜡烛的火苗道：“晨槐，你的赌注下的挺大。”清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听说你长子聪慧过人，小小年纪出口成章，师傅换了一茬又一茬，前途不可限量。在你九个孩子里，你最疼爱的是长女曾鸣，好像十岁了吧，十岁的孩子已经很懂事，你怎么舍得让他们做质子。”
　　曾犁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时，眼眶泛红，眼神却无比坚定：“如果没记错，公主殿下芳龄不过一十六岁，听说殿下从三岁开始便受到您的父亲-君上的严格训练，公主殿下出身之高贵，天下无几人能媲美，应该是万千宠爱，温柔包裹。君上和音夫人却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决定，心里一定是万分难过。臣那鸣儿，到现在还要每天赖在她娘怀里才肯睡觉。一十六岁，应该还在爹妈怀里撒娇呢，可殿下却率领铁骑来到滑国平乱，腥风血雨，刀头舔血，纷繁复杂，暗流涌动。”曾犁咽了咽喉咙，粗大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公主的志向，高不可攀，臣希望臣的一双儿女能够跟随公主左右，做一个时代更迭的参与者。曾家出身卑微，不过乡间一铁匠耳，臣有个奢望，期盼他们能够从骨子里学习到怎样做一个高贵的人。这些，是曾家给不了他们的，也是钱买不来的。”
　　衡静静地听他说话，待其说完，方道：“好，本宫收下你的孩子们，待他们长到十八岁，去留随意，绝不勉强。”
　　曾犁闻言，激动地站起身，紧走几步，复又跪倒在衡面前，呈上三万金的礼单：“犬子和小女以后在公主身边多有破费。”
　　“怎么，怕我们郑国养不起他们吗？”衡公主说完，转头吩咐九锦道：“拿杯酒来。”复又对曾犁道：“能够割舍亲生骨肉，不是大忠即是大奸，晨槐，莫怪本宫说话难听，既做了本宫的死士，忠心不二是根本，若有欺瞒、背叛，后果你自知。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如若真有那么一天，怪不得旁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喝下本宫的血，就没有回头路了。”
　　曾犁静静地跪伏在地上，纹丝未动，闷闷的声音从地上传来：“曾犁做事，未来，不畏惧，过往，不后悔。”
　　九锦把酒放到公主面前案几上，衡公主一翻手，手里多了一把锃亮的小刀，刀刃在左手食指上轻轻一压，鲜血，瞬间溢出，滴落在酒杯里，无色清亮的美酒随着鲜血的不断滴落，变得越来越浓厚。
　　公主衡点了内关穴，血逐渐止住，她右手端了血酒递给跪在地上的曾犁，曾犁双手接过酒杯，神情肃穆，头一低，“谢主上。”言罢，站起身，转身走出去，跪在院子当中，抬头望向天空，入冬以来一直雪云密布的天空，今晚却是月朗星烁，一轮清冷明亮的月儿斜挂在空中，皎洁的月光干净地不沾一丝晦暗，直直地从天空射到院子当中，或许这就是人们说的天意吧，这一丝皎洁里有父亲的目光吗？大哥二哥和三哥可与父亲在一起吗？曾犁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咐，“要想保全曾家，必须依附公主衡，哪怕做死士，也是可以的。”
　　做死士！当时的曾犁心有不甘，不管怎样，曾家也做了滑国上将军近二十年，衡公主的铁骑所向披靡不假，但以曾犁的想法，大家不过是合作关系罢了，以后滑国的局势如何走向，郑国还是需要他的，而他尽可趋利避害，伺机而动。
　　昨日公子成拿出一万金说事，区区一万金，在他和姬遁都不是事，但姬晟在座，简晟是大家心目中默许的滑国未来国君，他不接话，做臣子的如何开口，同时，曾犁也想看看衡公主究竟将以何种方式了却此事，并希望从中窥伺出郑国的胃口到底有多深。
　　他早上分别以私人拜访名义呈上的一万金和三万金俱被退回，连公主的面都没见着，曾犁有点子慌了，虽说他劝父有功，但曾家这些年对滑国的盘剥和弑杀老国君一家是不争的事实，众口铄金，万一日后姬晟听信老氏族谗言，郑国将是他唯一退路，后来黑相带来街面上的传闻，曾犁真正感觉到胆寒了。
　　无风不起浪。衡公主的父亲是周天子亲叔叔，当朝司徒，总揽朝局，一般人编得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传闻吗？这个传闻其实明明白白告诉天下人，滑国国君的人选将由郑国来决定，更别提一个上将军。如果不是姬晟，势必从简氏其他族支里找寻，和老国君血缘最近的就是姬遁一支，姬遁一支里的任谁做了国君，曾氏一族就只有逃亡一条路。以姬遁睚眦必报的性格，任他逃到哪里，亦会纠缠不休，到头来，还是需要郑国衡公主的庇护。一条丧家犬，受人庇护的回报价值率有多高呢？还是父亲有先见之明。
　　曾犁双手高举血酒，对着天空的明月，道：“天地日月为我做证，曾家从犁开始，世代为姬衡公主的死士，臣服公主、效忠公主，如有二心，曾氏一族天诛地灭、永无翻身之日。曾犁此心，日月可鉴。”说罢，仰首一口气干掉杯中血酒。
　　春秋时代，人们性情豪爽，认定一个人，便会死心塌地跟随左右，贵族家里，家臣、死士现象十分普遍，一旦做了家臣、死士，忠心不二是基本原则，如若背叛主人，便会被世人所诟病，在庙堂和俗世间很难立足，人们容许家族之间立场和观念可以有差异，但家臣、死士的背叛，哪怕是你的敌人，也是不会容留原谅的。这也是那个时代的契约精神吧。
　　曾家几十年间已经从普通平民混迹到权贵行列，但今日，为保全家族命脉，情愿跌回士的行列，在宗族眼里，是比死还要耻辱的事。士族，大夫们的庶子，无爵、无产，空有一个贵族身份。
　　喝下主人的血，表明二者已经血肉相连，休戚与共。
　　当曾犁再次踏入屋里的时候，气氛已截然不同。两张案几上已布下酒菜，九锦跪坐在衡公主一侧服侍。
　　衡公主向曾犁端起酒杯，曾犁忙双手举杯一仰脖干掉，心里无比畅快。
　　公主衡一如既往的温和且坦然，目光中带着一抹少有的亲切：“本宫不胜酒力，晨槐你自便。这是郑国的洛山原酿，晨槐觉得如何？”方才心情激动，喝的匆忙，他脸一红，经主上提醒，才觉察出口中美酒的不同之处。他仔细感觉了片刻，道：“醇厚、甘爽，四肢百骸暖意融融，但不上头，咦，为臣以前喝过洛山佳酿，带劲的很，却没有这种绵延的滋味。”
　　“如你所言，那是佳酿，这，可是原酿。在土里不多不少埋了十年，除了进贡宫里，其余的都拨到军营了。天寒地冻，兵士们训练辛苦，适当喝点酒，暖暖身子。这不，骑营这次来滑国，带了一些，你我才有今日之口福。锦，你去给晨槐满上一杯，就当认识了。”
　　九锦顺从地给曾犁斟上酒，又退回到公主身旁。曾犁面红耳赤，一个劲对九锦垂首抱腕，口中连连道歉：“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公主衡轻轻握住九锦软绵绵小手，恬然微笑：“不知者不怪。锦五岁就进宫跟随本宫，从未分离，锦的父亲也是本宫老师，郑国上大夫蔡鳌。”
　　“蔡大夫的文章才华声名远播，我等难以望其项背，那年老滑君寿诞，蔡大夫来费邑贺寿，为臣有幸一睹风采。”
　　“晨槐，你给本宫说说姬晟这个人。”衡不想再听曾犁满口锦绣，但也不想当面责怪，巧妙地换了一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