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15、初青

　　第十五章初青
　　烛光红照，暖暖的光晕勾勒无尽的温馨和甜蜜。公主衡在灯下提笔急书，把滑国现状向远在新郑的父亲作详尽汇报。临行前，父亲赋予她全权处置、先斩后奏的权利，衡唯恐自己思虑不周，还是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及时点拨。
　　父亲建立郑国二十年，同时也在周朝司徒位置上待了二十年，辅佐了两代天子，遇到棘手事情数不胜数，均能一一化解，可以说，父亲当之无愧是衡心目中最伟大的男人，最敬重的师长。
　　衡放下毛笔，端起杯子抿了口茶，不经意抬眼看见九锦还坐在床沿上缝缝补补，“锦，你又剪又裁，忙活了一晚上，快睡吧，明天再弄，你看你下巴又尖了。”
　　九锦笑嘻嘻，把手里的织物向上一拎：“衡姐姐，看看是什么？”只见她手上垂挂着两块圆巴巴，圆巴巴上面各连着一根三指宽带子。
　　“？？？”衡公主心里一串问号，可又有点眼熟，“胸衣？”她疑惑的看向九锦。
　　九锦笑眯眯点点头。
　　“这胸衣的式样太过古怪，”
　　“你昨天不是和我说胸衣勒肉吗？这会子我手边没有布料，就把一个旧的拆了，改了改，你待会试一下，如果可以，明日再改几个。回郑国，就给公主做新的。”
　　衡公主和母亲音夫人一样，于针线上都是一窍不通，平素内外衣饰都是琴左仕和九锦亲自裁剪缝制，从不假宫中缝人之手。
　　衡收回目光，嘴角噙笑，把书写了密信的丝帛放入一个特制的竹筒，合缝处滴上蜡油，趁油脂未干，摁上一个特殊标印，让快马连夜送回新郑。如不出意外，后日一早，它就会出现在郑伯姬友书房案头。
　　夜，静得耳边只听雪花落地沙沙响。费邑的雪夜啊，仍能闻得到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那是孤魂的徘徊，他们久久集结在罹难处的上空，哀嚎、哭泣。
　　这是公主衡第一次单独处理这些事情，鲜血，她不是没有见过，但当人性的丑陋直接无视生命的珍贵时，她的愤怒和难受同样强烈，良好的教育和身上职责不允许她暴露出自己真实情绪，父亲说，那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弱点，只能你自己知道，更重要的你必须控制它，否则，你就会被它左右，哪怕只有一次，就有可能酿出一生的遗憾。
　　以前，一直站在父亲的荣光和精心呵护里，许多事情不像这回这样锥心，因为父亲把锥心留给了他自己。父女连心，衡公主的喜好憎恶，应该和父亲一致的呀。
　　不觉又忆起那日和父亲、老师在毓琉阁密室里的谈话，风雨欲来风满楼、乱战将起乱先行啊！滑国虽小，也是天子颁诏分封的诸侯，大臣一旦大权在握，天长日久，不臣之心蠢蠢欲动，王权，变成了庙堂上的摆设，只要手握重权，就敢觊觎王位，“天下，能者据之”，曾轨喊出了许多人内心的呼声。如果君主没有臣下“能”，迟早，大权旁落也是不争的事实。
　　衡悄悄把九锦晾在外面的胳膊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端详起九锦小小的脸庞，黑香甜着呢，这几天没怎么睡觉，把这小人儿累坏了。许是睡的过沉，脸上现出少女特有的两团红晕，浅浅的呼吸，卷翘的睫毛投射到眼脸下两块阴影，公主衡忽然想起她俩还曾为谁的睫毛长比试过呢，想到这，她无声笑了起来，甩甩头，起身放下床榻边的幔帐。走到书柜旁的兵器架，抬手取下她的绿瞳剑，带上卧室的门，走到外屋，打开大门，反手关上，走到院子里。
　　这座小院很是清静、雅致，东侧僻出一排花房，地上铺着地龙，一年四季鲜花不断，所以巨源客栈的客房总是鲜花不断，哪怕在眼下的寒冬。
　　公主衡站在院子当中，凝神聚气、二目微闭，忽然“刷”地睁开眼，精光四射，舞动起绿瞳。衡的武学很杂，十岁以前，武学基础基本来自父亲，父亲的师傅乃是一德高望众游侠，武学功底深厚，所以衡的武学基础非常扎实。十岁以后，父亲不仅要求她拜师于朝中名将，学习战场大军团作战，还请来了许多江湖游侠，教她单打独斗、奇门遁术，甚至连琴左仕拿手的吴钩七十二法也尽传授给她。
　　“有事？”公主衡喝问道，手里并未停下，耳轮中已听到院墙外有脚步声和细微的说话声，来者是两男一女，从脚步声判断，两个男的一个是站岗士兵，另一个是自己暗卫，女的则是陌生人。
　　“公主殿下，滑国王宫琴师特来拜见，我们说了殿下已歇息，可这位琴师说关乎几十条人命，迟了怕来不及。”
　　公主衡一收招式，“请进来吧。”
　　待公主衡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深夜来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滑国琴师初青拜见公主殿下。”
　　“平身，起来说话。”
　　暗卫送上茶水，公主手一摆，暗卫躬身退下。
　　来者约莫二十岁上下，面容憔悴，却掩盖不了娟秀的大眼睛里透露出的神采，挺直小巧的鼻梁和没有血色的薄唇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虽然穿着冬衣，依旧看出她单薄的身材消瘦至极。
　　“天寒地冻，初青姑娘深夜来防，必有急事，不着急，夜很长，姑娘慢慢说与本宫听。”公主衡面带微笑，说话声音清丽动人，笑容如一缕和煦的春风吹进初青的心里。
　　许多年后，衡才意识到，她对女孩子特别有耐心，温柔如水，或许，她看了太多鲜血和屠戮，而女人总是最大的受害者，于是心里对她们自然而然多了几分疼惜与怜爱。
　　寂静的夜，传来二更天的打更声。
　　初青姑娘失了神，有点不敢相信，她面前俊美如画、温润如玉的青春少女就是逼着曾轨那个魔鬼跳城自刎的衡公主吗？她就是带领郑国铁骑雪夜奔袭、打败曾氏的衡公主吗？她这样年轻，分明还是个孩子呀，她居然那么美丽，却没有半点公主的高傲。在滑国王宫十年，见过美女无数，但和眼前的衡公主一比，米粒珠玉之别呀！就算是滑伯的五位公子，以前总是认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可放到这位公主面前，大约也是黯然失色吧！
　　“初青姑娘，请品尝一下我们郑国的洛山茶。”
　　初青回过神来，紧咬下唇，面红耳赤，低下头，“初青失态，望公主见谅。”
　　衡觉得有点好笑，“不用介意，初青姑娘请用茶。”
　　初青点点头，轻轻啜了一口，放下杯子：“好茶。”
　　“本宫也很喜欢，”衡道。
　　初青定了定神，开口道：“白天，在王宫城墙上几十个女人，我是其中一个，”说罢，面色苍白惨然，倔强的把涌入眼眶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时间，屋里沉默了。衡把初青茶盏里有点凉意的茶水倒掉，又从茶壶里续上一杯滚烫的，递给她。初青呷了一口，暖和极了。
　　“你们愿意去我们郑国吗？”公主衡认真问道。
　　“我正为此事而来。公主让人告诉我们，如果愿意，可以去郑国，不知去郑国做什么？我们都是污浊之身，恐伺候不了...”初青哽咽着，泪如雨下，衡没有打断她，让她尽情宣泄内心的痛苦与压抑。她渐渐平静下来，接着道：“多亏公主派人保护我们，那个老公子姬遁数次让人来要走我们，要是落他手里，我们都得死。”
　　“初青姑娘，从此以后，所谓污浊之身的念头彻底忘记。我们郑国开春就要实行男女一体全民教育，以前，女孩子十岁以前可以和男孩同一私塾。十岁以后，因性别问题，女孩无学可上。为让女孩继续上学，郑国要请很多女先生、开设女子私塾，你们个个识文断字，有些人的学问不输于男子，所以想请你们去做女先生，酬劳由国府发放，国府还给先生盖房，配置一个仆人伺候先生，先生病了、老了，国府负责赡养、养老，先生们若和哪位男子情投意合，国府可做先生的娘家人，为先生操持婚事。女先生的一切待遇和男先生同等。”
　　初青瞪大了眼，不相信自己耳朵，天下怎有这种奇闻异事，女先生？一副“这怎么可能”的表情。
　　公主衡见怪不怪，正色道：“衡有三个弟弟，虽不是一母所生，但俱是在我生母音夫人身边长大。君父兼任天子司徒，一年中有半年不在家里，教育我们姐弟的责任全部落在母亲音夫人身上，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大，衡深有感触。不仅是我的家里，放眼天下，父亲或入伍从军，或在外辛劳赚钱养家，陪伴孩子的多是母亲。一个知书达理的母亲和目不识丁的母亲教育出的孩子差别之大，可想而知。国家是什么？天下子民才是国家。如若子民愚钝无知，国家如何强大，子民如何安居乐业。就拿种田来说，郑国每个郡县都有一批深谙种田之道的田吏，他们个个一肚子墨水，每天琢磨的都是提高田亩出产量，减少土地病虫害。他们的衙门不在郡府，而是田间地头，农人种田遇到问题可以随时找他们解决。还有种桑养蝉，桑吏有不少就是女子。初青姑娘，我们郑国有数不清别国没有的怪现象，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见初青低头不语，衡又道：“本宫知道，你们平素都是锦衣玉食，到了郑国，会比较辛苦，衡，不勉强。如果你们还是愿意留在滑国，本宫会尽力安置，不让姬遁害了你们性命。说起来，我樽弟弟的生母璇姨还是滑国公主呢。”
　　初青一声不吭，站起身盈盈就拜，“初青相信衡公主殿下，愿去郑国。”
　　“夜已深，姑娘不如留宿在这里，我让人给姑娘安排一个房间，明日天亮就派人送姑娘回宫。”
　　“多谢公主美意，初青其实是数十个姐妹推举来的，若我回去晚了，恐她们胡思乱想。公主方才说的，我亦尽快转告她们，迟则有变。初青来之前，就有一个姐妹偷偷悬了梁，幸亏及时发现，才救下一命。”
　　公主衡双掌一击，门口暗卫推门进来。“去请原参将过来，送初青姑娘回宫。”
　　“公主殿下，初青可以一人回去。”初青心里忐忑，打扰衡公主半天，再麻烦她，实属无理。
　　“月黑风高，街上不太平，怎能让姑娘一人回去。咦，姑娘怎会找到巨源客栈的？”
　　初青吞吞吐吐，本不想提起，可欺瞒似乎更不对：“我央求了看护我们的一个郑国兵士，他送我来的，”初青“噗通”跪下，央告道：“衡公主，那位兵士一片好心，看我们一群女人可怜，初青求衡公主千万不要责怪他，不然，我真是害了他。”
　　公主衡上前搀扶起她，口里安慰：“姑娘快起，本宫不责罚他。”
　　“参将原致求见。”门口响起清脆、爽利的禀报。初青听的真真切切，没由来心里一阵慌乱。
　　随着几声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嗒嗒”声，门一推，一员英姿勃勃的女将走了进来，乌黑的铠甲，坚毅而沉稳，没戴头盔，墨黑如漆的头发盘在脑后，一张椭圆的脸庞五官精致立体，英气中糅合着特有的妩媚，初青只觉眼前一恍，忙垂下眼脸，心里仿佛有只小兔子突突乱跳，脸，烫的厉害。
　　公主衡打趣道：“初青姑娘，你看，我们郑国还有女将军，原致的军功都是凭借她自己一刀一枪挣来的。姑娘回去转告你的姐妹，她们可以去郑国，她们的家人都可以去，任何愿意做我郑国子民的，郑国都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