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随风》红尘蓝尘

13、曾氏

　　第十三章曾氏
　　雪停了，天空依然阴沉而厚重，像是在酝酿更大的风雪。天光逐渐放亮，费邑的大街上除了手握兵器的士兵、被捆缚手脚扔墙根的俘虏和疼痛难忍满地打滚的伤兵，一个普通百姓都不见，家家户户、商铺、酒馆大门紧闭，没有一丁点声响。仿佛在这座昔日繁华的小都城里，从不曾有过百姓。
　　不知何时，费邑上空飞来数百支秃鹫，四下搜寻着可口的食物。从曾轨谋反开始，费邑的上空时刻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让人作呕不止。每天，都有人被从家里拖出来，捆上胳膊，当街砍下脑袋；每天，灭门绝户都在上演，尸体横七竖八在院子里、屋里，无人掩埋。
　　一夜激战，路面厚厚积雪已被鲜血浸透，战死的兵士尸体被运走，地上依然散落零零碎碎身体组织。秃鹫们在鲜红的雪地上走来走去，怡然自得的神情很是惬意，看来今天又是一顿饱餐，除了大呼小叫恐惧万分的伤兵，甚至没人多看它们一眼，战场清理，本来就是职责所在。
　　公子成，不，衡公主恢复了女装，一身女式银色铠甲，战袍洁白胜雪，勾画出英挺、婀娜的风姿，头盔上同样银色的簪缨被风吹起，飘扬在空中，通体墨黑油亮“丈八蛇矛枪”稳稳托在掌心里，说不出的肃杀之气。□□的“大红袍”不时的打着响鼻，遒劲、漂亮的肌肉时刻准备着来自主人的命令。她微微眯缝蓝幽幽的眼睛，抬头向王宫城墙上望去。
　　城墙上，数十个女人披头散发，捆缚双手，被推到箭垛口，每人身后站一个拎着大刀的兵士。她们有的痛哭流涕、哀嚎嘶叫，有的表情木然、沉默无语，失神的眼神飘向王宫护城河外的大军，苦苦盯视着，希望能看到生的可能，可是，纤细的脖子上传来的冰凉，那是冷森森刀刃压出的温度，逼迫她们绝望地闭上了双目，等待死亡来临。
　　一颗不算苍老的脑袋从一个箭垛口冒了出来，长有和曾犁一模一样的鹰钩鼻子，有人惊呼：“曾轨，是曾轨。”瞬间，群情激奋，各种咒骂此起彼伏，主要来自老氏族那一队人马。
　　曾轨不仅不恼，反而狂笑不止，笑着笑着，城下的咒骂声越来越小，曾轨趴伏在箭垛口，伸手点指，厉声吼道，声若洪钟：“你们这群贪生怕死蠢虫，顽冥不化、尸位素餐，凭借祖上荫德，生下来锦衣玉食，不用付出任何努力，高官厚禄如掌上玩物。你们何时为滑国想过？！你们关心的是位子够不够高，庄园够不够大，女人、钱财够不够多，你们，早已蛀空了滑国！我数次劝谏姬禹，废旧从新，励精图治，进行改革，把你们，从盘踞的庄园赶出去，从盘踞的庙堂上赶下去，那个老东西一直和我虚与委蛇，最后终于拒绝。我不杀他，天理不容！天下，理当能者据之！”曾轨突然仰天狂啸三声，如狼嚎，大庭广众惊得人毛发竖立：“天不助我也！”
　　原致低声对衡公主请求：“我一箭射死他。”衡公主不动声色：“他会自裁，那样更好。”
　　城头上，曾轨面色狰狞，疯魔一般，双臂在冬日的呼啸寒风中乱舞：“我曾轨没白活，荣华富贵有之，重权在握有之，生杀予夺有之，生、杀、予、夺，真好啊，都是人生父母养，凭什么我就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因为”他点指老氏族群：“我比你们更配拥有这种权利。哈哈哈哈，你们杀死了我的儿子，我曾轨的儿子啊，呜呜呜。”他口里发出怪异的呜咽声。
　　护城河边，曾老大、曾老二、曾老三三具尸体一字排开，三个脑袋明显和尸体不粘在一起，曾老三半边身子不翼而飞。
　　熙攘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耳轮里，曾轨的哭泣十分凄厉。
　　片刻功夫，曾轨突然停止哭泣，一把夺过旁边士卒大刀，一刀砍向最近一名女子脖颈，手起刀落，一线红光闪过，女子来不及哼一哼，脑袋呈自由落体，“啪嗒”掉在城墙墙根下。
　　“呀”，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曾轨举起血淋淋大刀，双眼赤红，五官扭曲，神情倨傲，“这些都是滑伯的女人，我睡过了，哈哈哈，滋味不错，妙不可言。我活不成，拉她们给我垫背。”
　　人群一阵涌动，纷纷向两边闪开，从老氏族群里走出一位老者，直奔衡公主方向而来。老者身形清瘦，鹤发童颜，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姿态。九锦把手里“虎头錾银枪”一横，小脸一沉，拦住他去路，喝道：“不准靠近。”
　　九锦今天也是全副武装，一身青铜色铠甲，衬得益发齿白唇红。
　　立马有几个凶神恶煞骑卫围上老者。“衡公主”，老者高声叫喊道，“老朽滑国公子姬遁拜见公主，老朽有话要说。”
　　公子成上前与衡耳语：“姬遁是已故滑伯姬禹的大伯，前些日子装死，设灵堂，竖坟冢，把曾轨都骗了。我这一去，人家麻利地从土里爬了出来。”
　　衡公主把手一抬：“都退下，让他过来。”老者来到马前，双手执礼，深深一拜，“郑国救我滑国于水火，保我姬氏一脉，使姬氏宗庙免于涂炭，姬氏一族永记大恩。”衡公主在马上微微一欠身：“盔甲在身，恕不能下马施礼，姬公子有话直说。”
　　姬遁直起身子，慷慨激昂：“公主，不要再等了，攻城吧，除掉曾轨才是根本。他要杀几个妇人垫背，让他杀吧！左右不过妇人性命尔，她们已被曾轨凌辱，坏了名节，早就该死。就算曾轨不杀她们，我也不会放过她们。”
　　衡公主面无表情，扭脸看向城头，冷淡地道：“本宫自有分寸，姬公子请回。”待姬遁走远，衡冲一个护卫道：“带曾犁。”
　　不大一会，曾犁骑着马到了衡公主近前。他已然明了先前的公子成，其实是公主衡所扮，王后册封大典上三招撂倒晋国太子的公主衡。
　　“公主但请吩咐。”曾犁恭恭敬敬，不敢抬头。
　　“两条，一、本宫不允许再有性命折损；二、曾轨必须当众自裁。给你半个时辰劝说你父。半个时辰后你父若不自裁、王宫大门没有打开，本宫将攻打王宫。你曾犁妻儿老小八十六口现在归郑军保护，如果不小心落到那些老氏族手里，后果...你想象得到。”
　　曾犁的确喜好男色，但在传宗接代大事上丝毫不敢马虎，七八个妻妾给他生了五个儿子、四个女儿，热热闹闹一大家子。
　　大冬天，曾犁鬓角滑落一串汗珠，头埋的更低，声音有些颤抖：“以半个时辰为限，若我父不愿自裁，曾犁将亲手打开王宫大门，如果...如果曾犁遭到不测，恳请公主把我妻儿带到郑国，赏他们一口饭吃，好歹为我曾家留下一条根。曾犁活着不能为公主效力，变成鬼也愿为公主推磨拉车。”
　　曾轨仍然在城楼上大叫大嚷，作困兽之斗，是许多心愿未曾了结，为触手可及权利顶峰的功亏一篑而遗憾？还是明知末日来临，依然对生存抱有深深的眷恋和侥幸呢？
　　他也曾想过失败，是战场上两军对垒的败。最不济，他还可以逃到陈国，伺机回滑国作乱，或就在陈国做个田舍翁，安度晚年。但眼前的失败方式完全出乎意料，措手不及。中原国家，俱是兵车和步卒，草原上的蛮夷才用铁骑。郑国，何时训练出这样一支铁骑，乃至三个儿子一夜之间均被斩杀。
　　忽然，他停下口里的呼嚎，屏气凝神朝护城河边望去。只见一人一骑踱到河边，曾轨吃惊地趴伏在垛口，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敢相信，希望再验证一下，蓦的，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他原先以为四子也逃不过这一劫数，凡是和他曾轨有关的人，郑军不会怎么样，老氏族们也定不会饶过他们，因为他就是这么对付他们的。
　　“父亲，放下吊桥，让我进去。”曾犁仰头喊道。
　　曾轨心一松，立刻明白儿子的意图，此时进城，肯定来劝降无二，看他方才是从郑军队伍里走出来的，莫不是谈妥什么条件？四个儿子里，曾犁最不听话，虽不如三个哥哥勇猛，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说话行事比他三个哥哥谨慎、缜密。那三子的妻儿不需多想，定不被容许存活于世了，曾家仅剩四儿子这一支了呀，四子此刻来劝降，是不是他这一支曾氏可以延续下去呢？曾轨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叫人放吊桥、开城门。
　　原致往衡公主身边凑了凑，低语道：“公主，”二妹是俩人私下称呼。“曾犁一去不返怎么办。”
　　“死曾轨一人，保曾氏一脉，曾犁想反水曾轨都不会同意，里外都是死，能用死来做笔大买卖，合算啊。”许诺曾犁大将军的事衡没对任何人提过。
　　曾犁进宫已有些时间，时间静静地消逝，老氏族们逐渐失去了耐心，人群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时有目光朝郑军这边瞟过来。郑军则利用这个空档拿出随身干粮，补充体力。从昨日夜里厮杀到现在，人人饥肠辘辘。
　　郑军此行每人携带三天干粮：十斤咸熟牛肉快，五块死面饼子，每快有砖头厚，一个牛皮水囊。军中规定，携带的干粮数量是计划完成任务时间的两倍。万一遇到意外，总不至挨饿，活神仙也经不起饿。
　　天寒地冻，牛肉和面饼冻得铁块似的。衡公主拿出贴身小匕首，切割起牛肉和面饼子，切一块，向嘴里放一块，文雅地咀嚼。公子成不知从哪找来二三十个老百姓，架起八九个大铁锅，煮开一锅锅热水，兵士们终于不用喝牛皮水囊里的冰水了，骑在马上端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滚水，心里的幸福顿时开了花。
　　公子成让人给滑军和老氏族那厢也送去热水，冰天雪地，都快冻成冰棍了。滑军千恩万谢，领头军官很有眼色，立马调拨二十个兵士过去帮忙担水烧水。老氏族群里，大家不自觉得扭头看向居中而坐的姬遁，他二目微闭，面无表情，皮肉铁青，不知是冻的还是心里在想什么。一只盛满热水的碗递到他面前，他撩开眼皮瞅了一眼，随即又闭上，并未去接那只碗。
　　端给老氏族的热水被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没人喝一口。
　　衡公主用余光捕捉到这些。她继续吃着牛肉面饼，还有九锦偷偷塞给她的两个温软的鸡蛋饼，甜丝丝，带着小九锦的体温，咳咳，此举被原致用眼神揶揄了好一会，衡公主只好掰下一小块分给她，原致一点不客气，三口两口填进肚子，九锦气的小脸通红，那是她特意为衡姐姐留的呀，别人怎么能..染指呢。衡公主转头把余下一整块以命令口吻让九锦吃了下去方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