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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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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驽凝视着淡红色的酒水,心里想的是很久以前。五年前的事,好像已经发生了一辈子。侯泰强说得对,在他们这个圈子的人,出了事不可能去医院,没有办法走回正确的道路,尽管他知道道路就在那里,然而他和正路之间隔着一道黑色的线,或者是线,或者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仿佛回到了很久前的上海,说是刘适择的毕业典礼,其实根本没有典礼的样子,不过是一群人穿着质量极其低劣的黑袍子跑来跑去地照相。那天很热,他第一次感到上海的湿热,像是置身于一团又湿又厚的果冻中。
哥哥穿着学校的统一硕士服,顶着难看的方形帽子,满脸是汗,依旧漂亮得炫目。正如雨后的晴空,不会化作一团泥泞,只会更加清澈动人。不少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人来和刘适择合影,刘适择站在她们旁边,每一对都赏心悦目。
他们都是硕士生。是名校毕业的,相比起他的狐朋狗友,这才是真正上档次的朋友圈,这才是刘适择真正该认识的人,站在一群聪明漂亮年轻有为的男女中间,刘志驽第一次如此没有底气,自卑感鲜明而陌生,像烙印在他脸上的骄阳。刘志驽默不作声地站在刘老板旁边,等刘适择像校园吉祥物一样合照完毕,赶到他们身边,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擦汗,就连一向沉得住气的刘老板都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终于毕业了啊,适择。”
相比刘老板的热情,刘适择就很冷淡了,他只是点点头,矜持地用鼻音“嗯”了一声。刘老板并没计较这疏远的态度,眺望着校园,说:“挺不错的啊,有出息。”
刘适择又嗯了一声,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说了一声“谢谢”,刘老板瞧着五个女生摆出奇怪的姿势,状似不经意地问:“适择啊,这么多小姑娘对你有意思,你有对象了吗?”
绝不是刘志驽多心,在刘老板说这句话的时候,刘适择脸上闪过一阵奇怪的尴尬,眼光不自禁地躲开,然后才说:“还没有。哪能有啊。”
“该找就找。”刘老板说,“咱们在上海也有房子,找好了带回家看看,看好了就举办婚礼,你想在哪举办,就在哪举办。给你整得热热闹闹的。不能比不上你这些本地同学。”
刘适择又点点头。他的动作非常僵硬,刘志驽极其确定不是自己多心。好容易刘老板和侯泰强去一边聊天,趁旁边没人,刘志驽靠近哥哥,问:“有情况啊?”
刘适择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擦掉下巴上的一点汗珠。刘志驽很不满,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嘀嘀咕咕地说:“别装傻了。高材生。咱俩没必要这样吧。”
“没什么值得说的。”刘适择闷闷地说。
他承认了。
五年以后,刘志驽仍然能回忆起当时的心境。像是有一个小小的空洞,在胸口慢慢变大,尽管天气闷热,他仍然感觉到四肢发冷,嘴唇不受控制地i发白了。刘志驽故意说:“咋了,你说呗,你的秘密在我这守口如瓶,你就算多说一点也没事。那啥,学霸,你有没有基本的生理知识?搞的时候戴套了吗?”
刘适择顿时整张脸涨成了一片红。分不清是天气太热还是愤怒,亦或想起往事的害羞。刘志驽艰难地咽了一口,缓解喉头难以言喻的紧张和痛楚。刘适择张了张嘴,忽然看到有两个拿着相机的人朝他招手。他如释重负,急忙朝那两个人一指,毫无必要地说:“你看,有人叫我照相,一会儿和你聊。”
他要走,刘志驽不同意,一把拉住他的学士服,入手的布料黏糊糊轻飘飘,比最破烂的窗帘也不如。“说完再走!”
刘适择尴尬地躲开视线,甩了一下没有甩掉,注视着远方,轻微地一点头。
脚下的水泥地化作尘土,刘志驽原地下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松开了手,表情分崩离析,将他埋藏下去。他想笑一笑,化解沉重粘腻的尴尬,笑着问问哥哥第一次的细节,就像小白胖出去开荤,回来被他们盘问着招出了一切,但他忽然不敢问,哥哥的答案是能吞噬他的旋涡。
“和谁啊。”他艰涩地问。
刘适择朝他笑了笑,走向两个拿着相机的人。刘志驽短暂地想,难道是这两个,随即就知道不是,发生关系的人,举手投足间有完全不同的异样。这两个人和哥哥只是普通的关系,此刻承担了刘志驽全部的怒火。手指在发痒,他低头看着手,胖胖的手攥成了圆乎乎的拳头。他再抬头望着刘适择的背影,和他照相的人身材不错,是青春洋溢的男大学生。
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带走刘适择。
刘志驽伸手拿过红色的酒,在灯光下打量着。碎冰融化了,酒水看起来黏黏糊糊,像一杯劣质香精含量过高的草莓饮料。这个应该不是血腥玛丽,但鸡尾酒名目众多,每天都有新配法。可能是血腥玛丽的变体也未可知。他再看侯泰强的杯子,剩了一半,可能很难喝,也可能是侯泰强不愿意一饮而尽。
他站起来,伸手到吧台后面,将金酒瓶和一个空杯子提出来,为自己满上一杯,朝着王夫人刚才坐着的位置轻轻举杯,朝侯泰强的空椅子点点头,在侯泰强的杯子上煞有介事地敲了一下,浅浅地喝了一口。
放弃有什么不好?绥吉这种小地方,再怎么混都是这样了,乌七八糟,莫名其妙。刘适择不过是偷看一两部GV,而他,可是真刀真枪地实践过,在场子里他见过许多比GV更劲爆的场景。刘适择但凡亲眼见到其中一幕,都会从此怀疑人生。
所以他想出国。
刘适择竟然想出国。
刘志驽从没有把这个字眼和认识的人联系起来。而刘适择和这个词放在同一个句子里,整个人一瞬间镀上了一层遥远而明亮的色彩。刘志驽眼前浮现出一个风度翩翩的高知少年,穿着笔挺西装,时不时推一下眼镜,满嘴标准流利的英文,说着他不明白的东西。这形象并非来自他的幻觉,他换台时偶尔看到一些财经类的电视节目,女主持采访的海归学者,就是刘适择的未来。
金酒沿着食道麻麻地流下,刘志驽试图想象着大洋彼岸的世界,而脑海中只能浮现出一点美剧里的片段。住大房子,穿白衬衫,开车去上班,临走前和爱人交换一个匆匆的吻。这场景甜蜜而苦痛,让他胃部和下腹部同时绞痛。他看到的GV,开头就是这样,很家庭,很温暖,两个主角回家后爬到床上去。与其是GV,不如说是提前观看了刘适择的人生。
他知道刘适择花了很多钱。以往他不知道刘适择把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当时他只是以为刘适择的学费很高,现在才明白,原来刘适择花的钱,都是昂贵的语言考试,他很早就为离开做准备,在刘适择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弟弟的影子。
然而他还是为弟弟留下了。
尽管他琢磨不透,此刻仍然感到一点欣喜,幸好他留下,才有后来的可能。
一只蛾子突然落在红色酒的杯子里,翅膀上的粉末在饮料中荡起无数细碎的涟漪。刘志驽眨了眨眼睛。
KTV好歹提供餐饮,这种卫生状况可不行。要是正巧工商来了,蛾子也出来现眼,那他们一罚一个准。还没开张,先被罚到破产。以前“巴黎·小春天”也有很多蛾子,不知道厨房什么东西生了虫,他们请家政里里外外翻了好多遍,也没找到生虫的根源。蛾子层出不穷,一段时间后又神秘地消失了,可能气候有点关系。面对蛾子,阿笨只是张着大嘴打哈欠,它有时候抓抓蛾子。大多数时候不抓。早知道狗不拿蛾子,当初就应该养只猫。
蛾子在酒中醉醺醺地挣扎,将水面划出无数细小的涟漪。这可不是他不赏王夫人的脸,实在是这种情况没法喝。刘志驽拿起酒杯,准备把杯子里的酒倒掉,光影一闪,他鬼使神差地把杯子举过头顶,只见一小点白色沉淀,随着他的动作在杯底晃晃悠悠。
他对这东西太熟悉了。他将杯子贴着水槽,缓缓地倾倒杯中酒水,再抽出一张纸巾,将剩余的残渣倒在纸巾上。暗红色的纸巾上,白色沉淀像尚未融化的奶贝,无害而乖巧。刘志驽另外抽出一张纸巾将白色沉淀裹好握在手中。
他没有真凭实据,然而他也不能这么做。但他凭借多年摸爬滚打的直觉知道,一旦送到鉴定机关,这东西必然是场子里的药。彻底融化后,无色无味,食用者很快进入昏眩,一晚上飘飘然如在青云端.
他的失望和恐惧并不是针对自己的酒,而是王夫人的目的。她想让他闭嘴,不想让他目睹接下来的事情。
她也知道他不会喝,说不定会查看酒杯。
如果他没看呢。
他想起三号店门口只为传一句话的车。恐惧的铁锈味在他舌上蔓延。大堂里空无一人,吊灯将破碎的光投向四面八方,厚重而油腻的家具里藏着无数光照不亮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