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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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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驽冲出一号店,一阵热气迎面扑来,混杂着烧烤大串、汽车尾气和夏夜的花草香。这条街几乎没有车道,路边摊一直挤到路中间。
刘志驽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没有任何他熟悉的面孔,连他的路虎也不知去向。肯定是侯泰强开走了,送王夫人回沂水温泉,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他掏出手机,给一号店的店长打电话,通知他来锁门关店;又点开支付宝找滴滴打车,焦灼地等那辆白色的雪佛兰从人群中挤出。
司机看他着急,又闻到他身上一股夜场味,挺八卦地打听,想知道他深夜急匆匆地是不是为了什么桃色新闻。刘志驽听得心头火起,只想反手抽过方向盘,再把司机脑袋按进前挡风玻璃里。发作不出的怒火化作冰冷的视线,多年混子的气质终于发挥了一点作用。司机识趣地闭上了嘴。刘志驽望着窗外,车窗外的风声巨响,他听说的地址还是侯泰强给他的。多么讽刺,他连小白胖的住址都不知道。
北巷小区是他自从出生就没有踏足的地方。有名的绥吉贫民窟,房价是平均房价的三分之一。小区似乎没有物业公司,全靠居民自行运转,在垃圾桶里上上下下翻找纸壳子和废旧报纸贴补家用。刘志驽下了车,站在破烂的铁艺大门门口,抬头望着临街住宅楼肮脏的窗户玻璃。
夜深了,这小区的住户基本都睡了。刘志驽沿着地址推开了S6三单元的大铁门,老旧的门轴发出吱格的响声。
楼梯破旧,扶手剥落,脚步声在阴郁的楼道里回响,他轻轻地敲着202的门。一直没有人应答。反而是201推开门,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女子,穿着起球的睡衣,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我找庞盛捷。”刘志驽说。
“你是他啥人。”中年女人问。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南方口音。
刘志驽犹豫片刻,说:“我是他朋友。今天晚上看他不舒服,我想问问他怎么样,再问问阿姨……”
“他妈死多少年了都。”中年女人不客气地说,“别敲了。我们这屋有老人,你站门口等他就好了,他要是没死早晚得回来。”
说完她就要关门,刘志驽眼明手快地抓住外侧的门把手,尽量客气地问:“姐,您说他妈妈去世,是怎么回事……?”
中年妇女上下打量着刘志驽,突然说:“你是要债的?还是干啥的?”
“我真是他朋友。”刘志驽几乎哭笑不得地回答。
“没见过你。”中年妇女说,不过她的意图并不在纠缠刘志驽上,接着说,“他妈……就是死了呗。很久以前,好几年前,得有个四五年了,就死了嘛。他一个人过,哎呦呦,和这人做邻居真是倒血霉……”
刘志驽低声说:“去世四五年了?”
中年女人听他有怀疑的意思,立起了眉毛:“咋个,你不信?不信你就在这楼道里头问问,看我是跟你讲实话还是没有讲。你去去去,再拉着我的门,我就要叫屋头男人过来揍你。”
刘志驽松开手,中年妇女愤怒地关上门,回声在楼道里沉闷地响着。他又等了一会儿,实在无法忍耐顶着喉咙口的不祥感,重新叫车,前往鹤广桥。
从小白胖家去鹤广桥全是小区之间的小路。刘志驽自己开过这条路,白天尚且不好走,晚上更是寸步难行。哪怕是常跑滴滴的司机也没心情说话,专心绕来绕去。
司机说,前面没有路了。
这条路刚刚他自己就走了一遍,怎么会没路。刘志驽探头出去一看,闭上了嘴。本来畅通无阻的马路上散落着断裂的护栏,却没有撞碎护栏的车辆。大概是一起刚刚发生不久的小车祸。他又看前面,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任何行人。他对司机说,我就在这里下了。
他下了车,听着发动机在他身后呼啸着离开,前面是一片矗立在黑暗中,比黑色更浓郁的方形厂房,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午夜十二点,是东北土味传说中的深夜时刻。大风摇晃着厂房的窗户,他内心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然而他没有办法,向厂房里走去。
厂房的大门锁死了,然而侧门的玻璃碎了很大一块。玻璃和门框交接处十分整齐。刘志驽咬咬牙,从玻璃的破洞处钻进去,后背擦过窗户框的一瞬他忽然庆幸自己瘦了。否则会卡在这个地方。
走廊里漆黑一片。连应急照明灯都没有,两侧的房间半关着门,黑洞洞的,风从破碎的玻璃里灌进来,冲淡了走廊里浓厚的味道。刘志驽知道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人。他们不发出声息,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动作。刘志驽尽量放轻脚步,朝走廊深处走去,
他推开最深处的房间的门。借着窗外的路灯光,他看到这房间里有七八张上下铺,床边影影绰绰是热水瓶。一个人动了动,“啊”地一声坐了起来。
刘志驽朝她摆摆手,说:“白晓妮在吗?”
那女人惊魂未定,片刻后指了指最靠里的床。刘志驽轻手轻脚地走向床。依旧不小心踩到了东西。他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骤然明亮的光线下,床上空无一人,凌乱起球的被褥中躺着一包锡纸。
他摸了摸被褥,触手潮湿冰冷。那女人一直看着他的动作,说:“你是她啥人。”
刘志驽收回手,说:“她没回来吗。”
那女人说:“不知道她啥时候才能回来。她也不总在这。”
刘志驽慢慢展开锡纸,有细微的白沫簌簌落下来。
他知道白晓妮和小白胖可能都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也不可能是以前的状态。
他奇怪地颤抖着,本以为他做了正确的事,至少是他三观曾经允许的事,现在却有一阵强烈的内疚和惶恐。无法分辩出是痛恨自己的无能,还是震惊于自己的冷漠。他放下锡纸,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从厂房里出来,才发现自己被闷出了一身大汗,被外面的风一吹,粘腻的气味散去,而汗水干涸了,衣服变成一件奇怪的外壳,罩在他的身上。
他没有车,还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回去,打开滴滴,刷了三四次,追加了二十块钱红包,始终没有人接单。他处于如此偏僻荒凉的地方。不要说保护白晓妮,就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
现在他又能做什么。他觉得行走在一条看不见的钢索上,只要一不留意,身边的人就会掉下去。没有他的注意和保护,身边的人就一个一个消失在黑暗里。是他太没责任感,还是这些人太脆弱。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被人照顾和容忍。他忽然发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社交技巧只是表面功夫。他根本照顾不好任何人。
一阵大风从他头顶刮过,这场大风昭示着满城欲来的大雨。树木瑟瑟地摇,厂房的窗户在风中咯咯作响,好像随时会碎成千百块,随着大风四散纷飞。
打不到车,就只能走着回去。刘志驽忍不住苦笑,自从拿到驾照,得有多少年没沾到过水点,没想到今晚要浇成落汤鸡。
他沿着记忆里的路往回走,至少二十公里,今晚将在微信步数登顶,成为大家仰望的行走天才。大风裹着沙子,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脸颊上迸溅一点温热,刘志驽摸了摸脸,指尖湿乎乎的,猛然哗啦一声巨响,仿佛天空再也兜不住了,无数巨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将灰扑扑的水泥车道染成深黑,
刘志驽的外套瞬间湿得黏在一起,雨点透过迅速湿透的外套,和已然干涸的汗水融为一体。他毫无用处地抹了把脸,眯起眼睛望着前路,雨线将天和地连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路灯光在雨中散射成球状闪电,又像是引导他一路归天的光火。
这种天气每年绥吉都要有那么一两个月,东北的雨季就是这样,豪放不羁,吞天碎地。刘志驽沿着车道慢慢地走,袜子成了一团软泥,鞋子在脚下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淋湿之初,全身会短暂地感到一阵湿|热,很快雨水将将衣服里的空气驱赶干净,他会全身发冷,止不住地发抖,而后他可能会大病,高烧,像一场驱赶不尽的霍乱。他抬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脑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他转过头,正好看到鹤广高速上扫过夜空的车灯,有一辆车在高速上打滑转圈。
原来是个小车祸,雨夜车祸丝毫不稀奇,这种雨势非常遮蔽视线,路又因积水突然变滑,经验不足的司机很容易打滑侧翻。
他眺望片刻,见车子终于稳住,估计司机吓得不轻,也不在意,转头离开,没走几步,一道闪电照亮天际,片刻寂静后,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四野,刘志驽抬头望着在乌云后亮起的闪电,随着雷声而震动的天空,一道同样的光芒照亮了模糊的记忆。
他想起来了,在五年前,确实发生了一件可能改变了哥哥选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