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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小白胖II ...

  •   刘志驽心里惊涛骇浪,表面不动声色,片刻后,他先做出妥协,从牙签筒里抽出饭店送的打火机扔了过去。小白胖捡起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这才是兄弟,谢了啊。”

      刘志驽耐着性子问:“五年前,怎么了?”

      小白胖又吸了一口烟,说:“刘哥,这么大老远的事,我也记不清楚。我只能跟你说,那晚上发生的事老大了。现在提起来,对谁都没啥好处,你还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雨夜,又在刘志驽脑海中复苏了。他不自禁地低头看着手腕,记忆中有尖锐又浑浊的刹车声,被中控撞出的伤口此刻只是一条浅浅的白色疤痕。

      只是五年。可是在他印象里,好像过去了十几年。这些年过得太充实、太复杂了。距离他上次看到小白胖,也不过是两年,然而他们已经完全回不去了。在整个大染坊里,一个人一旦走失,就会被染成漆黑。

      “你说,我听听。提不提哪壶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要是那晚上真发生点什么事,我还能跟你坐这喝酒吃东西?”

      小白胖又笑了笑,说:“刘哥,你手头宽裕吗,借我点钱。”

      刘志驽问:“多少钱?”

      小白胖想了想,比了个巴掌:“行吗?”

      不可能是五块,至少是五万。刘志驽说:“你要干什么。”

      小白胖摸摸鼻子,深深吸了一口烟,把烟头粗暴地压在烟灰缸里。

      “刘哥,你也知道,我家这个情况,实在是,要不是我家这样,我也不能跟你开这个口。我妈病了。在绥吉第三医院,股骨头坏死。医保不给报,我这天天来回伺候,伺候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现在大夫不给钱就不动手术,我妈天天跟我说,儿子啊,咱们不动手术了。妈死了也不能让你背这个债,但是我真不行啊,哪有为人子女能看着自己妈成这样的?”

      刘志驽长长叹了口气,内心竟然涌起一丝失望。并不是失望小白胖的际遇,而是根本不能理解。都是一起看过犯了毒瘾的人在地上翻滚的,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撒谎。可能小白胖根本不记得他们曾经看过吸毒者,就像他不记得侯泰强的经历,只是茫茫然记得他的名字。至于这个人究竟怎么回事,早就不放在心里。他又怎么能指望小白胖想起那个夜晚。

      他不是没想到小白胖会堕落到这一步,只是这一步来得太快了,他完全没有察觉。

      “没有。”刘志驽说。

      小白胖眼神里的光瞬间消失,漆黑的眼睛化作两点黑色的墨汁。

      “你会没有钱?”

      “真没有。”刘志驽说,“这都啥时候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连媳妇都跑了。我兜里哪来的钱啊?”

      小白胖愣了片刻,耸耸肩,说:“那咋整,这个病就不治了?”

      刘志驽也从大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按住小白胖顺着桌面滑过来的打火机,说,“阿姨的事你先不用担心,如果是真的,我能帮你想办法。先把五年前的事说清楚,你对五年前挺有印象的?”

      小白胖啧啧有声:“怪不得小白突然提起这件事呢。原来刘哥你不记着了。五年之前吧,你要是问别人,别人也不一定知道,偏偏我记性好,什么都知道。那个什么,刘哥……”

      刘志驽越来越按捺不住,单手捏灭了烟,说:“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小白胖不笑了,片刻后,说:“也没啥大事,像刘哥你这样在场子里混的,还能在乎这点小事?今儿就当兄弟我放了个屁,你听了个响。你也不是真心关心我妈,你关心谁?说句难听话,你手里有没有钱,兄弟手里有没有钱,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儿么!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真没意思。这么说吧,兄弟今天跟你说这个,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我妈。你看不上兄弟,也没事儿。兄弟我自己想办法,没你这两个钱,我妈也能下地。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我庞盛捷今儿算是明白了。患难见真情啊。咱们有真情吗?有吗?姓刘的,以后你想把我当兄弟,我还没你这个兄弟呢!”

      服务员重新把烧烤拿上来,略带烧焦的肉香重新弥漫在包厢里。刘志驽朝桌子挥挥手,说:“说那些干什么,阿姨真是有事,我肯定不能袖手旁观。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现在咱们就去医院。”

      他站起来,小白胖立刻哎哎哎地拍着桌子:“刘哥,何必呢。你把钱给我就行了。我妈还没住进去呢。”

      “我帮她。”刘志驽说。

      “就为了五年前?”小白胖难以置信似的瞪大了眼睛,“为了这点事你真是要下血本。钱给我,我想办法就行嘞。”

      “结账。”刘志驽指着桌子。小白胖又愣了,眼珠子迅速地转了一圈。刘志驽不耐烦地往桌上扔了三百块钱,小白胖抬起眼珠盯着他,说:“啥意思,就是跟兄弟绝交了呗?”

      刘志驽长长出了口气,说:“五年前的事,也不可能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也能想明白。你要是说,就联系我;你要是不说,就算了。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也别让我看见你接近小白。”

      容华市场规划得不好。本来是要打造全市第一步行街,把车道全部铺上了步行砖,最后变成了车和人共用一条道,乱糟糟的挤在一起。刘志驽咬着牙,在缓慢的车流和混乱的人群中穿梭。

      他看不到擦身而过的车,也看不到东游西逛的行人。他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好像这样走,就能走回五年前,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候。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不会犯错,也不会产生无法言喻的感情。

      刘志驽一直走出很远,胸口压住的闷气才渐渐松动。炽热的太阳在头顶直照下来,把他的影子压到脚底。触目所及一片明晃晃,天上地下满是耀眼的白光。

      后背被太阳晒得焦痛。绥吉的天气真是变热了。正午十二点比十点钟还要热闹。刘志驽热烘烘地挤在人群中。刘志驽靠着路口的电线杆蹲下,走不动了,他发现自己在喘粗气,因为气,因为累,因为热。阳光在他头顶旋转着,仿若今天才从长梦中苏醒,像是终于走出阴影,在阳光下审视着他的生活。心里有一把燃烧的火,眼前朦朦胧胧,是火冒出的烟。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他曾经觉得是兄弟的朋友,和他曾经要娶的女性。他无法理解曾经的自己,为什么会和这些人血浓于水,他不明白,也不理解,只是觉得一阵阵地发晕。

      记忆里不是没有温暖片段的,他还记得以前他和兄弟们喝醉了,沿着容华路走回家去;路灯在他们头顶化成一排月亮;他们在网吧开黑;在后巷子里看侯泰强和别人发生冲突。

      刘志驽站住了。五年前没那么远,小白胖也不是突然变成这样的。侯泰强也不是没有提醒过他。

      那一天也是五年前的上午十点,他去店里送酒水,离老远看到门口蹲着黑黢黢一个人。他以为是路过没事做,走近一看,这人居然还挺熟悉。他站在那人身边低头问:“你干啥呢。一大早上就在我这蹲着。”

      小白胖抬起头,说:“没地方去了,刘哥,让我在你店里住一宿。”

      刘志驽嘿嘿一笑,调侃他:“一大早上就把晚上的事儿都计较出来了?”

      小白胖也耍赖地笑,说:“没钱啊。我昨晚上和他们通宵打麻将来着,没睡觉,你现在让我进去,我现在就睡。”

      他当时不知道小白胖沉迷打麻将,卸了箱子,招呼店里的人开门;小白胖赶紧站起来,说着“谢谢刘哥,刘哥真仗义”,钻进去,头重脚轻地倒在离门最近的卡座沙发上。刘志驽本想指挥他搬酒,看他那熊样,暂且放过,跟几个服务生一起把七八件酒都搬到吧台后面,瞧着服务生收拾了一会儿,转过看小白胖。

      他还没睡,缩在沙发上,眼睛没有焦距地注视着茶几。,刘志驽拉过椅子坐在他旁边,说:“你咋老打麻将,麻将他妈会心疼的。”

      小白胖嘿嘿一笑,反手拉过一个抱枕垫在脑袋底下,很舒服地蜷缩着,忽然脸色一变,挺郑重似的:“刘哥,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收留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上哪去了。”

      “咋不回家?”

      小白胖蹭蹭抱枕,说:“回啥家啊,我妈早就跟别人跑了。我爹这时候也不能在。我要是回去,非得被他打死不可。”

      这倒也是要是家庭幸福,也不会有人来混场子了。刘志驽尴尬地摸摸鼻子,问:“吃饭了吗?要不我先给你整点东西吃?”

      小白胖赶紧支起身子,谄媚地笑:“哎呀,不用!刘哥你咋这么客气?昨晚喝一肚子啤酒,现在根本不饿。不吃了。刘哥你这整的,还招呼吃饭。哪好意思?”

      他把自己更紧地蜷起来,盖着羽绒服,好像准备大睡一场。看他困成这样,刘志驽也不想多耽,拍拍卡座的沙发靠背,说:“那你睡吧,一会儿他们来打扫卫生,你不用管。”

      小白胖眯起眼睛,又冲他感激地笑了笑,左边脸上露出一个小而深的酒窝:“谢刘哥。”

      兄弟一场。刘志驽朝他点点头,转身出去。走到装酒的货车附近。一辆路虎突然停在他旁边,驾驶座的玻璃缓缓滑下,露出一张严肃的脸,对目瞪口呆的刘志驽说:“志驽。”

      “强叔。”刘志驽说,同时右手本能地一摸兜,看看发货单是不是半路不见了。侯泰强犀利地看他一眼,左手臂压在车窗上,左右看了看,一扬下巴,问:“小白胖最近来了吗?”

      刘志驽一怔,说:“在店里睡觉呢。咋了?”

      侯泰强懊悔地咋舌,舌尖短暂地在内侧腮帮上一顶,下定决心似的:“上车。”

      强叔一旦认真起来,肯定事情不妙。刘志驽狐疑地绕到副驾驶开门坐进去,在心里迅速地回顾他一个月来都做了哪些错事。除了弄丢一次发货单,删除过一次财务的表格,好像就没别的事了,难道这点事也值得强叔大动干戈?

      等他拉好车门,侯泰强目视前方,说:“他来干什么了?”

      刘志驽老老实实地把小白胖说的话重复一遍。侯泰强不动声色地听着,一直听到小白胖在沙发上睡着了,问:“没有了?”

      这种问法像是在暗示他包庇小白胖,刘志驽忍不住带了点刺:“没了啊,强叔,你要听啥,咱们直说吧。”

      侯泰强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说:“庞盛捷这孩子好像学坏了。要是行呢,你给他在场子里找个活儿干,别总让他跟着你们瞎混。最近二楼缺人,要不,让他到楼上当服务生。”

      刘志驽茫然地回答:“前一阵工商局来查,不是跟咱们说别招未成年吗?”

      侯泰强再次懊丧地一抿嘴:“行吧。志驽,这孩子是你的朋友,你可要看好了。别跟他一样。”

      就算刘志驽再不明白,也知道几次三番的暗示和小白胖有关。可他很长时间没看到小白胖了,这小子又能翻出多大的浪花?

      “强叔,我实在听不懂,你跟我直说了吧。他到底咋了?”

      侯泰强说:“这孩子啊,头脑太灵活,乱钻营,也不是什么好事。他现在总往污泥里卷,你帮不了他,让他离远点就行了。小白胖缺钱,他跟你说了吧。”

      刘志驽更加茫然:“没说吧,不过他有那个意思。我听说他打麻将,是因为这个缺钱?”

      侯泰强冷笑一声,摇摇头:“不好说。志驽,你别再让他过来玩了,咱们这摊子水深,小白胖进去了一个水花都起不来;,咱们这点关系地位,要说什么都不是,倒也不那样;但你要以为这是什么铁打的江山,那你可错了,你要是一个跟头栽水里,谁都捞不起来你。听见没?”

      刘志驽乖巧地点头,腹诽“你又不是我爹,有啥资格管我,你连你自己的孩子都管不明白呢”。而这番话显然在侯泰强心里盘旋了很久,甚至顾不上在乎刘志驽的情绪,说完这番话,他自己松了口气,瞧着挡风玻璃外面,害怕隔墙有耳似的压低了声音。

      “庞盛捷给你任何东西,你都别要,他卖任何东西,你都别让他在咱们的场子卖。咱们现在就是唱歌。在美团有团购,就是唱歌,喝酒,果盘,别的都没有。纯粹就是清吧。刘老板跟你说了吧,换领导了,之前的靠山说倒的倒,说走的走。你要说换汤不换药,也能说得过去,但是这个风头这么紧,谁出头谁就是王八蛋。咱们不惹事,听到没有?”

      刘志驽点头答应。或许是看他点头的样子过于乖巧,侯泰强忍不住一笑,抬手揉了揉刘志驽的头,说:“你这孩子,去考公务员吧。”

      刘志驽喷笑出声:“我哪能考上啊,我哥考还差不多,你把我当成啥学霸了咋的。我考公务员,笑skr人。”

      侯泰强被他怪里怪气的发声逗乐了,说:“你啊,就是学习不用心,整别的事一个来一个来的。下去吧。货车停门后都没法关门了。”

      刘志驽答应了,摸着车门锁,回头问:“强叔,你说他不学好,究竟是……”

      侯泰强也看着他,说:“他们那个赌场有鹤广桥的。或者说,赌场就是鹤广桥开的。”

      刘志驽还记得自己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在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鹤广桥不过是一座发生车祸的桥。

      他在容华市场的路口停住了,红绿灯在他头顶闪烁,他抬头望着对面的万达广场和丰豪商都。去上海之前,这两个大商场在他眼中非常气派,是绥吉本地人约会的首选;从上海回来,绥吉的一切陡然破旧而狭小,一眼可以望见底的是街景,一眼望不见底的是人生。

      他现在想推开那扇门,问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

      然而时光永不能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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