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渣男幸福指南》荀香九

35、小白胖I

　　刘志驽比约定时间迟到了10分钟。

　　本来计划好要从容华路走，然而一个多月没在绥吉，信息闭塞，八百年不动工的容华路竟然修路，当天看到前方一排引流的雪糕筒，已来不及更换路线，只能跟着一点点往前蹭。

　　挤着挤着，竟然有一辆红色马自达想插队。原本他就心浮气躁，看到想插队的车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降下车窗把红色马自达的车主拎出来狂扇耳光。然而扫到红色马自达的后视镜，车主是个头发烫卷的女人。刘志驽叹了口气，带了一脚刹车，让她无知无觉地混了进来。

　　容华市场附近的停车位一直是玄学，为了避免绕着容华市场开三圈都找不到车位的情况，刘志驽把车停在容华市场大外面。步行过去找小白胖。上午十点阳气旺盛，一路上阳光超乎想象的明媚，市场门口的小摊一溜摆开，猪头肉、槽子糕、新出锅的糖炒栗子，马迭尔大冰棍，逛小摊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这种赶集一般的热闹只能和上海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整个中国有无数绥吉这样的乡镇，每天都熙熙攘攘，过往的人们忙着毫不起眼的事，而上海是那么不接地气的繁忙。在绥吉的市场，刘志驽几乎要怀疑自己的上海之行是一场梦境，直到他的目光落在被熏得乌漆麻黑的墙边。

　　尽管小白胖变了样，他依然能一眼认出来。他不再白，也不再胖，而是令人恐慌的黑瘦，骨头外罩着薄薄的酱色皮肤，像风干的酱鸭子；他低着头，一只手盖在嘴上狠命抽烟，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燃烧的烟草，而是救命吹息。

　　只是看到他吸烟的动作，刘志驽的心就沉了下去。小白胖一双眼睛可不闲着，在薄薄眼皮下滴溜溜地转，一眼扫到刘志驽，立刻直起身，堆出一脸笑容，说：“刘哥！”

　　小白胖这么一笑，眼角和嘴角同时折出无数细而深的纹路。他随手从嘴里拔下烟屁股，扔在地上，用鞋底狠命碾烂，朝刘志驽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还没走到他面前，就远远伸出手，见刘志驽不为所动，伶俐地弯下腰，一把捞起他垂在身边的手，像是要给他放松肩关节一样热情摇晃，连声说：“刘哥，这么长时间没见，我都认不出你了。你咋变这么帅，我滴个老天，刘哥也太帅了，太好看了。整得我都紧张不行不行的了。”

　　刘志驽垂眼看着他，平板地说：“你这减肥卓有成效啊。”

　　小白胖说向后呼噜一把脸：“这话应该说给刘哥。我是啥，瘦得跟鬼似的，哪有刘哥这体魄啊，结实，健康，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听说刘哥前段时间去上海发财了？”

　　刘志驽收回手，说：“发什么财，不破产就不错了。你咋样，这几年过得还行？”

　　小白胖一耸肩，低下头笑了。“就那样呗，东一顿西一顿的。走啊刘哥，今天我请客。好好吃一顿再说。”

　　刘志驽嘿地笑了一声，说：“一顿烧烤也用得着这样。还是老样子，我请吧。”

　　小白胖猛然变了脸，像是五官下有什么东西要突出来，尽管他立刻收敛了凶暴的表情，重新拉出包子褶一样的笑脸，刚才的神情仍然罩在脸上。

　　“这整的，多不好意思。刘哥，好不容易我也请你一回，别这样式儿的，给兄弟个面子啊？”

　　别人非要花钱请他吃饭，刘志驽当然由着他来。

　　他们说的老地方是容华市场二楼的胖姐烧烤。在小白胖还当得起这个外号的时候，在他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哥哥的时候，他们经常一起来胖姐烧烤。连吃带闹，整个包厢经常弄得一片狼藉。当时的老板娘还是名副其实的胖姐，来绥吉给女儿陪读，顺便开烧烤店，现在女儿考上大学走了，胖姐也出兑了店铺。服务生早就换了一批，个个是陌生的面孔。

　　他们在五年前常去的包厢里坐下，小白胖麻溜地报了一堆菜名，服务生记下来，转身出去备菜。刘志驽向后靠在沙发上，注视着小白胖。

　　五年像炽热的阳光，把他晒得干瘪消瘦，只余一点精血凌凌地撑在眼睛里。刘志驽控制不住地感到失望。小白胖在他的视线下尴尬地笑，坐不直似的弯着腰，左手缩在桌子下面，右手停不下来，摸盘子、抠沙发、摆弄酒杯、耍筷子、又来回撕扯着碗筷的清洗封膜。

　　刘志驽故作不见，招呼服务员开几瓶啤酒，在桌边一字摆开。小白胖看见啤酒，拿过来，往自己杯子里倾了一下，立刻摆正，说：“刘哥，来，给你满上。”

　　刘志驽看着他往杯子里倒酒，手抖，导致瓶口不断敲击杯子，溅出不少啤酒，淡淡地说：“跟我一起出来吃饭紧张？”

　　小白胖抬头翻着眼睛笑了：“紧张，紧张。”

　　啤酒的白沫溢出了杯口。小白胖抖着手拿开瓶子，又给自己稀里哗啦地倒上半杯，举着杯子，说：“刘哥，刘哥，太长时间不见了，咱哥俩得来一盅。”

　　刘志驽拿过湿漉漉的杯子，陪着他干了。小白胖又抖着手想倒酒，刘志驽抬手按在杯子上，说：“先吃点东西吧，别喝了。”

　　小白胖笑着说：“对，对。”

　　正好烤串上来一批，小白胖立刻拿起烤串，咬着一块羊肉，扯了好几下，才把羊肉从签子上扯下，嚼得啧啧作响，又称赞胖姐的手艺是一如既往的好吃。刘志驽也跟着尝了一个烤串，只觉得烤串不是记忆中的味道。究竟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毕竟是过去的事了，什么都不一样。没有人能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小白胖好像胃口不佳，没吃什么就放下，左手从桌子下拿上来，手里痉挛般攥着一个烟盒。刘志驽故作不见，慢条斯理地吃着烧烤，小白胖开始前后摇动，神色是烟瘾发作到极致的难耐。刘志驽看着他骨瘦如柴的手指和棱棱的指甲，问：“你最近在干啥呢？”

　　小白胖龇着牙说：“瞎整，瞎整。啥也没干。我能干啥。”

　　刘志驽笑了笑，说：“强叔挺惦记你的。”

　　听见侯泰强的名字，小白胖后背一抖，像是挨了一鞭，随即嘎嘎笑，说：“哎妈呀，强叔还能惦记我啊。咋整的。强叔现在咋样啊，干啥呢？老婆孩子都还行吗？”

　　刘志驽眉头动了动，小白胖向来爱装傻捅刀，也不知有否忘记侯泰强早年被老婆假戏真做搞离婚的事。淡淡地说：“就那样吧。他还能干啥。”

　　两人隔着桌子对望片刻，刘志驽问：“你为什么非要在星海卖东西？”

　　小白胖抽出一根烟，把烟盒朝刘志驽滑过来，刘志驽一把打开，烟盒直飞到墙边的角落。他转过脸，对着错愕的小白胖，平静地说：“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抽烟。”

　　小白胖盯着飞出去的烟盒，仿佛烟盒里装着他父母的骨灰。刘志驽冷冷地盯着他，瞬间他又在小白胖脸上看到了熟悉的愤怒，仿佛薄薄的皮肤下包了另一张鬼魅面庞。

　　在刘志驽冷淡的注视下，痛恨的棱角一点点收拢，小白胖的脸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笑嘻嘻地说：“刘哥，兄弟做点小买卖，你看你整的。”

　　“我说了，不能在星海卖东西。”刘志驽说，“强叔也提醒过你吧。他为什么赶你走，你忘了？”

　　小白胖一缩头，把烟朝嘴里递过去。刘志驽赶在他去摸火机之前反手抽过去，火机像一个小流星一样撞在包厢门口，又弹到外面的走廊里，刘志驽盯着他，说：“我只是去上海一个多月，你就在我场子里卖东西。我倒要谢谢你给我这个面子，没当着我的面来。但是从今以后你不能卖了，听懂了吗？”

　　小白胖的嘴虚虚叼着烟，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刘志驽看。他小心翼翼地拿下烟，放在碟子上，说：“刘哥，你这挺没意思的。咱们兄弟好不容易见一次，你就跟我说这个？让我滚？”

　　“你卖药给白晓妮。她难道不是你的兄弟？”

　　小白胖愣了一会儿，突然呵呵地笑了，抬手按着额头，放下手，自下而上地看着他：“哦哦，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我以后躲着她点，不卖给她，行了吗？”

　　一股无名火冲击着刘志驽的顶梁门，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抬手掀翻桌子，声音却因为愤怒而变得低沉：“我让你以后不要在我场子里胡闹。你能听明白吗？你来做客，我欢迎；不要你钱都可以。但是你卖药做生意，绝对不行。你明白吗？”

　　“行，没问题。”小白胖异乎寻常地爽快回答，“对了，我大刘哥呢？”

　　刘志驽一怔，反问：“我哥？上海啊。”

　　小白胖摇头，说：“不是吧，刘哥。你还真跟兄弟打马虎眼啊，所有人都知道你去上海是为了追你哥。”

　　刘志驽第一次明白了刘适择嘴唇发白的心情。只有他自己以为是在黑暗中行走，没想到黑暗其实是无数人聚集在一起的眼珠。

　　小白胖窥视着他的脸色，又嘿嘿一笑，说：“刘哥，现在估计也就你爹自己，不愿意相信他的两个儿子，咋整吧。你有功夫撵我走，还是想想你自己家吧。对了，听说你爹准备把你哥叫回来。不知道真的假的？”

　　在一个外人嘴里听到刘老板的家庭决定，刘志驽不禁觉得荒谬：“我爸要找我哥，还用得着你告诉我？”

　　小白胖耸耸肩。好像他的骨骼都跟着变形了，耸肩的姿势像一只谄媚的马猴。

　　“所有人都知道啊，刘哥。大刘哥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小刘哥是混场子的，刘老板向着亲儿子，结果亲儿子向着野儿子。这能行吗？那肯定是整明白了野儿子到底咋回事，该撵就撵，该杀就杀。我说，不是吧。刘哥，大刘哥就那么好？我们小白姐姐差着什么了？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你要是看上了别的妹子，我都理解。但是大刘哥？啧啧，刘哥，你这口味真是瞬息万变啊。你咋能看上他呢？”

　　在上海发生的事，理应只留在上海。本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现在闹得人尽皆知。刘志驽脑海里迅速出现一排人名，个个都可能是碎嘴的源头。或者每个人都在背后八卦他的家庭情况，毕竟弟弟千里追哥哥这种事，在任何地方都能算是佳话奇谈。

　　“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小白胖嗤笑一声，向后一靠，说：“我是说，刘哥。你家都这样了，你还这么提防着兄弟，没劲！而且你自己对别人就仗义了？小白为啥管我买东西，你心里总是明镜的吧。现在你反倒教训起我来了。也行，我不动你地盘，我上别人那去，行了吧？只是我走了，有些事，你就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什么事？”

　　小白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招呼服务生重新热一下烤串，他自己则拿起烟，放在掌心仔细地看，说：“刘哥，你不会真忘了吧？五年前，大刘哥究竟为你做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