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远的距离》斯人如菊

24、第 24 章

　　这一夜韦恒几乎失眠了，把十几年间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蓖头发一样过了一遍，不想不知道，居然会有那么多，把他的思维弄得彻底短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迷糊过去的。眯起发胀的眼看了半天，才看清手表的指针，他嘟囔着骂了自己一句，爬起来，打开房门。
　　斜对面客房的门开着，小念不在。走进客厅，大落地窗洒下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用手挡了一下，转眼看见她正在站在厨房里的灶边，掀起锅盖，拿一只小勺在尝味。窗子透过的阳光沿着她的轮廓镀上一圈光晕，看上去有点不真实。就有些呆了，静静地看了片刻，直到她转过脸来打招呼。
　　看见他，小念一笑：“醒了？”
　　这场景太过温馨理想，胜于梦境。韦恒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有点不真实。
　　“不好意思，起晚了。你什么时候起床的？咱们这是度假，没有什么要求的。再说，我也没有按时按点儿吃饭的习惯。”
　　她还是一笑，这样的温柔，梦里都没有过。
　　“收拾一下，马上可以开饭。吃过饭，司机同志，你还要带我去海边，我爱上了大海。‘有一所房子，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可以随意想象，可是大海比所有的想象都要美丽。”
　　等韦恒坐到桌边时，饭菜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看得出每一样都悉心搭配过，色泽诱人，香气扑鼻。小念打开一瓶白葡萄酒：“听说吃海鲜类的东西要配白葡萄酒，对吧？”
　　“你，这些是——”
　　“我一大早打车去超市，结果开车的师傅告诉我不远的地方有集贸市场，就去了，哈，比咱们那儿的市场大太多啊，什么都有！我就当了回疯狂主妇。”
　　她盛出一小碗汤放在他面前：“先喝汤，最养胃了。”
　　喝上一口，清淡爽口，有海味的鲜香：“你做饭能到这水平了？没想到。”
　　小念看着他吃了几口菜，脸上明显是惊喜和欣赏的表情。按说应该欢欣鼓舞，却不尽然。
　　“你还是尽量吃家常饭的好，听人说，常在外面吃饭等于慢性自杀，外面做饭下料是很猛的，偶而吃还凑合，像你这种天南地北跑来跑去的人，应该热爱家常饭。”
　　“这真没办法，所以就尽量多在家里呆一下，尽量上我妈那儿去蹭饭。这样一来，老太太也高兴了，一举两得。”
　　小念突然有点忿忿不平，他努力赚钱回家，难道他的女人，都不能做可口饭菜给他吗？她愿意不眠不休侍候的男人，拥有他的女人，为什么不能……
　　忽而又呆住，这太荒唐，自己有什么资格这样去想人家？！当年，不就是自己，因为懦弱，无情的放弃了他？！十几年来，是另一个女人，与他一起生活，生了女儿，给他一个家。该怨的，怎么会是人家？！
　　她万分羞愧的移开视线，起身去厨房：“你先吃，还有一个菜。”
　　背对着他站在灶台边，十几年来，认真做的几乎每一顿饭，在内心深处，是为他。说起来自己都无法理解，可是就是这么怪，经常会想，某个菜，如果是他在吃，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会说什么，会怎样向自己笑。别人都认为她热爱厨房，她只是热爱那个地方，没有人打扰，可以任意想象。现在，真的有了一个厨房，可以做饭给他吃，哪怕只有几天，哪怕早已失去拥有他的权力。
　　韦恒，你要好好的，你要幸福，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老天，就降临在我身上吧！我是那个应该受到处罚的人。
　　韦恒看着她的背影，见她掀开蒸笼的盖子，忙转身坐好。
　　“头一次见这样好的蟹，清蒸应该最好了。”小念端过一只大盘，里面摆着三只肥大红亮的海蟹，热气腾腾，边上还有一个盛了蘸料的小碗：“这是姜芽香醋。嗯，下辈子，我要投生在海边人家，跟鱼一起畅游大海，看上哪只，就——，上去咬一口。”
　　她眼圈还发红，脸上已换了玩笑的神情。
　　韦恒配合她发笑：“我以为你会说出诗意的话来，结果却是个饕餮客！……下午带你坐船去吧，畅游大海，但是不许下去抓鱼。”
　　“放心好了，随便说说而已，我不会游泳。”

　　她倚着船舷的栏杆，不时掠一下海风吹拂在脸上的长发，目光在远处海面上游弋。两片小小的青色印在她的眼下，可见，昨天夜里她也没有睡好。
　　“你父母都退休了吧？”
　　“是。我和小悦结婚后都是自己过，他们就又成二人世界了，倒也潇洒。虽然不是什么富有人家，但也不愁衣食，所以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能安度晚年了。”
　　“对于他们来说，平平淡淡才是真，他们的信条就是稳定压倒一切。我的父母也一样，有一次子钰跟我妈学舌，说我和周蕙吵架了，我妈就说她病了，把我骗回去好好骂了一通。以至于我现在只记得她骂我什么，倒忘了我们是为什么吵架的，唉。”
　　小念回头看看他：“我的父母……你恨他们吗？”
　　“说实话？……恨过。我的努力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他们不关心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关心你是否愿意和我在一起，连见我一面考察一下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就为了一个所谓正式的工作……最高的轻蔑是无言，我是那时候真正理解这句话的。”
　　他的手指按在额头上，片刻，顺着眉骨划过，滑下脸颊，长吸了一口气。
　　“这样固执的父母，却养了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儿。”韦恒向前探一下身体，把上身的重量放在支着栏杆的双肘上，似乎这样心里能感到轻松一点。
　　“不过，后来我也就理解了。我妹妹恋爱和成家时，我父母也是极尽干涉，凡事必要过问。对于儿子和女儿，父母的政策是完全不同的。现在我们自己也为人父母了，都是女儿，可以理解了，天下父母心，都差不多吧。只不过，我想将来我会更尊重子钰的意愿，我只要做到让她身后有个坚强的老爸，能当她的后盾就行了，让她自由自在的生活，自由自在的犯错，永远不会……永远不会，这么难过。”
　　说完了，就后悔了，难得这样吹着海风的轻松时候，怎么就又说这些。难不成，和她能说的，就只有这种怎么也控制不了的悲郁？！
　　“你的父母有你这样的儿子，会很欣慰的。他们该放心了。”她还是散散的望着远方，过了片刻，故做轻松的应了一句。
　　“也未见得，我爸还好。我妈就会有很多的想法了。她怕我时间长了会什么都听老婆的，怕儿媳妇将来不孝敬她，怕我做生意被人骗了，怕我爸比她先走，等等等等。甚至怕子钰不出水痘。”
　　“水痘？还有怕不出的？”
　　两人都选择了生活中最家常也最关心的话题。
　　“是啊，她不知道听谁说的，小孩子八岁之前不长痘就不好了，将来长大后再出就危险了。结果子钰到现在不长水痘，就成了她一块大大的心病，怎么跟她说都没用。用现在网络上的话说，我晕倒！”
　　小念一笑：“看来谁家的父母都一样，我父母和公婆也很宠爱妞妞。我爸天天都在钻研教育孩子的问题，大概希望她成为神童吧，他总觉得对我的教育是失败的，现在是新一轮的工程。我也不知道，把妞妞给他教育是不是件好事，可是总不能不让他管吧，他会生气的。”

　　下船上街，韦恒把弯曲的右臂向前略突出一些：“不介意吧？”
　　小念看了两秒钟，就用左手挽住他的臂弯。默默地走出一段路，韦恒试探着问：“陪你逛街去吧？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最珍贵的东西都是没法用钱买的，我不要什么，也不喜欢逛商场。”
　　“别这样，小念，我们虽然是想在这里解决我们的问题，可这不是什么政治任务，不是坚决要完成目标的。我带你出来，其实最根本的想法，是圆梦。……想想有点不可思议，我们过去的那几个月，回想一下，甚至连这样逛街都没有过，后来想起来挺后悔的。那时候，我知道你是个一点也不物质的女孩儿，一起吃饭，你点最便宜的菜；两块钱租个凉席，就能陪着我聊天一晚上，连个冰激淋也不要。我很想送你个礼物，最后都没有想好送什么，因为我不知道用钱买什么，能让你真的开心。我真的没想出来！后来，觉得不用玩这些花招了，认认真真的准备，计划好将来，就对了。记得那辆摩托车吧？当时九千多啊，是普通人家大半年的收入，我妈特别心疼，到如今都还会念叨这件事，因为我一向就不会这么花钱的。……我不是想赶时髦，就是希望还有机会，能天天接送你上下班，别人不会觉得，你找了个穷小子跟着吃苦受罪……我们什么都没有，就结束了。一辈子，再也不会有那么纯洁的事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图……你是，”
　　他转过脸来，眼里有点潮潮的：“我的初恋，甚至不敢想你是不是会真的喜欢我，到了儿也没有确定，真的。”
　　小念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他胳膊上，肩膀靠着他的肩膀:“现在，确定了吗？……你也是我的初恋，唯一真心所爱的人，再过十年，还会这样，直到我死。要是人有来生，你为女，我为男，我会找你，追求你，就像你当初那样。”
　　她沉进想像中去，轻轻笑起来：“拜托，你尽可能长得漂亮点吧，至少得长成我现在这个水平吧，太丑了别人会笑话我没眼光。”
　　韦恒笑的有点吃力，心情愈发沉重起来——来生，太远了，这一生还不知要怎样熬过去，何况来生？！

　　这样想着，漫无目地的走着。突然感到她加大了力度，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胳膊。看过去，正对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睛里竟然是明显的紧张。
　　“韦恒，你老实的告诉我，不要骗我！”
　　这样一来，他也有点紧张了：“什么事？”
　　“你，上次你打错电话时，呃——，你，这么多年，一直是以前那样的工作吗？”
　　“我还能做什么呢？这是我养家糊口的手段，当然，也有我的目标和理想吧。不仅是为了钱，钱只是个衡量的工具。”
　　“我没问钱，……这个工作，很辛苦对吗？……你好吗？身体好吗？是不是……”
　　小念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是她多少年来一直就担心的事，从知道他的工作开始。但是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话她的身份不该说，有些词不吉利不愿也不敢说。
　　“你在外面的时候，如果喝醉了，……如果生病了，如果……怎么办？有人能照顾你吗？如果……”
　　她嗑嗑绊绊、闪烁其辞，这连接在一起似乎很艰难的语言，还有她边说话边微微发抖的身体，在韦恒的心里，汇成了汹涌的热流。
　　另一手覆上她的手：“我没事，我很好，真的！人家都说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能得到父母最好的基因，底子都好；你是你们家的长女，你也知道对吧？我有命赚钱，也想有命花钱，会注意的。你放心。在外面的时候，很少生病，当然，在家也很少。你放心，如果感觉不好，我就直接住医院，不住旅馆，好吧？！”
　　“那上次……”
　　“上次，那是临时状况，很快就好了。你看到是不是，晚上我走的时候，就什么事儿也没了。”
　　她垂着头，没作声。
　　“我不骗你。有时候事儿赶上了，会有累的时候，但是过去你就知道，在你们上班时间，我完全有可能是闲的真的一点屁事也没有，”为了让她轻松点，韦恒轻笑一下：“时间像大肥肉一样，还记得吧？所以，我有忙的时候，就有调整的时候。你看我现在像个有病的人吗？”
　　小念抬头看他一眼，他很认真，表情也很坦白。心头有些安稳：“你不年轻了，别把自己当是以前……”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状况吗？韩剧后遗症啊你！跟我妈和周惠一样。你以为我是要死了，为了完成最后心愿，才带你来看海的？！那都是诓你们女人的眼泪挣收视率的，我告诉你，男人比你们更怕疼更怕死，根本没有电视上演的那么有种，别信那个。——都看傻了都！”
　　小念忍不住破涕一笑，嗔怪地瞪他一眼，松开刚才紧抓着他的手。
　　“每年都要去体检，再过十年，最好半年就去一次。”
　　“好，我知道，记住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等回去时上了车，韦恒才意识到，这趟逛街居然真的没注意到她都看了哪些东西，也没买任何东西。一来她好像什么也没要，二来，他觉得自己的心，乃至灵魂，一直都浸在一种又酸涩又滚烫的液体里似的，仿佛融化了，捞不出来了，无暇他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