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远的距离》斯人如菊

21、第 21 章

　　经过很多个失眠辗转的夜晚，宋小念决定豁出去了，她长到三十多岁头一回想要不管别人，听从自己的心。
　　尽管这样一来要跟家人撒个谎令她犹豫，可是想想韦恒，早在那次决定命运的考试之前，他就预定过两人一起外出，她跑开了，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才又相逢，还能相逢，如果真的漠视这个奇迹，该用什么支持自己度过余生？
　　她说一个家在外地的大学同学约她出去玩，托妈妈照顾女儿。丈夫是个喜静不喜动的人，结婚以来两人都很尊重对方的生活方式和交际圈，加上小念是个顾家的主妇，很少跟朋友出去旅游，他爽快地答应了。小念准备了几件衣物和一些日常用品、食品，像偶而出差时一样。为了避开出行的高峰，还向单位请了一天假。
　　清晨，装上要拿的东西，准备好丈夫的早餐。接到他的短信“我在***小广场等你”，她提起背包，没有吵醒睡着的人，悄悄地打开门走了。
　　离小广场越来越近，有些紧张，脚步却渐渐加快，终于望见若有若无的晨雾中那个身影，突然想起歌里的一句——想毫不犹豫向你飞奔……几乎就要跑起来了，小念把背包换一下手，强迫自己还是走过去。
　　站在车边，远远看见她，韦恒不禁一叹，当年初次约会她时的情形还如此清晰，斗转星移，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但还是他们两个人，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
　　扬手打个招呼，迎上去接过她的背包：“早了点儿，没睡好的话一会儿车上可以补觉。”
　　“这可是黄金周，火车上有座就不错了，还补什么觉？我睡好了。”
　　“怎么会带你去挤火车？脑子够好用的！”韦恒笑起来，把包放在后座上，拍拍车门：“我们是自驾游，您的专车。”
　　“自驾？我们去哪儿？”
　　“去个好地方，相信我。有点神秘感好吗？”
　　小念不再问，内心深处，她根本不在乎要去哪儿，和他在一起，原以为是个会做一辈子的梦。韦恒发动车子，冲她笑笑，汽车平稳地踏上旅途。
　　“你还看球吗？第一次见到你时，真没想到你是个球迷。那时一个朋友结婚不久，总是跟老婆为看球争执，我们就都在心里祷告千万要找个不讨厌足球的，阿门。”
　　小念摇摇头：“我是伪球迷，没有了巴乔，很少看了。再说，他不是很喜欢。你妻子喜欢吗？”
　　韦恒把右手食指在嘴唇前面竖一下：“先不要说他们，路上还是轻松点儿，以后几天里有的是时间说。没吃早饭吧？右边有个扳手，可以把座位放平，我备了不少吃的，在后座上那个牛仔包里，你看看喜欢什么，随便吃喝。上了高速，我会见服务站就停，不会让你尴尬的。”
　　还是那个体贴入微的韦恒。
　　是啊，不管怎么样，现在，他是她的，有过这样的时刻，一生就完美了。
　　先拿出自己的保温瓶，幸亏是个有吸管瓶口的，她暗想。回过身把瓶子递给他：“你肯定没吃饭，喝点吧，我自己做的豆奶，小心点，不知道会不会太烫。”
　　心里热热的，接过瓶子吸了一下，温度正好。小念又打开一个大纸袋，拿出——居然是烤得金黄的馒头片，递到他嘴边。他就咬了一口，喷香酥脆，有一股特别的香味。
　　“很好吃，在哪儿买的？”他又咬一口。
　　“自己做的，加了白茯苓，可以强健脾胃。我——”她犹豫一下：“我们还是坐火车吧，如果去的地方远，你这样开车过去，会很累的。”
　　韦恒咧一下嘴角：“从来都是很多人问我去哪里，去干什么，收获怎么样，像你这样先说会不会很累的，不多了。唉——”
　　喝了几口豆奶之后，他就递回瓶子：“先不吃了，不习惯起这么早，胃口还没醒呢。”
　　清晨的微风沁凉清澈，从打开的车窗扑进来，倒让人心神爽快。小念抱着瓶子，静静地倚在座位上看着身边的人。
　　十多年过去了，乍看上去岁月留痕，沧桑让男人更有成熟的魅力，似乎在这方面时间太照顾男人而太苛求女人。可是，真的要用历经艰辛、鬓染霜华这类的词汇形容自己深爱的男人的时候，哪里还会有一点点欣赏或者赞美可言？！他还不到早生华发的地步，单单是几许记忆中没有的纹路，一点感叹中流露的倦意，已经令她心痛。
　　“怎么？多年不见，我比过去好看了？”感觉到她的目光，韦恒微微一笑：“以前，我想让你抬起头看着我，可是件难事啊，千呼万唤，你就是不肯面对我。那时你太年轻太单纯了，不谙世事，又不敢做自己的主，这不怪你，年轻的代价。我也不该太急于求成，年少轻狂啊，想想看，一个单子签下来还要三番五次，怎么就昏了头，想着一下子就能达到愿望呢？……教训啊！关键是，这教训太大了，人只有一辈子，悔之不及。”
　　他咬一下嘴唇，看着前面的路，微微皱起眉头，半晌无言。
　　“对不起，是我太急于结束，总以为结束了，就不用再日思夜想了。”
　　“结果呢？真的能看淡了，忘记了，不用想了？”
　　小念摇摇头：“我希望你是这样。”
　　“我又不是活神仙，”向她一瞬又转向前方，心里某个地方划过一道清晰的疼痛：“不过酒量是练出来了。……这些年，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呃，刚才谁说的，先不谈他们。”
　　韦恒轻笑一下，才要张口，放在驾驶台上的手机响起音乐声，小念目光一颤，转脸向着窗外。
　　“是我。……你别管他这一套，做给你看的而已……这人就这种性格，对，扭捏作态，……”韦恒笑着摇头，减缓了车速：“你当是给他立个牌坊好了，哈哈。……记住，媳妇儿都舍了，别不舍得那几件衣裳，我扣住家电没松口，就给你留着的。我？”他看看旁边的人：“管闲事！你说我是推你还是骗你？二选一，自己挑。”
　　他的手机铃声，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再熟悉不过的老歌，再痛心没有的旋律——
　　那年，那时候，夏天的晚上出去纳凉，他提议去的地方全部被否决。想想他们家住的顶楼，那么热的天气，他妈妈连空调都舍不得买，让他请自己去那种近乎于烧钱的地方，十分不忍。露天的广场上乘凉的人很多，有的聊天，有的打牌，有的干脆摆开小摊儿赚个小菜钱。于是就在旁边租了张凉席，铺在空地上，小念盘腿坐下，心安理得，不知是谁家的小狗跑过来，顺路舔一下她的脚趾，让她开心地笑了半天。慢慢的韦恒也接受了这样带着她纳凉，廉价的方式，快乐却是真的。
　　那是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有小股的风不时吹过，很惬意。韦恒放松地躺在席上，忽然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偌大的广场仿佛不存在了，小念点点头，他就望着天空轻声唱起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一生之中，迄今为止，没有第二个人向她唱过情歌。小念还记得那晚月光洒在他身上的样子，记得他好听的嗓音，记得自己想把初吻印在他额头上的冲动。用食指关节拭一下泪水，身体转回一半时，一包纸巾递到面前。
　　“对不起，只顾自己了，早该换掉这个铃声……喏，你看，我在努力的笑，你在努力的哭，这样挺奇怪的，”收回的手拍一下方向盘：“从现在起，我们换话题，嗯，高兴点儿的，或者，无关痛痒的。”
　　小念吸一下鼻头：“好吧。嗯——，我们这样出去，是不是耽误你工作啊？以前你说过，越是别人正常工作时间，你越是有空，越是休息日，你越是忙。”
　　“那是从前，”他想说现在一年到头都是工作日，只按项目走，不按日历走。“现在我是老板了，想歇着就歇着。”
　　“我们去个近点儿的地方吧，早去早回。”
　　“钱是赚不完的，你不用担心。刚才是张浩，他最近手头紧张，我反正要外出，就把一个基本做熟的项目给他了，值此五一佳节，他带着客户验房子去。”
　　“房子？你改行了？”
　　韦恒笑了几声：“房地产我做不了，没那个本事。是送礼，拉关系，那家伙还跟张浩楞充黑脸包公哪，嘿嘿，抻不了十天半个月的他就得露馅儿。不过，不能抻他，得一面夸他是青天大老爷，一面再送给他全套家电。你看，其实十几年了我也没什么长进，还在玩这些，只是范围大了点儿。”
　　“整套的房子送人？看来你在这个人身上赚得的钱不是一点半点。”
　　“这不算夸张，最夸张的是，有些人，他们不稀罕钱和东西，就得，呃，送女人。”
　　小念惊愕地看看他，韦恒苦笑一下：“不说了，污染你的心灵。年轻的时候做销售的确有种新鲜刺激的感觉，觉得是挑战自我挑战人生，后来明白了，其实弄来弄去，卖的不是商品而是自己洞察人心的能力，商品好不好那是生产商的事情，客户，具体的人就是目标。我天天揣着糖衣炮弹去炸人型碉堡，还得保证长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也难怪别人不相信。洁身自好四个字，几乎长在了家里人嘴上，使用频率之高超乎你的想像。”
　　“有句话说不当总统就当推销员，结果这个职业这么容易让人有偏见。”
　　“你父母当初就一心认为我是拐骗他们女儿的骗子吧？没办法，人是社会人，当大环境占据了思维空间时，对某个个体的例外，就没有信心了。就拿我经常碰到的事来说吧，比如，上次有个南方客户，看上去瘦小枯干的样子，人不可貌相，不但酒量大的惊人，色心也不小，从歌厅出来都快一点了，居然还明示要去酒店“开房”，没办法，只好给他安排，还得奉陪到底。”
　　这种事回家是不说的，无论父母还是妻子，听到的结果就是如临大敌，本来是希望借以发泄一下排遣点压力，一来二去反而变成自毁长城，几乎是在培养他们对自己的不信任。他早就学会了工作是工作，回家是回家，泾渭分明各不相扰，这样一来事非就少多了。工作顺手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不顺心的时候，就啼笑皆非，一个困难说出来，明明是他的麻烦，他们却比他还要敏感，结果是与事无补，反而产生了新的困难，就是想办法安抚他们。
　　他还不是寂寞高手，也已经深深体会到孤独的滋味，习惯了独自面对困境。想到这儿，韦恒突然想通了自己这么冲动带着她远走千里的原因，相隔了十二年，她再一次点燃梦想，让自己行为失常，上一次是悲剧收场，这一次呢？
　　见他无奈地抬抬眉梢，小念笑起来，韦恒扭头看看，她是那种温柔轻快的笑，就像看到一个弄了一脸泥的小孩儿一般，没有一丝他要找的那种表情和意味。
　　他吸口气：“你不问问我是怎么奉陪到底的？”
　　小念敛了笑，正色道：“我看一下你的衣领。”
　　“啊？”
　　不管他惊讶，一手扶着座位靠背半起身，一手拨一下他的衬衫领后，就重新坐好。
　　“有个故事听过吧，明末清初，洪承畴被皇太极俘虏，他坚辞不降，皇太极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谋士对他说，皇上你别着急，洪承畴最后肯定会投降的。因为他观察过，他连房上落下的灰都要弹去，爱惜衣服尚且如此，何况性命？！韦恒，从我见你第一面到现在，你就是这样，装束正规得体，干干净净，冬天夏天都是这样。仪表尚且如此中规中矩，何况其他？往事作证，你是个发乎情止乎礼，热情和克制力都很强的人，把握分寸方面，是我见过最好的！你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做出那些事，抛开道德不谈，单是性格原因就不会。开房？”小念一撇嘴：“你们又不会呆在同一间房里，只要那个人满意就行了，你正好找个房间歇着吧。”
　　韦恒不禁叹息一声，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几秒钟之后，就觉得周身都暖和起来。
　　小念吃了几颗话梅，向后视镜里看一眼，他的表情有点凝重，以为是在想生意的事，便低头去看塑料袋上话梅果的说明。
　　“知道我想什么吗？”
　　“嗯？”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一路上说着各自这十几年来的见闻，小念觉得他又是那个熟悉的韦恒了。生意场上的波澜起伏，机关单位里的尔虞吾诈，此时都用以取乐，心情早已超脱其外，还有足球、文艺，等等，凡是能想到的。
　　午饭时要了简单的两菜一汤，小念先盛出一碗汤放在他面前，待尝了自己碗里的，一皱眉，向他摆手，作出一个“咸”的口形。
　　韦恒正打电话，边说话边向她会意地一笑，指指盘里的红烧鱼块，又指指桌上调料盒中的一格。
　　小念将信将疑地尝一下鱼肉，又看看调料盒，惊奇地看住他。
　　放下手机，韦恒叫来服务员，让她想办法把汤冲淡些。
　　“奇怪我怎么知道鱼是偏甜的，是吧？”他拿起筷子:“到了我们的目的地请你吃好的，现在只能这么将就一下了。高速路上就这水平，吃的多了，实践出真知。”
　　“你常年在外面跑吗？就像上次那样？”想到这个，小念觉得菜更难吃了：“不如还是少赚点钱吧。”
　　“男人嘛，就是来世上作“难”的，要不，要我们干嘛用？”
　　傍晚时分，小念指着车窗外惊喜地叫起来：“快看啊，太美了！”
　　那里有一个大湖，满天的火烧云倒映在湖水中，景色壮丽瑰奇。看看她，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兴奋和陶醉的光，车子开过，她还回头张望。到了下个出口时，韦恒一打方向下了高速，问过两个行人后，他们来到离湖水最近的路上，那片璀璨的风光几乎近在眼前。
　　“我就是随便说说。”小念咬咬嘴唇。
　　“一起看斜阳，也是人生的美事，不是吗？人生来不自由，能自由的时候，为什么要错过？！”韦恒把手搭在她的座位靠背上，极目远眺，小念看着他，金红色的阳光照在脸上，那个笑容看上去有点玄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