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远的距离》斯人如菊

13、第 13 章

　　宋小念参加工作以来的日子过得水波不兴，每天极有规律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这几个月来父母为她找对象的劲头儿很是不小，好几拨的相亲活动如火如荼地展开，她像以前一样乖乖地去，和他们应付，然后拒绝再见面。
　　“你说呢？”
　　“啊？！”她回过神来，傻傻地看着桌子对面同事的老大姐。
　　“人家托了我好几回了，我一直没好意思说，怕你有对象。这一段时间看来也不像有的样子，小张那人不错的，你上局里办事才去过几次？人家一眼相中啦，这也算一见钟情吧？挺浪漫的，你们年轻人现在多幸福啊，想当初我年轻那会儿……”
　　又听她说了半天，才明白小张是谁，不禁哑然失笑。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成了香饽饽？居然还能碰上这种外出办个公务就被人相中的传奇！
　　这个小张她有点印象，戴个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去他们科里办公务时他总是笑笑的，态度很好。本来还庆幸自己初来乍到的遇上个好说话的上级工作人员，却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想得罪同事的大姐，小念答应可以跟小张见个面，大姐高兴的又把他夸了一番。

　　出了单位大门左拐，刚走上大路，不防一个人挡住去路，小念忙刹住车闸。小张还是笑咪咪的：
　　“我等你半天了，既然你答应见面，我就来见了。”
　　小念有点尴尬：“我以为约个时间地点。”
　　离得近了，看清楚他眼镜片后面小小的眼睛里射出精光，笑的时候鼻翼两侧长着斑的皮肤都发红了。不知为什么，就很讨厌这张脸。
　　“我等不及约时间了，就自己跑来了。我喜欢你，我爱你，你当我女朋友吧！”
　　宋小念哆嗦一下，大热天的周身发冷。
　　“这太突然了吧？我……我今天还有事，得早点回去。”
　　她扭过车把想绕开他，不防他一下拉住车头：“都同意跟我见面了，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他明明在笑，却让小念心底升起一阵恐惧感，声音都发抖了：“你放开！我真的有事！”
　　路人有的回头看，他放开手：“就是一起吃个饭，你这么害怕干嘛？今天有事，那明天呢？明天我来你们单位门口等你下班吧。”
　　“不用了，不用，我、我们改天约个时间吧。”
　　小念慌忙绕过他走开，也不管他在身后说了什么。走出去多远了才回头看看，他没跟着，还好！

　　下班时分大街上人很多，满目都是人，有想大哭的冲动，这么多的人，海量的人，他在哪里？还记得自己吗？也一样又开始去相亲么？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变成了陌生人？会不会有一天，他也像刚才这个人一样，又笑嘻嘻地对另一个女孩子说：我爱你！
　　仿佛心脏被浸在滚油里煎了一般，“滋——”地一声，她不顾形象地咧开嘴迎着风哭出来。
　　挂上电话，寻呼小姐甜美的声音还响在耳边。
　　这是不对的，不该这样！都分手了，他走了不是吗？要是他回电话，该对他说什么？说有个人在追自己？！要是，要是他根本就不再回自己电话，要是那样，该怎么办？要是他不回电话，要是不回，——韦恒，这么这么快，你就放下了？
　　想离开电话亭，又舍不得，不离开，又怕再呆下去。
　　公用电话上有电子时间显示，思如滚水翻来覆去，其实也就才一分钟不到，铃声响起，莫名地松口气似的，她慌忙抓起听筒。
　　“小念？”
　　泪又决堤，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天你下班时，我在你们单位门口等你，好吧？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

　　下班时间过了近一个小时了，领导还在滔滔不绝，焦急地一次又一次看墙上的钟表，又看看同事们，大家都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可是，谁敢吭声啊？！正在百爪挠心，闷热的会议室里蓦地一阵凉爽，东面的窗帘都飘起来，室内一阵喜悦的嘈杂，连日高温潮闷，终于盼来这一场喜雨了。
　　小念更着急了，要下雨了，他还会来吗？还会等吗？也许他不在是好事，免得自己无颜以对。可是天知道，内心最深处，是希望他能来的，哪怕见一面，也比这雨要珍贵一万倍。
　　终于散会了，连办公室也没回，宋小念飞快地跑向单位大门，雨已经不小，很多同事一面高兴一面抱怨没拿雨具。她只管跑，连同事们叫她也没听到。
　　单位门口是大片空地，无遮无挡一览无余。他在，连他那辆崭新的摩托车，都湿淋淋的，看到她，像以前一样扬起手晃一晃。漫天飘洒无边酸楚，小念捂住自己的嘴，好在到处都是水，泪水和雨水是没有分别的。
　　“怎么不找地方躲雨？”
　　韦恒掀起车座，取出雨衣披在她身上：“你们这个地方连房檐也没有。”
　　“你去别的地方，我看不到你会呼你。”
　　“这可不好说。”他苦笑一下，雨水顺着他的脸流下来。
　　经过的同事有很多向他们侧目，有的还跟她打招呼，小念狼狈的回应几个，韦恒一拍车座：“上来吧，找个地方避雨。”
　　餐厅的服务员好心送来一条毛巾，他擦擦脸，咧下嘴角，却笑不出来。
　　“你有雨衣怎么不穿啊？”不知道能说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很自私很残忍。
　　“下班时会有很多人，穿个雨衣，你还能认出我吗？说不定就自己走了。”
　　她开始哭，他递过毛巾，又往杯子里倒茶，然后静静地看着她。
　　“我以为事情会有转机，现在看来，没有。……你，遇上什么麻烦了？”
　　等她差三落四磕磕巴巴说完了，他也没问她的意见，跟服务员要了一包烟，燃上一支，快抽完了，才轻轻地说：“那我这几天都可以来门口等你，给别人造个假像。如果你需要这样。……我很高兴，遇上事儿了你能想到我，真的！……别哭了，吃点饭，送你回家。”

　　车开的很慢，就像一步步在量着她回家的路，也许，量完了这一程，就是永决。
　　很想把头靠在他背上，甚至很想抱住他，可是都要忍住。小念转开头看着身后的路，人行道边的电线杆一一晃过，是自己在前进？还是它们在后退？
　　远远看见妈妈的影子立在院门前，小念一个激凌，竟然跳下车来，左脚踝一阵刺痛，踉跄几步站住。韦恒忙停下车，看到前面那个中年妇女的身影，就明白了。
　　宋小念逃跑了，真的是仓惶逃蹿般向前跑。路灯并不明亮，还是看到妈妈瞪她一眼，就扭头往院里去。她跟着走，临进大门回头望一下，看到他低着头调转方向，慢慢驶出一小段路，然后加大油门，消失在雨幕里。

　　小悦交给姐姐一封信，普通的白信封，是寄到她的工作单位，请她转交。这个爸爸夸过的好看的隶书字体，她也知道是谁写的。邮戳上的日期是10号，可是寄到时真的是今天，邮局的效率真是无话可说。她有点怕姐姐误会是自己早就收到，却没有交给她。
　　小念木木地接过来，木木地看看信封，却还没从刚才突然见到妈妈的惊慌中醒过来。原来，现在再和他见面，已经是要偷偷的了。
　　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就是前些天，有人说这是世纪情人节，这么多的九，象征着天长地久。韦恒，都已经无法挽救的事，你何必自苦，挑这么个日子，写这么一封信？
　　宋小念从小到大，没有收到过情书，这一封，算是情书吗？他满篇，没有谈情，只是在交待她工作之后，要怎么样和同事交往，要如何小心谨慎，如何在工作中立足。小念一边看，有点迷茫，这些人情世故，有的也是老生常谈了，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信，这些就是他要说的最重要的话吗？
　　直到最后，“我不后悔，将来我会告诉我的后辈，当年我追女孩，那叫感天地泣鬼神。。”
　　小念把信捂在胸口，无声地把脸埋在膝盖上，一切，都过去了。

　　第二天他仍然在门外等，几个同事，还有那位大姐，都颇有意味地向那边看看，就跟她告别。
　　“你同事今天都看到了。”
　　接过她送还的雨衣，仍旧放在座位下面：“可是这未必好，去相亲是早晚的事。”
　　小念按一下鼻梁。
　　“请你吃午饭，想去吗？”
　　仿佛有建筑物倒塌了，扑起灰尘溅进眼里，涩的一片模糊。昨晚父母什么也没有问她，但是直到半夜，还能听到隔壁他们卧室里说话的声音，爸爸在叹气。

　　“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
　　韦恒看着对面的姑娘，她穿着一条有点像旗袍的白色长裙，分手这段时间，她明显的消瘦了，但是穿起这长裙的确是很美丽。
　　小念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默默的放在他面前。
　　打开，是一块长条型的有花纹的石头。再一看，磨面平整的一端，是沾过红色印泥的篆体印文。他是练过字的，虽然练的是隶书，可这几个篆文他是认识的：韦恒印信。
　　这个章她刻了好多天，除了上班，就是这件事。每一刀，都如同刻在心里，这一生，这一世，让我记住你，如果。。。如果有来世，希望你带着它，就算容颜改变无从相识，让我凭着它，认出你。。。
　　韦恒明白，这是最后决别的时刻了。
　　他掏出钱包，抽出一直夹在前面的她的照片，给她过生日逗她笑时拍下来的那张。这些天，有些骄傲的带在身边，累了就会看看。现在，别了。
　　该送的送了，该收的收了，结束了。

　　走到路口时，他停下：“那我不送你了，你好好的，……走吧。”
　　小念紧攥着挎包的背带，咬紧牙关转头走开。数到十五步时，到底是回了头——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哭……这是我的心，背叛意志，向你表达决别的悲伤！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宋小念抬头看看天空，没有星星，月亮也是隐隐约约的一片模糊，已是隆冬了，天气预报说不日就会有一场大雪。又凝视了那楼几分钟，低眸时，借着不远处商家的灯光，看见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珠，她自言自语：“好几年没有这样冷的天气了。别了，韦恒。但愿，你从来没有像我想你一样的想过我。”
　　两天后，她穿起嫁衣，笑着听外面的人打趣新郎，笑着拜别父母，笑着上了花车，笑着迎客送客，没有人知道，笑，也会让人筋疲力尽。
　　——这，是四年之后的事。

　　五言三愿

　　昔年白露霜，与君相决绝。
　　铭章如铭心，请君合收却。
　　一愿君长健，二愿常欢悦。
　　此别蓬山远，妾心天上月。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时时承相顾，暖语叩心扉。
　　一日如三秋，徘徊复徘徊。
　　明镜双照影，奈何落花飞。

　　家道有不济，任重心不灰。
　　坎坷来时路，赤子犹未悔。
　　襟怀坦荡荡，举止亦中规。
　　良人如梦幻，欲喜忽转悲。

　　少年一蹉跎，致成今日悔。
　　几欲笺心事，乱麻何纷纷。
　　人生有长恨，断腕图报恩。
　　三生石上字，知是后来人。

　　忴君一何怒，啼君一何苦。
　　无语泪双流，仲夏寒透骨。
　　消得人憔悴，殉情岂自主？
　　千金图买醉，情湮一段休。

　　此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
　　三愿化纸蝶，月夜啼子规。
　　使君自有妇，罗敷终有夫。
　　愿君有佳侣，相守莫相负。

　　红颜容易老，大江水长东。
　　天涯草色远，陌上是寒冬。
　　与君此一别，咫尺成永诀。
　　萧萧木叶下，零落碾成灰。

　　愿折今世寿，与君换来生。
　　来世如今生，萍水再相逢。
　　花开结并蒂，枝叶总关情。
　　恰似昨夜梦，携手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