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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冤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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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魏长砚在稀薄月色里匆忙赶回官舍,本以为掐着时辰还能再小睡一会儿,谁曾想他外衣还未脱下,便听到底下的小宦官在外面喊——
“护军!护军!出事了,内常侍和裴二郎在平康坊杀人了!”
魏长砚眉头紧皱,容不得细思,先是吩咐下去等天一亮就将此事禀报给魏恩朝,又赶忙穿戴整齐出门往平康坊去。
为防止惊动武侯和大理寺,他压着厌烦和怒气,一路带着几个小内官徒步穿行夹道。
死者是平康坊福锦酒楼的掌柜钱五郎。
甫一踏进酒馆,扑面而来的酒气和血腥气令人作呕。
天字号的雅间门半敞着,钱掌柜肥硕的身躯瘫软在地,胸口插着把军制长刀,腥红的血液汩汩摊了一地。零零散散几个小厮跪伏在一旁不敢上前,抖如筛糠。
而雅间正中的小桌上,干瘦的锦衣男子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手里还拿着酒杯;而其身旁一身宫服的宦官仍自顾自摇头晃脑地喝酒。
魏常禄晕晕乎乎地端起酒杯,与裴元竹手里的酒杯相碰:“裴兄,我敬你。”
他听不见裴元竹绵长的鼾声。
“……裴兄你怎么不喝啊?这是掌柜窖里藏了三十年的花雕!”魏常禄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扯裴元竹,话音未落,反倒是他自个儿忽然被扯了起来。
魏长砚一把拎起他的后领,扯着他站起来。
魏常禄脖子一紧几近窒息,涨红了脸,脏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腿一软,踉跄一下,还未站稳又被一路拖着往外走。
酒馆内的小厮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哑口无言。
魏长砚冷着脸,一路拎着酒气熏天的魏常禄进了酒肆的后厨,掐住他的后脖颈,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脑袋叩进盛满凉水的水缸。
要命的窒息感一寸寸爬上被酒精麻痹的神经,魏常禄开始拼命挣扎,水缸里翻腾起吵闹的水花和气泡。
耳后似近似远传来的声音,冰冷得仿佛地府的阎王在催命:“醒了吗?不好好在宫里伺候陛下,大半夜跑出来闹腾什么?!”
眼见着魏常禄的挣扎越来越无力,魏长砚松了手,随后冷眼看着他直起身,涨红着脸不停咳嗽。
魏常禄大口大口喘着气,见魏长砚在一旁接过小宦官递来的帕子不急不徐地擦着弄湿的手,顿时火冒三丈,三两步冲上去想要掐住魏长砚的脖子,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避开,一时间只能破口怒斥:“魏长砚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发什么浑敢这般对你兄长!”
魏长砚冷笑:“你以为我愿意大半夜不睡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喝酒喝得脑子都废了,杀了人了还在喝,迟早有一日死在酒缸里。”
“你个兔崽子敢咒我死?” 魏常禄惊怒,说话一半才反应过来,“我杀谁了?”
雅间内裴二郎依旧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两个小内官正把掌柜钱五的尸体往外抬,几个酒肆的小厮正弯腰清理地上的血迹。
魏常禄见这场景登时清醒了,酒意迅速蒸发,他三步并四步上前推搡裴元竹,喊道:“裴兄!裴兄!醒醒!”
却半天叫不醒,也不知是醉得狠了还是旁的缘故。
魏长砚嗤笑,裴家个个都是人精,眼下这境况怕是醒了也要装不醒。
魏常禄急了,拎起一旁擦血的小厮,狠声问:“适才发生了什么?掌柜好端端地怎么死了?”
那小厮害怕极了,抽抽噎噎的:“中贵人要掌柜珍藏的那三十年的花雕酒,那是掌柜给女儿埋的酒,不肯给中贵人上酒,中贵人气急了就……就拿刀捅了掌柜……”
魏常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记忆断了片,可那把刀的确是他的不会出错,也心知肚明自个儿喝起酒来素来没个形状……
前些时日宫市当街伤了百姓被御史指着鼻子骂,已然引得义父不满,今儿又惹出了人命,当真是倒了血霉!
他松开小厮,转头去看魏长砚,见他正按捺着情绪对身边哭哭啼啼的妇人说些什么。
魏常禄上前去听,得知啜泣的妇人正是掌柜的妻子。
只听魏长砚淡声道:“一百匹绢帛。”
这便是在谈价封口了,魏常禄熟门熟路得很。只不过未料这妇人如此贪得无厌,魏长砚把价加到两百匹绢帛了,她还在那闷头哭哭啼啼。
魏常禄恼了,越过魏长砚吼道:“三百匹绢帛!再哭一个子儿都不给,让你去地下陪你那郎君!”
魏长砚眉梢轻挑。
那妇人闻言,似是被吓住了,抽抽噎噎地止了哭声。
魏常禄翻了个白眼。随后他转头吩咐随从的内官们封锁消息,处理妥当了,这才松了口气。
平康坊这个销金窟素来人流如织,好在眼下正是宵禁,鲜少有人在街上晃荡。
暗自庆幸的同时,他又开始肉痛那三百匹绢帛。不过是个商贾,一条命也值这么大价钱。被义父知道了少不得要挨些责骂。
魏长砚一哂,示意魏常禄去看雅间里正悠悠转醒的裴元竹。
魏常禄咬牙,三步并两步往雅间去。
魏长砚垂眸敛去眼底的嘲讽,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酒肆。
***
赵珩夜里辗转反侧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睁眼闭眼天就亮了。
她掐了掐眉心,起身梳洗更衣。纵然没有朝会,也得去甘露殿听筵讲。
皇帝稍稍提前到了御书房,袁太傅后脚掐着时辰也到了。
须发花白的袁太傅俯身正欲行礼,赵珩连忙上前扶住了,道:“太傅受累,免礼。”
“老臣谢陛下体谅,”袁太傅谢了恩后又急急忙忙发问,语气里免不了有些责怪的意思,“陛下糊涂,昨儿怎么能因老臣身子不适便罢了朝呢?朝会缺了老臣一个又无甚大碍!何况……”
赵珩睨了眼屏风旁侍立的内侍,不动声色地打断袁太傅的话:“太傅说的哪里话,朝会哪能缺了您?这天儿越发热了,朝臣们上朝不易,左右没什么大事,罢一日朝也无妨。”
眼见着太傅张口欲言,她忙又问:“太傅身子好些了吗?”
袁太傅自然也瞧见了屏风旁的内官,到底也只能叹了口气,不再提朝会一事。
“谢陛下垂问,不过是中了暑气,修养半日便无事了,”太傅说着顿了顿,面上有年华不再的沧桑和淡然,“老臣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了。陛下如今长大了,老臣也到告老还乡的时候了。只是这经筵不能断,翰林院的年轻俊才也不少,这几日老臣好好替陛下物色物色经筵讲官,等定下来了,老臣再来给陛下面呈请致仕书。”
赵珩愣了愣。
袁太傅今岁七十有三,乃三朝元老,两朝帝师。自她五岁登基起,袁太傅便由众臣举荐为她的老师,十一年来经筵日讲,无论寒冬酷暑,从不曾辍。哪怕她表面上再厌恶经筵,因袁太傅和一众直臣的坚持,她在这甘露殿读书度过的时光不比在麟德殿里玩乐的时日少。
如今她羽翼未丰,老师便要离她而去了吗?
太傅怜惜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而铺纸蘸墨,一面运笔一面问:“陛下,前日所讲的《左传·庄公十年》中齐鲁战于长勺,鲁庄公何以战?”
赵珩回神,一时竟开不了口。倒不是像往日那般,应对太傅的考查装作一番磕磕巴巴答非所问,而是瞧见了太傅纸上写的字。
袁太傅停笔后,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一旁的内官,把纸翻过来正对着皇帝。
那宣纸上俨然写着:今日丑时,内常侍于平康坊酒肆醉酒杀人,以三百匹绢帛为偿平息之。
袁太傅眼神暗了暗,面上又接着问:“是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还是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
赵珩看着纸上的字暗自心惊,愣了一会儿才轻声说:“皆不是。”
“那是什么?”
她一字一句答:“小大之狱……”
在天子脚下的皇城里,如此目无王法残害良民,也未免太猖狂了些!
一出手就是三百匹绢帛,可真阔绰。魏常禄哪来的那么多钱?
赵珩一面想一面接着答:“虽不能察,必以情。”
细细思来,又觉得不太对劲。不是已经平息了吗?消息是从哪传出来的?几个时辰的空当就传到朝中直臣耳中了?
袁太傅都知道的事,朝中清流们八成皆已听闻。恐怕此时此刻御史台已然开始草拟弹劾的奏疏。
这案子说小了只是京兆尹治下的一桩命案,可背后牵扯的却是宫里。
何况上回魏常禄当街伤人一事引起民愤,惹到了朝廷上却只被魏恩朝小小训斥了一顿便轻轻揭过,已然引得朝中清流不满,这一回想轻易了结恐怕不易。
赵珩正欲拐着弯子不动声色地细问几句,却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笑声在耳边炸开。
“陛下读书愈发用功了,教老奴好生欣慰。”鬓发斑白的老宦官,笑时眼角褶子堆叠,面上沟壑纵横,愈发显得面目可憎。
赵珩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把那张宣纸藏到袖子里。
竟是魏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