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王侯》华泱

6、舍身

　　出乎预料地是，郗茂并未杀了萧隆，只下令将他贬为庶人，圈禁在宫禁中。萧荣实在不解他举动，问起郗茂，他只冷声道：“他初奔北朝时，先帝和他生母曾数度修书劝说，此子却以狂言回复。他大不孝，未有悔意，我怎能放他见先帝？”

　　“只是如此吗？”萧荣问。

　　“我深恨他，不会放他痛快死去的。”郗茂抬袖轻掩住面孔，缓声道。萧荣注意到他手指发颤，信了他说的话是真的。

　　从内心深处讲，萧荣也并不是很想他这位二皇兄便这么死了。一来他已众叛亲离，留他一命也难以成事；二来他实在好奇他所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留他活着，有朝一日自己想问个清楚，也找得到人。而朝野上下对萧隆的死活确实也没有太在意，于他们而言，萧隆已是昨日黄花，值得他们留意畏惧的，只有郗茂。

　　北魏一战，意义不单是令北朝元氏不敢来犯，更震慑了朝中蠢蠢欲动者，令他们不敢再明里暗里对郗茂不利，也更不敢对郗茂一心维护的幼帝不满。如此一岁过去，萧荣行事之间已颇有帝王风度，而郗茂也不再终日伏案，能有些闲暇休息。

　　建康古称金陵，其地势山怀水抱、虎踞龙盘，乃东南王气，故晋室南渡后定都于此，营造台城为皇宫，经刘宋、南齐、南梁三朝扩建，已然巍峨富丽无匹，“古未有也”。只这台城虽华丽，却也规避不了建康的湿冷气候，到了冬日大雪纷飞时更是冰寒入骨，隔着窗几观雪倒还有几分雅致。

　　他穿着厚实的冬衣，趴在蒲团上看着郗茂煮茶，待他煮好后捧着那杯盏，又贪看水雾后郗茂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极漂亮的凤目，轻飞若天际流云，瞳仁漆黑，看人的眼神总是温温和和的，然那温和中也有着看不分明的疏离与冷冽，藏在他柔和的眼角中，如冬日的雾凇。

　　他看得有些呆滞，只觉这样凝望着郗茂便是极令他欢喜的事，世间再没有比他更美好的事物。须臾，却是郗茂伸出袖子替他拂去眉宇沾上的飞灰：“别靠太近，当心火。”

　　他嗳了一声，顺从地从蒲团上坐起，一眨不眨地看着郗茂在茶壶边侍弄。“哥哥教我茶道罢。”他忽然道，心下很为又寻到了能同郗茂独处的借口自得，“朕是天子，不能教人觉得不够风雅。”

　　“何以觉得天子便该风雅呢？”郗茂挑眉。

　　“父皇便是风雅天子，文史书画无不精，才少年成名，令世家景服，听闻大皇兄文采犹在父皇之上，有此父兄，朕怎可做个粗陋莽夫？”他轻哼一声。

　　“阿荣知道上进了。”郗茂笑了笑，眉目为水雾遮挡，但萧荣只觉他眼底神色似乎更温柔缱绻几分，“若是同你父兄相较，我也称得上粗陋了。便是烹茶，也不过是得国手指教，学了几分皮毛。”他揭开盖子，室中顿时飘溢茶香，而他眼底更见怅惘，“他们托付我的，我本也是做不来的，可我既答应了他，便不敢辜负了他......哪有闲心浸淫这些风雅物事呢？”

　　他如此说，萧荣心想也颇苦涩：他不想郗茂难过，更不想郗茂是为旁的事物难过，他如何开心些呢......“我会长大的。”他忽然说，爬到郗茂膝上，抓着郗茂的手，“等我长大了，哥哥不用辛苦......那时哥哥做什么？”

　　他满心期待，而郗茂将他抱在膝上，目光却看向窗边：“待阿荣长大，我自当归政。”他轻声道，遥遥望着南面的方向，“届时，我便自同泰寺舍身出家侍奉佛祖，求神佛祐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