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重天》泪怨

6、第四章

　　水袖像涟漪一样荡漾开去，腕上的玉镯好像要滴出水来，梦里一双纤细的柔荑轻抚着他的背，是谁？

　　娘亲？！

　　那双手突然抽走了，消失在一片水雾之中。

　　娘亲，不要走，誉儿以后一定乖，娘亲，别离开誉儿！

　　娘亲……

　　约莫四五岁的男孩从梦中猛然惊醒，他坐起身来，皱眉推开肆意横在自己肚子上的手臂，抬头向窗口望去。那窗开的极高，即使是十几岁的孩子踮了脚也是扒不到的，那孩子自然无法看到窗外的景物，但他对此漠不关心，在这黑洞洞的屋里不知被关了多久，只有这窗能透进一点光亮来。

　　窗外的天还是灰沉沉的，窗扉微微发着光，看来天快亮了，小男孩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感觉自己的肚子饿得生疼，只有用手捂暖活了才好受些。他蹑手蹑脚地翻过睡得横七竖八的孩子，一点一点挪到了门口，靠着门板坐了下来。

　　太好了，这样送饭的人一来我就知道了。今天早上无论如何都要抢到馒头，我会不会饿死呢？她是娘亲吧！娘，你在哪里？

　　小男孩身上的衣服早已在和其他孩子的厮打中破的不成样子，他只能努力把头埋入膝盖里，缩成一团抵御寒气，虽然初秋的地上又湿又冷，但是他还是抵不住浓浓的睡意睡去了。

　　不知多久，门外传来悉悉索索地开锁声，身后的门被人推开了，男孩一下冲地上扑去，他赶紧用手支地，护住了脑袋。开门的人猛地大喝一声，“嘿！小子们，起来了，我可不是你们爹妈。把马桶和夜壶洗了，这么臭可没有人愿意买你们。”

　　他好似受不了这屋里的臭气，放下一篮馒头，捏着鼻子赶紧走了。

　　小男孩一下子跳起身来，顾不上抹去掌心的泥巴，飞快地从篮里抓了两个干馒头躲到墙角，被吓醒的孩子们眼冒绿光，争先恐后向篮子扑去。他一手熟练地将一干馒头放到胸口藏好，另一手使劲把馒头往嘴里塞，即使是咽得喉咙快要开裂，痛苦地涕泗横流，他也一刻不停地把馒头往肚里塞，因为很快那些没抢到馒头的孩子就会来夺年纪略小的孩子的食物，只有进了肚子，才是最安全的。

　　这场夺食之争并未持续很久，孩子们就被赶出去洗漱，没有主顾会买泥汤里打过滚的狗，只有干净的货物才会被人问津。初秋的晨风钻进了破旧的衣物里，孩子们瑟瑟发抖地围在井边，浇凉水搓洗手脚。小男孩落在后面，他亲眼目睹长得精致漂亮的孩子被哭喊着卖走，为此他约半月没有洗过脸了，万幸的是似乎没有人在意他，只是偶尔挨些打骂，便容他糊弄了过去。

　　有人刚打开院门，就从院外涌进了二十多个衣着精干的年轻男子，他们手里拿刀持剑，都是习武之人之人的模样。他们团团围住几个人贩，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打倒在地，剩下的人见势不好，立马跪地求饶。

　　“大侠饶命，我什么也不知道啊。我只是帮忙干活而已。大侠饶命啊！”

　　小男孩顿觉滑稽有趣，若不是其他孩子都噤若寒蝉，他都要笑出声来。平时这些人不可一世，把他们当成牛马一样使唤、买卖，如今见到些看家护院的，却吓得几近尿湿裤子。男孩子仔细捉摸片刻，正巧瞥见了井边麻雀一口叼走了虚张声势的螳螂，他朦朦胧胧似明白了个道理：世间万物不过是弱肉强食。

　　院里迈进来个锦衣玉饰，神情倨傲的年轻男子，他手执马鞭，面容冷峻，颇有气势很是不俗。“主子。”众护卫纷纷行礼。那男子居高临下，用看臭虫似的眼光瞥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人贩们，一开口口气就冷的掉渣。

　　“我乃落叶山庄庄主洛翎，久闻邺城人贩猖獗。尔等卖人儿女，天理不容，人人得而诛之。但我念在你们也家有老小，便饶了你们的狗命。若是再犯，必诛之。”

　　众人贩慌忙磕头谢恩。“谢庄主不杀之恩！”

　　“谢庄主饶命，我下次不敢了。”

　　洛翎见众人贩都松了一口气，虽口中称谢，互相之间却使眼色示意，他眯起眼来，这些人找死。洛翎猛地暴喝一声，“头目是哪一个？”

　　众人贩才缓过劲儿来，又被吓得齐齐哆嗦。“大侠饶命！是林家阿三。”一个男人带着哭腔，抖着嗓子喊到。

　　众人贩见有人告密，也就不怕得罪头目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指认那人。“我们之中最胖的那一个。”
　　“鼻子上有个大黑瘤。……”

　　“他今儿穿了藏青衫子。”

　　正有一身形微胖的人跪着一点一点蹭出人圈，小男孩眼尖一眼瞧到了他鬼祟的身影，心里涌上一种直觉，这就是贩子头目，他放开嗓子尖叫道：“是他！他要逃走了！”

　　林阿三眼看众人不顾义气揭发自己，气得咬牙切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命是最要紧的，等他保住了自己的小命，他一定要这些人好看，正好现在趁乱从后门溜出去。这个臭小王八羔子叫什么！林阿三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掐断这小混蛋的喉咙，撕裂他的嘴，他满腹恶毒的恨意，却是一跃而起向院后跑去。

　　孩子们看到一条人影神奇地闪到了林阿三背后，口中纷纷发出了惊呼声。只见那护卫不紧不慢飞起一脚，便将林阿三踹倒在地。林阿三这一跤摔得闷头闷脑，等他爬起身来，一把锃亮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林阿三触怒了洛翎，这等鼠辈还妄想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他嘴角扯出一抹冷酷的笑意，“来人，将他拖出去。”

　　众人贩心惊胆战地注视林阿三哭闹着被拖走，忍不住又磕头求饶起来。洛翎不耐再管这混乱的局面，最后警告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看好了，这就是下场。现在都给我滚出邺城！”贩子们无人敢跟出去看，只知道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林阿三。

　　孩子们虽不知道林阿三的下场究竟如何，但这无知反倒是加剧了他们的恐惧，他们像一窝小老鼠般抱成一团，挤着瑟瑟发抖，吓得面无人色。只有那小男孩站在孩童之中，不露怯色，挺直腰杆，好奇地看着护卫将众人贩押出院去。

　　洛翎自男孩子发出叫声起就对他格外关注，此刻见他并不似一般孩童般瑟缩恐惧，反倒是跃跃欲试地注视着自己，心中不禁称赞他一声“勇气可嘉”。不过这并不能让洛翎对他与众不同，真正打动洛翎的这孩子眼中的渴望。男孩的渴望天真稚气，却似熊熊燃烧的烈焰摇曳在他的瞳孔中，这孩子天生就有对力量的追求。洛翎顿生惜才之心，招手唤道：

　　“孩子，你过来。”

　　男孩眼中一亮，透出惊喜的光芒，他颠儿颠儿地跑到洛翎身前站定，大胆仰起头看他。此刻初秋的朝阳在连绵的彩云中冉冉升起，院落里老旧的气味随着墙角的影子潮水般地褪去，洛翎背光站着，身躯挺拔，面孔坚毅。战神下凡！男孩呆呆地望着，心想。如果我有父亲，父亲是像他一样的人吗？他审视的目光中不觉带出一丝孺慕之情。

　　洛翎无奈，眼前的孩子活脱脱一只小泥猴，瘦小的脸上没有几两肉，满是污垢，只有一双眸子如同初生的幼崽般灵动，长期缺衣少食使他身高不足三尺，从衣衫的破败初更是可以清楚地瞧见他根根分明的肋骨。

　　衣料？！洛翎明锐地发现这破败的衣料原是极好的天蚕丝，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即使是富贵人家也往往舍不得把这么珍贵的布料浪费在长个子的孩子身上，更何况隐约还能辨出衣料上精细的刺绣。

　　这孩子身份绝非一般，留着他或许将来还会带来祸患。洛翎微微眯起双眼，挡住了他射向这孩子冰冷的目光和一瞬间尖利的杀气。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男孩摇头。“誉儿吧？”

　　“哪一个‘誉’？记得家住哪里？父母姓甚名谁吗？”

　　男孩沉默许久。

　　洛翎打消了遣人送他归家的念头，他无可奈何地摸了摸这孩子的筋骨。算了，若是根骨尚可，就收入庄中。

　　“你？”

　　男孩感到男人的大手像铁钳，死死扣住骨缝，他勉力忍耐，实在受不住了才皱几分眉。

　　“你愿意做我的养子吗？我会教你功夫，让你读书，日后落叶山庄就属于你。”他听到男子询问，惊喜地猛抬起头，答道，“真的吗？你愿意做我爹。我想学武功，我不想饿肚子。”

　　洛翎答应了一声，忽视孩子的肮脏不堪，低头牵起他向院外走去。男孩头一次被抱着坐上马，马儿热乎乎地呼着气，略是焦虑地摆着马尾，它不喜陌生人做到背上，纵然只是个小孩儿，仍让它不安。

　　洛翎拍拍马鼻安抚它，跨上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他大力抽打马匹，向落叶山庄驰去。男孩正为迎面扑来的风而沉迷，没有留意他嘴角的张狂冷魅的笑容。

　　看来老天并未彻底抛弃洛家，竟让他找到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纯阳武体，若是好好培养这孩子，有朝一日，他恐怕能让洛家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