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重天》泪怨

7、第五章

　　众护卫一半留在院中押解人贩出城，一半跟随洛翎快马加鞭向山庄赶去。此时日头渐高，昨夜夜间山野吹来的湿气渐干，空气中又有盛夏那特有的尘土味儿和令人焦躁的热流，所幸此刻一行人正要出城，乘着此刻道上人影也不见一个，就抡圆了马鞭在青石路上痛快淋漓地跑起马来，把逐渐苏醒的邺城甩在了身后。

　　那孩子头一次上马，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他瞪圆了眼睛四处张望，倒是虎头虎脑地可爱。街边的铺面里伙计打着哈欠把门板拆下，路上馄饨摊的大锅里已是水气蒸蒸，大户人家的女眷坐着轿子与他们擦身而过，一面羞涩地用丝帕遮脸，一面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些俊秀干练的青年人，今早能见的还只是那一方小院，一口冷井，忽的落入了市井里坊，好似寒冬夜行之人烤火驱寒，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城门守卫远远辨出是落叶山庄的人马，不敢为难，只是按例盘问几句便恭恭敬敬放行了。出了城门，视野更是开阔，城外沧浪江绕着邺城缓缓淌过，马蹄声下更是听不到淙淙水声，沿江芦苇茂密，鹭鸣声声，马跑在道上，虽不比在城里平稳，也是舒展轻快。道路两面稻田纵列分布，深浅不一，晚稻还未泛黄，但稻穗日渐饱满，若是天公作美，今年秋季必有好收成。

　　男孩对此倒是一无所知，他将视线恋恋不舍地从踩水车的农人身上移开，感到湿润的水气充盈了肺部，欣喜万分，很是孩子气地大口喘气。他抬头仰视洛翎，看他的黑发挣脱玉冠肆意于脑后舞动，好似黑龙游弋天际，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他长大想成为这样的男人。

　　约骑行了小半个时辰，就看见了落叶山庄的大门，檐角飞起，气势恢宏，洛翎跳下马来，将孩子一把抱下马，注视着他的双眼，仿佛要将这话深深可入他幼小的脑海中。

　　“这里是落叶山庄，是我们洛家几代人的心血，以后就是你的家，只要你一出山庄，就要时刻铭记，不可丢落叶山庄的脸面！”

　　孩子被他肃穆的面容怔住了，呆呆地点了点头。

　　待下人将马牵走，洛翎牵着孩子的手，领他进入了落叶山庄，庄内栽满了红枫，红如火花鲜亮夺目，在这初秋就已有焚尽世间的壮丽和临近死亡的绚烂。苍浪山上秋意总是姗姗来迟，远望去还是苍翠一片，自山麓向山顶的红枫褪去红裳换上绿衣，山头上云雾缭绕，雨丝萦萦，一条栈道时隐时现，出没于怪石老松之间。男孩不自觉地迈着小步跟上洛翎，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使他不知所措。

　　洛翎直至领他到了后院才停下，已有侍女四人鱼贯而出前来迎接，行走之间颇有英气。

　　“庄主，水已备好，是否沐浴？”

　　洛翎淡淡点头。“嗯，带少爷下去沐浴更衣，再备些方便的吃食，伺候少爷用膳。”

　　侍女从他手中接过孩子，引着他望厢房走去。男孩心不略是不安，频频回头看洛翎，可洛翎并未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他便失望地跟女子走了。

　　半个时辰后，孩子干干净净地被侍女领到了正厅，他大胆抬头，只见正厅里上首坐了位老夫人，半头银丝，眉目慈祥。她气质雍容，打扮却很是朴素，头上只是斜插了支玉兔衔仙草金簪，除此之外便不饰一物。

　　她右手下首坐着的正是洛翎，而她左手下则坐了位肤白貌美的年轻女子，穿得也很是素净，头戴一对珠钗和蓝宝镶的珠花，衬得人更为年轻娇柔，身上缀饰不多但却有大家之风，温文尔雅，她含笑看着男孩。

　　洛翎等老母亲与妻子仔细看过那孩子之后，开口道：“娘，月儿，我打算领养这个孩子做我的养子。”

　　“你是一家之主，既然你已决定，我就不多说什么。你且与月儿商量去吧。”老太太点点头，端详着男孩露出的脸蛋和手腕。许是才沐浴过，又吃了点点心垫肚，孩子的脸上虽泛出红晕，可是本应有些婴儿肥的双颊愣是瘦的有些凹陷，手腕上也是皮包骨头，掌心薄得惊人。老太太顿时心疼起来，招手让他走近些。

　　“孩子，过来让我瞧瞧你。”

　　老太太的贴身侍女宝树机灵地搬来个圆凳好让孩子坐在老太太身边。孩子倒是不怕生，乖乖走过去，坐在凳上让老太太握住自己的手。

　　老太太拍着孩子的手，觉得他的手骨分明。即使是庄里最下等的仆人日子也不会苦成这般，她又多年不曾出庄，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抚着便要落下泪来。虽是不喜儿子领养这孩子的初衷，此刻心底却是狠不下心来排斥男孩。

　　“我以后是你奶奶，孩子你吃苦了。你叫什么？可冷？可饿？宝树，去拿些点心。”

　　“奶奶？”

　　已经许久没有人为他落下热泪，男孩有些手忙脚乱，他想抹去老太太眼角皱纹里的泪花，手伸到一半还恍惚以为自己仍是满手污泥，便不敢去擦。老太太发觉在小辈面前失了态，就拉回了心神。

　　她摸摸孩子腮侧，笑道：“这孩子可生了个好相貌，比女孩子还秀气呢，可见长大以后也不会是个差的。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儿啊？”

　　洛翎眼看老太太态度有些软化，便想让这孩子多多与她亲近，他知道孩子答不上话，就替他解围向母亲回道。“我先前替他摸了骨，身架不小，大约四岁左右。他年纪小，记不得多少，也没有名儿，不如娘亲替他取一个吧？”

　　老太太想了片刻。“既然将来要继承落叶山庄，就叫洛木吧。春来发新叶，生生不息，无穷尽矣。”

　　娴月一见到这孩子，心中不由一紧，她原想夫君定会领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回来，但万万没想到竟会如此不凡，不复幼童的懵懂模样。娴月归宁的时候也见过兄长的几个混世魔王，请了几任西席也没把人调教出个样子来，成日里尽是与婢子调笑取乐或责打下人出气，眼看着就要及冠还一事无成，家里只好给捐了官。堂堂世家公子白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还不若这个孩子目光清明，举止文雅，进退有度。

　　何况老太太心软的很，赐了名就等于是真正接纳了这孩子，这并不是娴月乐见其成的。“真是个好名字！亭皋木叶下，陇首秋去飞，很适合这沧浪府秋日的意境呢！木儿，我是你娘亲娴月。”她绽开笑容，整个人温婉可亲。洛木想到梦中那支白玉般的手臂，自己的亲娘是不是像娴月娘亲这样好看呢？

　　“木儿，叫人啊？”娴月看他有些呆愣，轻声催促。

　　“奶奶！爹！娘！”洛木顶着众人的注视，使出浑身力气开口叫道，但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声音却细如蚊喃。这一刻他突然隐约意识到，为了有朝一日摆脱忍饥挨饿、将被人肆意践踏的日子抛在脑后，他踏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得到了新的家人，从此过去的一切都远去了。

　　夜已深，室外秋风乍起，呜咽声声，轩窗上桂枝狂舞，偶有一丝冷香从窗缝中飘来。烛芯噼啪一声炸开，灯火摇曳将洛翎夫妇二人的身影映在内室的碧纱橱上，娴月替洛翎除下玉冠，散下发髻，两人呼吸纠缠，近的好似依偎在一起。

　　“今日忙着剿灭人贩没去看蕴儿，他可还好？”洛翎张开双臂让娴月解下腰封，娴月捧着腰封小步走到衣架前，将它正巧搭在如意云头上。

　　她淡笑，“怪不得蕴儿下午哭闹不止，原来是想爹爹了呀！夫君，他如此黏你可如何是好呀？”又走到洛翎身侧替他脱下外褂。

　　洛翎深刻的五官在昏黄的烛光中变得模糊柔和。“我明早就去看他……月儿，云儿身有顽疾，为人父母不在乎一辈子养着他，也不求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只愿他平安康健、一世无忧。”

　　娴月幽幽叹息，“一想到蕴儿的心疾，妾身就心如刀绞，若是当初早知……”

　　“月儿不必自责，你我都没有通晓过去将来之能，这就是蕴儿的命。幸而干爹医术高明，蕴儿有他看护着将来定能顺利长大成人。”

　　娴月背对洛翎坐在桌前，翻出梳妆奁中的铜镜，对镜摘下东珠耳环，收入奁中。“夫君，我只怕我们今日所做一切都是来日为他人作嫁衣。”

　　“你是指洛木？”

　　“这孩子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将来若是成了人中龙凤，怎会甘愿屈居他人之下。妾身担心若蕴儿孤身一人，山庄会叫他夺去。”

　　“洛木若是普通乡野孩童，我是看不上他的。武林中是非纷争不断，有时候道理是行不通的，说到底仍是要靠武艺来比个高下。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落叶山庄单单守成的话，只会被各方势力蚕食鲸吞，最后尸骨无存，洛木有野心、上进，反倒是件好事。”洛翎注视着颤动的焰苗，眼中也似有明亮的火光跳动。

　　娴月不解。“为何非洛木不可？忠心不比野心更至关紧要？”

　　“难怪，月儿你出身书香门第，所以不知道世上有所谓的纯阳武体。”

　　娴月一听，来了兴致，她猜到洛木恐怕就是纯阳武体。

　　“夫君即知，何不为妾身讲讲这纯阳武体。”

　　洛翎走到她身后，俯身看他镜中朦胧的倩影，“纯阳武体虽比不上至阴之体稀有，也是极为难得的，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身负纯阳武体之人修行阳性功法，可谓是一日千里，其实说到底只是天生丹田中有一丝精纯的阳气，即使不习内家心法此人也是力大无穷，若是练了内功必内力雄厚，有以一当十之力。但这武体有以致命缺陷，反倒是将来能助我一臂之力控制洛木。”

　　“哦？是何缺陷？”

　　“不可与女子行房事。女子身含阴气，想必月儿你也知道武林中有采阴补阳一说，一旦与女子交合就会得其阴气，而纯阳武体就贵在一个纯字，若是得了阴气，修为不进反退，此后便不再是纯阳之身。”

　　娴月出嫁前也是奉天城有名的才女，此刻略是点拨就明白了夫君的打算。“一旦习惯了纯阳武体的精进极快好处，像洛木这种追逐力量的性子是无法忍受普通人修习武艺的方式的。所以洛木极有可能一辈子没有子嗣，甚至是不娶亲。夫君可是考虑到这一点？”

　　“没错，如此一来他即便是夺了山庄，百年之后也无人可传。只要我洛家不与他交恶，他念在洛家养育之恩，也会将山庄还来。”

　　“还是夫君思虑周全。”